《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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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重游-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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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动,把克拉姆先生送的玫瑰花上的名片取掉,叫人把花和我的情意一起给朱莉娅送去。 

当我刮脸的时候她打来电话。 

“查尔斯,你干了多么可叹的事啊!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 

“你不喜欢吗?” 

“这种天气你可让我怎么处置这些玫瑰花呢?” 

“闻一闻呗。” 

一阵沉默,随后又是一阵拆包的沙沙声。“这些花完全没有香味了。” 

“你早饭吃了什么?” 

“圆叶葡萄和罗马甜瓜。”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午饭以前吧。吃午饭以前有一位女按摩师忙着给我按摩。” 

“女按摩师?” 

“是的,不是很奇怪吗?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按摩,除了有一次打猎伤了肩膀。在一条船上使人人都表现得像电影明星的派头,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像。” 

“送这些让人很为难的玫瑰花,又是什么派头呢?” 

那位理发师异常敏捷地理着发——确实是很灵活,他站的姿势活像一位芭蕾舞中的剑客,有时用这个脚尖站着,一会儿又用另一个脚尖,他轻巧地把剃刀刃上的泡沫抹下来,当船恢复了平稳的时候,他就又猛地刮我的下巴,我自己连保险剃刀都不敢用的。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是我妻子打来的。 

“你好吗,查尔斯?” 

“累了。” 

“你不来看看我吗?” 

“我来了一次了。我这就再来。” 

我把起居室里的花带给了她;这些花使得她在这间客舱里创造的产房的气氛完满了;那位女服务员身上就有助产士气派,她站在床边,俨然是一位穿着浆洗过亚麻衣杉的安详的支柱。我的妻子在枕头上转过头来,惨淡地微笑了一下;她伸出一只裸露的胳膊,用手指尖抚弄着那把最大的花束的玻璃罩纸和缎带。“人们多可爱啊,”她软弱无力地说着,就仿佛这场八级大风只是她个人的不幸,世人都要以其眷爱向她表示慰问。 

“我还以为你没有起来呢?” 

“哦,没有,克拉克太太可好极了。”她总是很快就知道用人们的名字。“别记挂。有时进来跟我讲讲外面的情形吧。” 

“喂,喂,亲爱的,”那位女服务员说,“今天越少打扰我们越好。” 

甚至晕船,我的妻子似乎都把它搞成一种庄严的女性的仪式。 

我知道朱莉娅的客舱就在我们下面一层。我在主甲板扶梯旁边等着她;她来了后我们就围着这块散步场兜了一圈;我扶住栏杆;她挽住我另外的一只胳膊。走起来很不容易;透过流淌着雨水的玻璃,我们看到一个被灰色的天和黑浊的海水扭曲了的世界。船又猛烈地摆动起来,我使她转过身来,使她能用另外一只手抓住栏杆;呼嚎的狂风减弱了,可是船由于张力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们又兜了一圈,这时朱莉娅说道:“天气可真不好。那个女按摩师真把我折腾得够戗。我总觉得身子软极了。还是坐下来吧。” 

休息厅的青铜大门从挂钩上扯开了,这时正随着船的晃动而摇摆着。大门有节奏地然而似乎又势不可挡地张开又合上,先是这扇门,随后又是那扇;每当运动了半周时门就停顿一下,然后又缓慢地开始移动起来,随着一声响亮的碰撞声飞速地往回摆。要通过这两扇大门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只要不滑倒,不被飞速的最后一下冲击碰撞上;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时间是绰绰有余的,不过看到这么个失控的、沉重的金属家伙来回摆动也是很令人害怕的,也许令胆小的人畏缩不前或是太快地跳过去。在感觉到朱莉娅挽住我胳膊的那只手非常镇定,而且知道当我在她身边行走时她完全不害怕,我感到很高兴。 

“妙极了,”坐在附近的一个男人看到我们说,“我承认我是从另一条路绕过来的。不知怎么搞的,我很不喜欢这两扇门的样子。他们一上午一直在设法把这两扇门固定住。” 

那一天附近的人很少,而这几个人似乎是由于互相尊重的同志友谊才聚到一块的;他们只是愁眉苦脸地坐在扶手椅里,偶尔地喝一两口酒,互相祝贺彼此都没有晕船。 

“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位不晕船的夫人。”那个男人说。 

“我很幸运。” 

