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令尊大人,我心中便愧疚难安。令尊大人若泉下有知,定不愿我们萧家如此委屈他的掌上明珠。”
说到此处,他终于从酒杯上收回目光,转而定定望住樱柠,一脸的恳切,“苏姑娘,老夫武将出身,言辞一向鄙陋,若有说错的地方,还望姑娘海涵。苏姑娘蕙心兰质,并不愁觅不到佳婿良人,何必如此看轻自己?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总得为你们苏家的名望着想。现今苏家只剩你一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苏家。入萧府为妾,这于你来说,可能是你心甘情愿的,但你可曾想过,外人会如何看待你们苏家?堂堂四品官的嫡女给人做小,岂不招人耻笑?你父亲用命换来的一世英名,难道就要这样折损在你手上?”
他话音方落,萧柏之已急白了一张脸,惶声喊道:“爹!”方才入席相见时,彼此还言笑宴宴,一派和祥,怎么两杯酒一入肚,眨眼间就变了脸?
萧将军目光如电,凌厉地横了过来。这一瞬间,他脸上的慈祥笑意倏忽不见,一贯威严的脸上如罩寒霜。
萧柏之向来畏父如鼠,此际被父亲慑人的气势一压,当即心中一凛,习惯性地低了头,但手却从食案底下悄悄地伸了过去,紧紧地攥住了樱柠的手。
樱柠的手温暖而柔软,任萧柏之握着,没有抗拒,却也没有回应。若依她的性子,此刻就应该甩袖走人;可是却还有个萧柏之……她悄然抬眸望向他,却见他也正移目相顾,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乞求与歉意。
她一瞬心软。咬着下唇踌躇在座位上,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将军却步步紧逼,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只是嘴里吐出来的话却不留情面,“苏姑娘,柏之能得你青睐,实是他三生有幸。可惜他娶妻在先,萧氏又不敢辱没苏家门楣,只能是辜负姑娘一片美意了。姑娘如此淑媛,他日必能觅得佳偶,今日之事,还望不要挂怀。”
此话一出,樱柠再也坐不住了,甩开萧柏之的手,霍然立起身来,对着萧将军盈盈一礼,“萧将军所言极是。樱柠这就辞去,不敢多有叨扰。”言讫,离座而去。
萧柏之大急,再顾不得萧将军威慑,飞蹿过去抓扯樱柠衣袖,“樱柠,不要走!”他一边拦阻樱柠,一边回头,冲着萧将军大声喊叫,“爹,你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刚才不一切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间就换了种说法?”
萧将军脸上的笑容已不知何时敛去,脸色森冷如青铁铸就。他冷眼瞪视萧柏之,低低喝道:“孽子!你真以为你能一手遮天瞒天过海么!” 威重而低沉的语气里隐隐透出压抑着的愤怒。
萧柏之悚然一惊,与樱柠相对而望,眼里的慌乱一掠而过。萧老爹他知道了些什么?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容他多想,樱柠用力扯出他手中拽着的她的衣袖,急匆匆举步走了。只留下萧柏之彷徨在堂前门边,既想拔足去追樱柠,又担忧着萧将军这边,一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他的摇摆不定落到萧将军眼里,更是叫萧将军怒火升腾。兀然一拂袖,萧将军断喝一声:“你跟我来!”随即大步流星从萧柏之身边越过,领头往守静斋而去。
萧柏之却似没有听见萧将军的话,茫茫然原地伫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已叫杜繁歌和萧夫人看呆了眼。虽然两人都是惊愕不已,只一个是惊喜交集,另一个却是惊疑不定。
此际见萧将军怫然离席,萧夫人再按捺不住心里惊虑,惶惶然扑了过去,抓住萧柏之连声问道:“这到底怎么了?怎的你爹突然改了主意?你这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你爹这样生气?”
