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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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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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华觉得她毕竟是长大了。

郁满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着他,由保母抱着,并无啼哭吵闹,他不大认得母亲,也不熟悉她的气息,他握着玩具熊,跟父亲乘车离去。

彭祖琪关上大门。

她开了一瓶香槟,对着樽口就喝,然后倒在沙发里。

她轻轻说:“祖璋,他们走了,屋子现在又完全属于我们,你可以回来了。”

这个时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伤心得饮泣起来。

第二天晚上,她在胜利路举行舞会,所有的老朋友都来了,车子停满马路。

邻居丁太太大为讶异,“什么,又故态复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为她已经长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难移。”

他们去按铃,请彭小姐把车移一移,好让他们出去吃饭。

“看到彭祖琪否?”

“没有,是佣人来开门。”

“怎么一下子又翻了身?房子不是卖了给一个姓郁的人?”

“她嫁给他,所以,一切不变。”

“多有办法。”丁太太赞叹。

“听说,又离婚了。”

“嗄,”丁太太五体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为什么又分开?”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啧啧称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叹服,一两年没来彭家,只见一切不变,摆设布置只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致美味,气派犹胜旧时。

那班损友不禁红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摆设放进口袋里带走,呵,不可以说偷,都还是朋友,太过计较,谁来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围着祖琪说着赞美的话,从前,她觉得再高傲没有,今日,她有点寂寥。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终于有佣人听见,过去接:“彭公馆。”

是,胜利路七号终于又成为彭宅。

“快叫太太来听电话,有急事。”

佣人是新来的,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太太,只有小姐。”

那边顿足,摔了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有人大力按铃。

佣人去应门,说了半晌,进来汇报,在彭祖琪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祖琪站起来,“对不起,”她对客人说:“我出去一下,你们随便玩。”

到了门口,有车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进车内,向郁满堂点头。

郁神情沮丧,“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问:“医生怎么说?”

“中耳发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种病,发烧至一○五度,需打针降温。”

祖琪无言。司机把车子朝医院驶去。

半晌他问:“有宴会?”

“老朋友聚聚,许久没见面。”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扰你的宴会。”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应该的。”

她穿着狐裘,每次说话一吹气,柔软的长皮便轻轻在脸旁拂动,十分动人。

郁满堂凝视她,“你气色好极了,祖琪。”

“谢谢你。”

车子抵达医院,他们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听见孩子哭声。

郁满堂说:“弟弟声线好不洪量。”

祖琪有点迷惘,这是她的孩子?多么陌生,出于道义,她不得不来关怀他,但是心理上,她并无一般母亲的焦急惶恐。

看护迎出来报告:“能哭了,就不怕,热度已经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个艳女,漆黑大眼睛,鲜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后两步。

祖琪轻轻走过去同孩子说话:“你好吗,生病了?不要紧,医生会照顾你,药还苦吗……”

幼儿听到呢喃的问候,渐渐静下来入睡。祖琪松口气,坐在一旁,脱下细跟鞋。

“多谢你来。”

“别客气。”

“你可要赶回去?”

“我想多耽一会儿,那些老友很无聊,没什么话可说。”

“祖琪,”郁满堂忽然请求,“让我们从头开始可好?”

祖琪摇头,“不,我们之间是完结了。”

幼儿嘤咛,祖琪马上过去视察,半晌,没事,又无对话,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惊醒,晨曦、阳光自窗帘透入,祖琪很久没这样早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见看护向她微笑,“郁太太,孩子没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生间漱口,在镜子里看到化妆已糊,还穿着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过了头,忘记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视孩子,刚好郁满堂也到小床边低下头去,两个人额头碰个正着,祖琪雪雪呼痛,郁忍不住笑出来。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动也不动,特别可爱,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脚会脱骹,看到别人大胆把幼儿拋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戏,十分羡慕。

她说:“我走了。”

“你自己当心。”

“我懂得。”

“钱紧紧抓手里,不要轻信人言,不要与人夹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泛滥。”

祖琪笑着离去。走到门口,收敛笑意,累得肩膀发酸。她能不来吗,不行,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了,也不过干坐着,她又不是医务人员,只好算精神支持。

车子还没有驶过来,幸亏时间早,大堂没有人,她靠在长上等车。

祖琪闭上眼睛,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语气像是不大相信会在这里碰见她。

祖琪睁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边。”

“咦,你好。”

“来探访亲友?我送你可好,这种时候叫车不易。”

“劳驾你了。”

“我们时时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继续如此见面,人家会疑心。”渡边也笑,“祖琛在那边还好吗?”