“我们都很幸运,”他说。当我们之间那块吸墨纸颜色的地板突然呼地往下一沉的时候,他起先像是一鞠躬,结果向前扑倒在膝盖上。这一次摇摆把我们从他旁边甩开了,我们紧紧地互相抓住,不过还是站住了,而且我们马上趁这次摇晃时在我们跳过去的地方坐下,在与人隔离得更远的那一边;休息厅里已经横着拉上了一条救生索,而我们都仿佛是拳击员,用绳子围进拳击场里面了。 

服务员们走过来。“还是原样吗,先生?威士忌和温水,我想是这样吧。夫人要什么呢?我可以建议来一点儿香槟酒吗?” 

“你知道吧,事情糟就糟在我总是非常喜欢喝香槟酒,”朱莉娅说。“何等的人生享乐呵——玫瑰花,半个小时的按摩,现在又是香槟酒!” 

“我希望你不要再提什么玫瑰花了。首先这也并不是我的主意。是人家送给西莉娅的。” 

“哟,这可是两回事啦。这可使你完全说出来了。可是却把我的按摩给糟蹋了。” 

“那时我正在床上让人刮脸呢。” 

“我很喜欢那些玫瑰花,”朱莉娅说,“坦白地说,这些花可让我吃一惊。它使我想到我们一开始就不顺利。” 

我懂得她话的意思,而这时我感到仿佛我多少抖落掉了那些冷冰冰的十年来落在我身上的一些尘埃和砂粒;那时侯是,而且总是这样;不管她怎么跟我说话,有时说半句话,有时说几个字,说当代流行的隐语,有时用眼睛、嘴唇、或是手的难以察觉的动作来表达,不管她的思想是多么难以表现,不管她的思想多么迅速而远远地从眼前的事物一瞥而过,不管她的思想怎样直接从表面沉入幽深迷茫之中,像她经常那样,我还是懂得她的意思;甚至在那天,我已经站在爱情最边缘的地方,我还懂得她是什么意思。 

我们喝着葡萄酒,不大一会我们那位新朋友就沿着救生绳跌跌撞撞朝我们走过来。 

“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吗?再没有什么比一场暴风雨更会促使人们聚到一起。这是我第十次渡过海峡,可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天气。年轻的夫人,我看得出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旅客。” 

“不。事实上我除了去纽约以前还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当然啦,还是渡过英吉利海峡的。我并不觉得晕船,谢谢上帝,可是我觉得很累。起初我还以为是因为按摩呢,不过我现在断定是这条船的缘故。” 

“我妻子的情形可糟极了。而她可是一位老练的旅客。不过只是表面上罢了,是不是?” 

他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而我倒不太在意他是不是在旁边;很明显他已经喜欢上朱莉娅了,他还以为我们是夫妇呢;这种误解和他的殷勤反倒使我和她更亲密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们俩在船长的餐桌上,”他说道,“和那些名流在一起呵。” 

“非常无聊的名流。” 

“如果叫我来说,我就会说名流往往是乏味的。一旦碰上了这样的暴风雨,你们就会看出人们真的是什么材料构成的了。” 

“你对不晕船的旅客有所偏爱吧?” 

“嗯,要是这样说,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偏爱——我的意思是说,暴风雨使得大家聚在一起罢了。” 

“不错。” 

“比如我们吧。要不是这场暴风雨,也许我们永远遇不见。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经在海上碰到过几起非常浪漫的事情。假如这位夫人不怪罪我的话,我倒很愿意讲讲我在利翁湾碰到的一次小小艳遇,当时我比现在年轻一些。” 

我们俩都很疲倦了;由于缺少睡眠,连续不断的噪声,一举一动所需要的过度劳力都使我们疲惫不堪。这天下午我们在各自的客舱里消磨过去。我睡了觉,醒来时海浪还像以往一样猛烈,墨染的乌云席卷而来,玻璃上依然淌着雨水,不过在睡眠中我已经习惯了暴风雨,并且把暴风雨的节奏变成了我的节奏,使自己变成暴风雨的一部分。所以我睡醒的时候,精力旺盛,充满了信心,我发现朱莉娅也已经起来了,和我的情绪一样。 

“你看怎么样?”她说道,“那个人今天晚上要为所有不晕船的旅客在吸烟室里举行一次‘聚会’。他请我带我丈夫一起去。” 

“我们去吗?” 