萧柏之木头人一般,任她摇来晃去地追问,就是不予作答。少顷,他移动身形,挣脱了萧夫人,一步步走向了守静斋。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像踩在了萧夫人心口上,令得她的一颗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看着萧柏之渐渐消失的背影,萧夫人犹豫了一瞬,终是提起裙裾,疾步追了上去。
萧夫人提的问题,其实杜繁歌也很想知道答案。她竖着耳朵,一直留心这边的动静,但奈何萧柏之一字不答。眼见萧夫人追着萧柏之去了守静斋,杜繁歌虽然心痒痒的也想跟去看个究竟,但她毕竟与萧夫人身份不同,没有那个胆量,走了两步又胆怯退了回来。
可又实在不甘心。她坐在那里,眼珠子转了几转,瞥见门口边上候着的木槿,忽然眼睛一亮。招手叫来木槿,她附在木槿耳边低语几句,眼见着木槿贴着墙根往守静斋去了,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施施然独自一人回了平沙阁。
☆、第一百一十二章
萧柏之和萧夫人进入守静斋的时候,萧将军已经屏退了一众侍从,沉着一张脸,默然静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待得萧柏之甫一进门,萧将军一声暴喝当头劈下:“跪下!”
萧柏之被唬了一跳,却仍倔强地挺直了腰腿,一声不吭。
萧将军向来脾气火爆,见状抬手一扔,猛地砸了一块镇纸过来,“我叫你跪下!”声调骤然提高了八度。
半透明的黄玉卧马镇纸,在萧柏之脚前的青砖地面上哐当一声震响,遽然断成两截。萧柏之盯着身首异处的玉马,终是屈服,两腿依次缓缓跪下。
萧夫人心惊肉跳之余,又有几分心疼,忙不迭地上来劝解:“你这是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儿子怎么说也是个三品的车骑将军了,动不动的就让他下跪,给外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他?”
“三品的车骑将军?”萧将军讥道,“你倒是问问他,这三品的车骑将军官衔,他是怎么得来的?他又是为何能得当今皇上厚爱,短短一年就从骁骑都尉晋升到车骑将军的?”
萧夫人听得一头雾水。刚才在春锦堂上,不是因为苏姑娘的事发怒吗?怎的又扯到了官衔晋升之事?她懵懵然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这个……这个跟苏姑娘有什么关系?”
“你让他自己说!”萧将军横臂直指萧柏之,怒发冲冠。
萧柏之硬挺挺跪在地上,木着一张脸,嘴唇紧紧地抿成一道直线,固执地不发一言。方才在来守静斋的路上,他已经想起来了,之前萧老爹与辛婕妤确是有一面之缘。他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这一点,没能估料到萧老爹记性过人,时隔两年,竟还能一眼认出!
可现今再说这些,为时已晚。一时之间,他找不到合适的说辞,索性沉默以对。
然而,他的缄默令得萧将军愈是怒不可遏。“你这个孽子!有胆做没胆说么?我们萧家没有你这样的孬种!”萧将军大骂一声,抓起案上的白瓷茶盅,连杯带水的猛一下掼了过去。砰的一声瓷裂盏碎,温热的茶水泼溅了萧柏之一身。
萧柏之浑身一震,终于抬眸直视萧将军,“爹,我知道我错了。要打要骂,我都认罚。只有一点,请爹同意樱柠过门。只要爹答应我这一件事,不管是怎样的处罚,儿子都甘愿领受。”
萧将军气得心口隐隐作痛,直身而起,指着萧柏之骂道:“混账东西!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娶那个女人!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的来历?让这样一个女人进门,等于是埋个祸根在身边,萧家以后还有安稳日子过?!”
萧夫人惊愕不已,在书桌前连连跺脚,“哎呀,你们父子俩打的什么哑谜,一个两个的都不把话说清楚!急死我了!这到底怎么回事?那苏姑娘又是什么个来历?怎的说她是个祸根?”
萧将军侧首扫她一眼,复又坐了回去,“先帝驾崩的前一年,纳了一名舞姬入后宫,封为婕妤,宠冠后宫……”
萧将军话未说完,萧夫人就急急插嘴道:“这事我知道,不就是辛婕妤吗?先帝龙驭上宾之时,她莫名失了踪,此后就再不见踪迹。可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说到此处,她脸色突然有些发白,语气也骤而低缓起来,“你是说……苏姑娘就是……”她骇然转头,紧紧地盯着萧柏之,似要在他脸上找出否认的迹象。
可萧柏之一张脸木木僵僵,没有任何情绪的泄露。
“不错,这个苏姑娘,便是当日的辛婕妤!”萧将军直截了当地粉碎了她的希望,“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有你这个当禁军统领的儿子暗中相助,她要逃出禁卫森严的宫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冷冷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萧柏之,“先帝遗旨一事,至今众说纷纭,个中内/幕,大概只有辛婕妤最清楚。你既助她离宫,想来早已插上一脚。要不皇上也不会突然之间就对你青睐有加,委以重任。我姑且不论,你是因为苏姑娘而卷入皇权争斗的,还是在皇位争夺中与苏姑娘重遇的,萧柏之,我只问你,你从小就熟背的萧家祖训,难道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萧夫人忍不住也跟着怒骂:“孽障!真是孽障!差点就让你酿成大错!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色胆包天的混小子?为了个女人,不惜把整个萧家都置于风尖浪口上!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你爹娘?还有没有萧家的列祖列宗?!”