“很好,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到南极洲也一样快乐。”

渡边鼓起勇气,“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换件衣裳。”

他大喜过望,“我先送你回家。”

车子回到胜利路,客人已经散去,佣人在收拾杂物,见她回来,迎上招呼。

祖琪请渡边在偏厅等,她上楼淋浴更衣,仿佛回复到少女时期,男孩子又在楼下耐心地等。她换上白衬衫,还没擦干头发,已经倒在床上睡着。

渡边一直在楼下坐着。

佣人见个多小时过去,便上楼看一下,只见女主人已经睡着,一时不会醒来。

她同客人说:“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边踌躇一下,“不,”他听见自己说:“我等她。”

佣人只得让他去。半晌,端来茶点,以及两份报纸。

渡边当自己家一样,细细读完日报,吃了早点,又到花园散步,始终没离开彭家。他并没有不耐烦,几个钟头一下子消磨掉。

渡边刚才碰见祖琪,浓妆、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会在医院出现,他代一个朋友取药,一出来就看到美丽寂寥的她。

他情愿坐在这里等。

中午,佣人请他用饭。

小小一碗鸡汤,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条鱼,渡边吃了三碗饭。

然后,他坐在安乐椅里听音乐。

下午三时,祖琪醒来,肚饿,下楼找人,忽然看见渡边,才想起曾叫他等,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五六个小时。

“啊,不好意思。”

渡边笑着除下耳筒,“没关系。”

“外头已经收拾好,请出来坐。”

佣人这时过来说:“小姐,不见好些银器。”

祖琪随口说:“去总店配回好了。”

她转头同渡边说:“打理一头家真琐碎。”

渡边笑:“现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问:“有没有发觉这间屋子静得耳边嗡嗡声?”

“我没发觉,我认为很舒服。”

他长得高大,与祖琪说话的时候喜欢双手插裤袋里,侧着头留神。

这种姿态文雅有礼,完全属于读书人,与郁满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顾细节,只求公司赚钱,毫无情趣。

祖琪同自己说,要不要放肆一下?这可是个机会,或者,他会得给她生活添些颜色。

渡边抬起头来问:“在想些什么?”

“祖琛有无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说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来的书归还没有?”

渡边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里什么都有,佣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饮料出来,他们下棋、读书、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妆奁一定丰厚,维持这样一个家实在不简单,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饭,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来,喝一大口。

她对空气说:“怎么样,祖璋,你觉得这人如何?”

隔一会儿,她又回答:“同你一样,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并没想过要同谁共渡余生,因此叹口气,“祖璋,我真觉寂寞。”

她抱着酒瓶发呆。

第二天,渡边带她去一个文艺聚会。祖琪觉得十分新鲜,在场者都是诗人,有些已有诗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创作,并且当场朗诵诗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个中年人朝她走近,睁大双眼说:“晶莹的你感动了我,在这一剎那我相信确有上帝。”

祖琪骇笑,觉得有趣。

渡边拉开祖琪,把她拥在怀中,“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祖琪问:“你也写诗?”

“偶然。”

“谁是你的灵感?”

“学习。”没想到答案如此踏实朴素。

她以为他会说“你”,不禁有点失望,但幸亏没有,否则就太俗套。

那边一个女诗人咬牙切齿地朗诵完毕,意犹未尽,顺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烂,众人鼓掌叫好。

“诗社需要人赞助。”

祖琪笑了,“是吗,容我出一分力。”

渡边说了一个数目,咦,还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签出支票,噫,不愿请客,谁来陪你。

所有的诗人又拍起手来。他们把作品签名送给祖琪。接着,围成一圈,研讨艾略脱的诗是否一直被世人过誉。简直不食人间火,这班人究竟何以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会喜欢这种场合吗?

最后,诗人们彼此祝酒,廉价葡萄酒有点酸涩,但是,气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预备走的时候,那中年诗人过来说:“缪斯,几时再来与我们欢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边代为回答。

他们笑着离开诗社,这才发觉街上空气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气,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热闹。

在街灯下,他们说着刚才好笑的事——“缪斯,多谢你的赞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边伸手轻轻拨开祖琪的头发,他的手指缓缓触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过触觉记忆她的脸容。

祖琪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他,她的皮肤有点饥渴,被爱抚的感觉很舒服。她紧紧埋首渡边怀中。

真没想到会在街边缱绻,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为吗,无处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为这种情怀已经过去,永远不再,可是今日发觉死灰复燃,竟十分心酸,紧紧拥住渡边腰身,他的胸膛结实,可靠吗,不知道,祖琪并无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过,简陋、混乱,完全无人收拾。

祖琪吃惊,“太没有办法了,不能叫几个漂亮女生来做定期义工吗?”

渡边拨开报纸杂志给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从厨房开始做起。”

两人笑作一团。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们都不愿放弃调笑机会,即使不是恋爱,也有恋爱感觉。

小厨房堆满即食,渡边做晚餐给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头炸鳗鱼。

“看,多么丰富。”渡边说。

祖琪看着碗,“待会儿出去吃吧。”

渡边扑上来咆吼:“一定要赏脸。”

“不,不。”她恐惧地叫。

他们在地上扭作一团。

世上确有许多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购买,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质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样年轻的彭祖琪,已经习惯付钞,是祖璋在生时养成的手势吧。

他们到格林威治村那间小公寓住了整个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奇書網闲舒服。祖琪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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