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桌子和填心的块料,块料上是方形的凹陷,可以坐进去,而且装上垫子,这些东西上面看上去似乎也显出吸墨纸的颜色;大厅的灯光从几十个洞中散射出来,光线均匀,没有留下阴影——整个大厅里充斥着上百个通风器的嗡鸣声,并且由于大厅下面转动着的巨大蒸汽机而颤动着。
“我回来了,”我想,“是从密林里归来,从废墟中归来。所以此时此刻,财富已不再那么令人目眩,权力也不再具有尊严。‘寂无人烟的城市就像这样屹立在那里’。”(我以前听到这句伟大的赞美诗,一次是科迪莉娅在马奇梅因公馆的客厅里给我念的,另一次是大约一年以前在危地马拉听一个混血儿的唱诗班唱的。)
一个服务员走到我跟前。
“先生,我可以给你弄点什么吃的吗?”
“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不要冰镇的。”
“非常抱歉,所有的苏打水都是冰镇的。”
“难道水也冰镇了吗?”
“是的,先生。”
“那好吧,冰镇就冰镇吧。”
他一溜小跑走开了,很困窘地在弥漫的嗡嗡声中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查尔斯。”
我回过头去,只见朱莉娅正坐在一个吸墨纸般的方垫上,她的双手叠着放在大腿上,不声不响,所以我经过的时候没注意到她。
“我听说你也在这儿。西莉娅打电话告诉我的。真高兴。”
“你在干什么呢?”
她摊开放在腿上的空空的双手,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在等着。我的女仆正在解行李;自从我们离开英国以来,她就一直很别扭。现在又抱怨起我的客舱来啦。真不知道有什么可抱怨的。好像我要的饮料来了。”
那个服务员又回来了,端着威士忌和两个杯子,一杯是冰镇水,另一杯是开水;我把酒和水兑在一起,使温度合适。他一边观察,一边说道:“先生,我得记住你是怎么兑的。”
大部分旅客都各有所好;他是雇来增强这些旅客的自信心的。朱莉娅要了一杯热巧克力。我挨着她坐在另一个方垫上。
“刚才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你,”她说,“凡是我喜欢的人我似乎永远看不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只是隔了几个星期,而不是已经隔了很多年了;而且好像我们在分别以前就已经是挚友似的。时光的流逝筑起了层层防线,把薄弱环节伪装起来,并且除了几条人来人往的熟路以外到处都布了地雷,因而我们大概只能在缠得乱七八糟的电线的这一头,向对方发发信号而已。像这样的不期而遇,情形就与普通的经历大不相同了。我和她以前算不上什么朋友,现在却以长期亲密无间的关系在这里相遇了。
“你在美国干些什么来着?”
她喝着巧克力,这时慢慢扬起头来,抬起那双明亮而严肃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知道吗?那我以后什么时候再告诉你吧。我真是个傻瓜。我自以为我爱上了什么人,可是结果并不是那么回事。”这时我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在布赖兹赫德的那个夜晚,当时这个可爱的、细胳膊瘦腿的十九岁的女孩,仿佛是从育婴室带出来待一个小时,由于成年人不注意她而着恼,当时她说道:“我也在引起别人心神不安呢,你知道。”而我当时想:“这些姑娘把她们的恋爱看得多么重要啊。”但现在我却几乎没有这种看法了。
现在情形却不相同了;她说话的态度只剩下谦卑和亲切的直爽了。
我本希望对她的这种信任能有所反应,做出接受的表示,可是在我过去平淡的、多事的岁月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与她同甘共苦的东西。我只好跟她谈谈我在丛林中的日子,遇到过的滑稽可笑的人物,游历过的废墟遗址,可是老交情的心情使故事讲得吞吞吐吐,最后突然中断了。
“我渴望看看那些画儿,”她说道。
“西莉娅为了鸡尾酒会也希望我能拿出一些挂在客舱里,这我办不到。”
“对的……西莉娅还那么漂亮吗?我一向认为比起当年我们那些女孩子来,她长得最秀气了。”
“她没有什么变化。”
“你变了,查尔斯。你瘦多啦,也严峻了;一点儿也不是当年塞巴斯蒂安带回家来的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了。也更刚强了。”
“而你却更温柔了。”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而且现在很有耐性。”
她还不到三十岁,正走向她美的顶峰,她原来丰富的潜在的美已经完全显现出来了。她已经没有了当年风行一时的那种细胳膊瘦腿的模样了;而我曾经觉得具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味的头,原来多少有些不协调地长在她的肩上,现在真正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没有佛洛伦萨美人的风韵了;如果不是多多少少同绘画、或是同艺术等类事情联系起来的话,要对她的美详加列举,细加分析是无济于事的,她的美丽是她的本质,只有在她身上,得到她的认可,在我很快就要对她产生的爱情中她的美才能被理解。
岁月还造成了另一种变化,对于她来说,倒没有那种含蓄而自得其乐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岁月比“七弦竖琴和长笛的声音”更使她忧愁。她仿佛在说:“看看我吧。我尽了我的本分。我是美丽的。我的美是不寻常的美。我是为快乐而生的。可是我从中得到什么呢?而我的报酬又在哪儿呢?”