萧柏之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萧将军,“爹!萧家祖训,本意不过是告诫子孙中庸处世明哲保身,以求萧氏百年繁华。可柏之此举,并不损萧家荣光,反而令萧氏门楣光耀,又有何不可?”
萧将军勃然作色,愤而拍案,“什么混账话!不过混了区区一个车骑将军,就好意思说让萧氏门楣光耀?!我告诉你,你这回只是走了狗屎运,若不悔改,下回未必再能如此走运!”
“什么下回?!”萧夫人叫起来,“这次侥幸过关,已是祖宗保佑,哪里还能再有下回!”她走过去,把手搭到萧柏之肩上,弯着腰对他说道,“柏之,你听娘的,再不能如此肆意妄为。这一次好歹没闯出什么乱子来,你跟你爹认个错,我们就这样算了。以后谨守本分,管她什么苏姑娘辛婕妤的,我们都离她远远的,再不与她有半点瓜葛,规规矩矩地做人,知道不?”
萧柏之回道:“娘,错我可以认,责罚我也可以受,可让我放弃樱柠,这个我做不到。我已经错失过樱柠一回,这次绝不会再放手。”轩室里,他语气平稳镇定,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决来。
萧将军刚稍稍有点平息的怒气瞬间又被点燃,拍着书桌大声吼叫:“你若是敢再和那女人牵扯不清,我就把你这个畜生扫地出门!那女人什么来头?先帝的遗妃!你也敢去招惹!要是哪天被人瞧出倪端告发到宗正寺,还不得给萧家惹来灭门惨祸!”
“先帝已薨逝一年有余,只要不旧事重提,又有谁还会记得她?”萧柏之反唇驳道,“再说了,她先前一直寓居深宫,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寻常人谁会知晓她的来历?就算有人怀疑,不还有皇上的圣旨吗?当今圣上亲笔御书,承认了她是苏家的嫡长女!”
萧将军气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等到大祸临门,你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他遽然转身,抄起墙壁上挂着的一弯镶宝石雁翎刀,嗖一下拔刀出鞘,持着明晃晃的刀刃冲萧柏之走了过去,“罢罢罢!今日我索性先结果了你,省得有朝一日萧氏百年基业毁在你手上,叫我以后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祖先!”
萧夫人大惊失色,扑在萧柏之身前紧紧抱住了他,回头对着萧将军泣道:“你要杀了儿子,就先杀了我罢!我膝下就这么一子,他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骂完了萧将军,又拿手指头戳着萧柏之,“你这个孽障!还不快给你爹认错!你这是要把爹娘给活活气死吗?”
萧将军本意也只是吓唬吓唬萧柏之——他只有这么一个嫡子,哪舍得真的下狠手?被萧夫人这么一拦,他也就借势收了手,站在一旁气咻咻地瞪着萧柏之,等着他认错求饶。
可没料到,萧柏之从萧夫人怀里挣脱出来,跪着后退一步,对着他们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来道:“爹,娘,我对樱柠的心意,今生今世不可能改变。要么爹今天就干脆把我打死,如若不然,我必定还是要娶樱柠的!”
萧将军冷不防听到这话,一张脸瞬时涨得有如关公,“好!好!好!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他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嘎嘎响,“为个女人,置父母亲族于不顾,我要你这样的儿子何用!你要当情圣,老子今日就成全了你!”说着,长臂一挥,抡起手中弯刀,看也不看就朝萧柏之甩了出去!
那雁翎刀方才已被他脱了鞘,此刻闪着森森寒光,一路呼啸着直冲萧柏之飞去!萧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一时只放声尖叫:“不要啊,老爷!不要!”
尖锐啸声破空而来。萧柏之本不欲躲闪,但耳际听到萧夫人的惊惶呼声,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