“当然……我不知道我是否应当像我们那位朋友去巴塞罗那中途遇到的那位夫人那样,我不像她,查尔斯,一点都不像。” 

“聚会”上一共有十八个人。除了都不晕船以外,我们这些人毫无共同之处。我们喝着香槟酒,过了一会儿那位东道主说道:“我可要告诉你们啦,我这儿有一个轮盘赌的盘子。麻烦就出在我的妻子身上,我们不能去我的客舱里玩,而在公开的地方又不允许玩轮盘赌。” 

于是聚会移到我的起居室里继续进行,我们以小赌注玩开,一直玩到深夜,当朱莉娅离开的时候,那位东道主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对于她和我原来并不在一间屋子里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大家都散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椅子里睡着了,我也就让他待在那儿。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因为后来——当服务员把轮盘赌具送回到那个人的客舱里对我讲——他已经把股骨摔断了,在走廊里摔的,被抬到船上的医院里去了。 

第二天一整天我和朱莉娅都是无人打搅地在一起度过的。我们谈着话,很少走动,由于海浪汹涌一直坐在椅子上。吃过了午饭,最后一批经得住折腾的旅客都去休息了,就剩了我们两人,仿佛这个地方是专为我们清理出来的,好像大家都极其机智,人人都踮着脚尖溜了出去,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休息厅那两扇青铜大门已经被固定住了,不过那是在两个海员受到重伤以后的事。他们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先用绳子捆住,失败以后,就用钢缆缚住,可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把这两扇大门捆紧;最后,他们把木楔子打进大门底下,趁两扇大门全张开的片刻静止时刻把木楔子打进去,于是两扇大门给固定住了。 

吃晚饭以前,她回自己的客舱去做准备(这晚上没有人穿礼服),这时我跟着她,未经邀请,也没有遭到反对,倒是期待着,我随手把门关上,搂住她,第一次吻了她,下午的那种心情一直持续着。后来,我在床上随着轮船的上下颠簸辗转反侧,在这个漫长的、孤独的、睡意蒙胧的黑夜里,我心里反复思量这件事,同时我回忆起过去消逝了十年的求爱;我出去之前,一面打领带,把栀子花插在扣眼里,一面计划着这个晚上,并且考虑在这样那样的时候,利用这样那样的机会,我将冲出起跑线,不计成败地进攻:“这个阶段的战役拖的时间够长了,”我反复地想,“必须作出决定了。”而对朱莉娅来说,却没有阶段,没有起跑线,而且完全没有什么战术。 

可是那天晚上夜深时,她回去睡觉,我跟着她到她的门口时,她把我拦住了。 

“不,查尔斯,还不。也许永远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需要爱。” 

然后,有某种东西,某种从死去的十年残存下来的幽灵使我说(因为一个人死亡,即使是片刻,也不能不招致一些损失):“爱吗?我不是要求爱。” 

“是的,查尔斯,你是要求爱。”她说着,抬起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把她的舱门关上了。 

我往回走,沿着漫长的、光线柔和而又空荡荡的走廊,先是靠在这边墙壁上,后来又靠在那边。暴风雨似乎采取了一种环形形式;白天一整天我们都是航行在暴风雨的平静中心里;而这时我们又一次处在狂暴的大风中——这一夜比前一夜的风浪更加汹涌了。 


长达十个小时的谈话:我们有些什么要说的呢?大部分是明显的事实,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经历,长时间相隔遥远,而现在又联结为一体,在这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整夜都在背诵她跟我说的那些话;这时她不再是那个轮番变幻的魔女和前夜星空灿烂的幻影;她已经把她过去所有可以转移的东西都交给我保存了;她把自己的恋爱和结婚的经过告诉了我,这前面我已经讲过,她仿佛在钟爱地翻阅一本当年保育室记事本似的,给我讲她的童年,于是我伴随她在草地上共同度过了充满阳光的悠长白昼,霍金斯保姆坐在轻便折凳上,科迪莉娅睡在婴儿车里,每天她安睡在圆屋顶下,摇床的四周都是已经褪色的宗教绘画,灯阑夜尽,壁炉里唯余灰烬。她还告诉我她和雷克斯的生活,和这次秘密的、邪恶的、灾难性的出走美国,她也同样有她死去的十年;她告诉我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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