这就是她十年来的变化;这确实就是她的报酬,那种令人魂牵梦绕的具有魔力的哀伤,它直接向心灵倾诉并使人沉默。这就是她的美的顶峰。
“也更哀伤了。”我说道。
“噢,不错,哀伤得多了。”
两个小时以后我回到了客舱,这时我的妻子精神饱满,情绪高涨。
“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看上去怎么样?”
我们没有花过多的钱,一套宽绰的舱房就为我们准备好了,其中的一间大得除了这家轮船公司的董事们使用外实际上很少预订出去,在大多数的航行中,经事务长同意,这套舱房常常租给他希望致以敬意的旅客。(我的妻子是很擅长捞取这种小小实惠的,先是用她的漂亮和我的声望给很吃这一套的人以深刻印象,一旦优势既已造成,马上变换出一种讨人喜欢的姿态来。)为了表示她的谢意,事务长被邀请来参加鸡尾酒会,而他为了表示他的谢意,在赴会之前送了一只和实物一般大小的天鹅塑像,塑像是用冰浇铸出来的,里面填满了鱼子酱。这件寒气逼人的豪华礼物雄视全屋,摆在房子中央的桌子上,它渐渐地融化,天鹅喙上滴下的水落在盛它的那只银盘子里。今天早上送来的鲜花尽可能地把镶板都遮盖住了(这间客舱是上面那个巨大的大厅的雏形)。
“你得赶快换礼服了。你一直在哪儿呀?”
“跟朱莉娅·莫特拉姆聊天。”
“你认识她?噢,自然啦,你以前是她那嗜酒如命的哥哥的朋友。谢天谢地,她还挺有魅力吧!”
“她也极为称赞你的漂亮呢。”
“她原来还是博伊的一位女朋友呢。”
“不至于吧?”
“他自己常常这么说的。”
“你考虑过没有,”我问道,“你的客人们怎么吃里面的鱼子酱呢?”
“考虑过了。是不好办。不过东西这儿全有啦。”——她给我看了装满几个托盘的透明的美味珍品——“不管怎么样,参加酒会的人总找得到吃东西的办法的。你还记得我们有一次曾有一把裁纸刀吃罐装的小虾吗?”
“是吗?”
“亲爱的,就是你求婚的那个晚上嘛。”
“就我记得,是你求的婚。”
“好啦,反正是我们订婚的那个晚上。可是你还没有说你觉得安排得如何呢。”
所谓安排,除了那只天鹅和那些鲜花以外,还包括一个已经无法脱身、被困在临时柜台后面角落里的服务员,和另外一个手里端着托盘相对地要自由得多的服务员。
“一个电影演员的梦。”我说。
“电影演员们,”我的妻子说,“这正是我要谈论的。”
她跟着我来到化妆室,我一边换衣服,她一边跟我说话。她脑子一转便想到,既然我的兴趣是在建筑方面,那我的专长就是给电影设计布景,所以就邀请了两位好莱坞的大亨参加鸡尾酒会,并且希望我巴结巴结他们。
我们又回到起居室。
“亲爱的,我知道你对我的这只鸟很反感。在事务长面前可不要对它太厉害了。他想到这个也怪不错的了。再说,你知道,如果你在描述十六世纪威尼斯宴会的情况中看到过这种天鹅的话,那么你就会说这是那个时代的再现啦。”
“十六世纪威尼斯天鹅的样子也会有些不同的。”
“这位是圣诞老人。我们对你的这只天鹅都喜欢得发狂啦。”
那位事务长走进客舱,有力地和人们握了握手。
“亲爱的西莉娅夫人,”他说道,“明天如果你愿意穿上最暖和的衣服,和我到冷库里去探探险的话,我还能让你看到一条装着这类东西的完整的诺亚方舟。烤面包片一会儿就来。他们正在把它烤热一些。”
“烤面包片!”我的妻子说道,仿佛烤面包片是什么超过大吃大喝的美味。“你听见了吗,查尔斯?烤面包片呀。”
客人们很快就陆续光临了;没有什么事情耽搁他们。“西莉娅,”客人们都说,“多么大的客舱啊!多么漂亮的天鹅啊!”尽管这间客舱是全船最大的,这里还是很快就挤得水泄不通了。这时客人们也开始在环绕着那只天鹅的小水池里熄灭他们的烟头了。
这时事务长照水手们的习惯预言将有一场暴风雨来临,于是造成了一阵骚动。“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我妻子问道,弦外之音让人听出一种讨好恭维的意思,似乎不仅这间客舱,这些鱼子酱,而且还有风浪也都统统听候这个事务长的调遣似的。“不管怎么样,暴风雨总不会影响到这样的一条客轮吧?”
“也许会稍微阻碍我们航行。”
“不过不会使我们晕船吧?”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一个不晕船的人了。在暴风雨中我总是晕船,我从小就是这样。”
“这我可不信。他这是故意折磨人的。到这儿来,我给你看点儿东西。”
那是一张她的孩子们的近照。“查尔斯还没有见过卡罗琳呢。看了一定会快乐得发抖啦。”
这里没有我的朋友,不过三分之一参加酒会的人我都认识,我十分彬彬有礼地和他们一直聊天。一个老妇人对我说,“你就是查尔斯啊。我觉得我彻底了解你了,西莉娅谈你谈得可多啦。”
“彻底了解,”我在心里想,“彻底了解可需要很长时间呀,夫人。难道你真能够看透我企图支配自己思想感情的隐秘地方吗?难道你能够跟我讲清楚,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夫人——我妻子这样叫你,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么为什么就在此刻,我和你在这里一边谈我即将举行的展览,却一直在想朱莉娅什么时候会来呢?为什么我能跟你这样聊天,跟她却不能呢?为什么我已经把她和我自己置身于世人之外呢?你知道我精神的隐秘地方正在发生些什么吗?你竟敢肆意胡说?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夫人,你在捏造些什么呢?”
朱莉娅还没有来,这间房子本来由于太大而没有人租用,现在这间小屋里二十余人的喧闹声,却成了一大群人的吵闹声。
这时我看到一个很出奇的家伙。那边有一个红脑袋的小个子男人,似乎谁也不认识他,而且这个邋里邋遢的家伙也完全不像我妻子的客人那一流人;他一直站在鱼子酱旁边,有二十来分钟了,吃得就像野兔吃食一样快。这时他用手帕揩干净嘴,显然是一时冲动,他向前探探身子,轻轻地擦了擦天鹅的嘴,擦掉了一滴已经凝聚在天鹅嘴上马上就要滴落下去的水珠。然后他偷偷摸摸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注意他,他碰到了我的眼光,就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
“早就想干这个了,”他说道,“谅你也不知道每分钟滴多少下。我可知道,我数过了。”
“不知道。”
“猜猜看。如果你错了就给六便士;如果你猜着了就是半个美元。这是很公平合理的。”
“三下。”我说。
“哦呀呀,你真够机灵的。你自己一直在数着吧。”不过他并没有露出要付款的意思来,而是说,“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啊。我生长在英国,不过这是头一次在大西洋上航行呢。”
“大概你是坐飞机出国的吧?”
“不对,根本没有坐过飞机。”
“那我猜你是环绕地球,从太平洋那边绕过来的吧?”
“你真够机灵的,没错儿。我还因为这个问题跟别人争论得相当厉害呢。”
“那你走的是哪条路线呢?”我问道,想要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