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柠还想说什么,萧柏之却冲她递了个眼色,拉着她走掉了。
一路马车摇摇晃晃。樱柠只顾着想心事,直到马车停下来了,她才骤然回过神来。见萧柏之撩摆起身欲下车,她急急拦住他道:“我不回萧府!”早上被萧夫人那样驱逐,她就是再没皮没脸,也不能继续在萧府里住下去了。
萧柏之回头冲她粲然一笑,“好,不回萧府。我们回你家。”
“我家?”樱柠愕然。突然想起了什么,掀开车帘往外瞧去。
车子正停在一处宅院之前,粉墙乌瓦,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东倒西歪,爬满了青苔。再往里去,两扇朱红的大门斑驳掉漆,门缝闭合处贴着白色的封条。头顶上,黑色的牌匾歪歪斜斜,垂了半边下来,但上头烫金的两个大字却还清晰:苏府。
没错,这便是苏樱柠原先的家——苏府!看着旧日宅院,樱柠禁不住热泪盈眶。终于,她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回到这里了。
萧柏之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别在这里感慨了。进去看看?”
樱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吸吸鼻子,提起裙裾随萧柏之下了马车。
撕封条,开铜锁。进了大门,门内的败落景象一显无遗。杂树斜桠,蒿蓬及膝,蛛网尘封,一片荒芜。
樱柠随手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暗牖空梁,一股潮湿霉变的味道夹杂着灰尘迎面扑来。屋顶破了洞,光柱从头顶明晃晃地打下来,细密的浮尘在光柱互相挨挤,悬悬飞扬。
萧柏之被呛得连连咳嗽,忙不迭地拉着樱柠退了出去,“别看了,破屋烂瓦的,没啥看头。我已经喊了人过来修葺,明儿就到。你看,是要翻新整修一下就好,还是干脆推倒了重新来过?”
樱柠沉吟了一下,道:“重建耗时太久,还是翻修一下就好吧。你待会陪我去西市走一趟,买几个打杂的回来,先挑一处院子打扫一下,晚上就可以住人了。”
萧柏之讶道:“怎的这么急?等过些日子全弄好了,再搬过来不迟。”
樱柠这才想起来,早上的事萧柏之还蒙在鼓里呢。遂三言两语把早上杜繁歌大闹云起轩的事给简单说了一遍。
萧柏之听完,叹道:“这个确是我疏忽了。我只顾着叫你高兴,倒忘了还有杜繁歌这一茬。你放心,麻烦是我惹的,我来善后。你只管在萧府里住着,我保证她再不会来叽歪你一句。”
樱柠却摇了摇头,“不要了,连你娘也那样赶我,我是住不下去了。以前是碍着通缉令,不得不躲在你府上;现在身份有了,家宅也有了,干吗还赖在你府上看人眼色呢?住在自己家里,自由自在的多好。”
萧柏之听得一阵难过,抬臂拥住了樱柠道:“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樱柠嫣然一笑,“这又不关你的事。”她抬起头来看着萧柏之,转了话锋问道,“我问你,给苏家翻案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办下来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着手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从臻州回来后,我就跟皇上提了这事。不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再说了,这事其实我也没有十全的把握,就怕万一办不成,叫你得了希望到头来却又再失望一场,不是更糟心吗?”
樱柠又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真看上了我家的财产?”她笑着嗔他,眼睛眉梢俱是说不出的娇媚,“你刚才在堂屋里跟你娘说的那些话我全听见了。我可告诉,你别想打我家财产的主意。我苏樱柠铁公鸡一只,连根毛都不会拔给你的。”
她话说得狠,可一双眼眸却笑意盈盈、秋水流波的,萧柏之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才道:“我从来就没算计过你们苏家的财产。跟皇上请求翻案,不过是为了给你谋一个出身。要不然,你若真的只以一个舞姬的身份进了萧家门,还不得被杜繁歌欺负死?现在好了,你也是官家小姐,她要想压你一头,就得思量思量了。至于你家的家产嘛,那完全是皇上好事做到底,给了一个顺水人情,我压根儿就没提过这方面的要求。”
樱柠却不依不饶,“那你还对你娘说,我会把苏家的家产作嫁妆,带入萧家?”
“我那不过就一说,哄我娘同意你过门罢了。顺便再敲打敲打杜繁歌,叫她以后气焰不要那么高。你家的财产,你自个儿留着,我不惦记。以后我们俩要是生气拌嘴,你有个地方可以去,我也不用四处找那么辛苦。”他拿手围着樱柠的腰,笑嘻嘻地说道。
樱柠白了他一眼,“现在就想着以后跟我生气拌嘴?你弄这个宅子来就这个用处的?”
萧柏之叫苦不迭,“不是不是……哎哟,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你脾气大得吓人?我跟你在一起,整天提心吊胆的,就怕一句话没说对惹你生气。你看看,这不就是了……我……我这真是比窦娥还冤!”
看到萧柏之愁得眉毛鼻子挤成一团,樱柠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扑进萧柏之怀里,仰头娇笑着说道:“好啦好啦,不过就开个玩笑嘛。”
软软糯糯的语气叫萧柏之听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他捧着她的脸,目光灼灼,“樱柠,等这宅子修好后,我就娶你过门,可好?”
虽然樱柠先前已答应过嫁他,可他心底其实也明白,那晚那样的情况下,樱柠敷衍的意味远远大于她的真实意愿。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的应承,是她发自真心的承诺。所以,此时此地,他要再问一次,再一次地确认她的心意。
樱柠笑着,眉眼弯弯,神色柔和。眼前的这个男人,为她付出了这么多,甚至在她还没有过门的时候,就已经在替她铺路打算,这样的体贴,叫她还能说什么呢?就算她的一颗心是铁打的,可被萧柏之这样捂着,也早已化作了一池春水。
于是,她笑吟吟地看着萧柏之,轻细而又清晰地应了一声:“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眼,却让萧柏之的脸瞬息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容光。他欢欣雀跃,猛一下抱起樱柠,在原地飞快地转起圈来,把樱柠吓得连连惊叫,一时笑声不断。
一连转了十来圈,直把樱柠转得头晕眼花,连声讨饶,萧柏之才把她放了下来。怕她站立不稳,萧柏之扶住她,正要低头去问她晕不晕,冷不防她两手攀上他的脖颈,窝在他胸前叹息一般地说道:“柏之,谢谢你!”
“就只是这样谢啊?没诚意!”萧柏之心里暖暖的仿似喝醉酒一般,脸上却笑得一副痞样,“我这人很实际的,口头的不要,要有点实际好处才行。”他拿眼去瞟樱柠,眼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樱唇。
对他的眼光,樱柠只视而不见,施施然莞尔一笑,“实际好处?那真金白银最实际不过了。你等一下,我算算我能拿出多少来给你。”
萧柏之果然中计,忿忿然叫道:“我才不要那些黄白之物,最庸俗不过了……”
话没说完,樱柠已踮起脚尖,大大方方地送上了香吻一个。
日头渐渐西移,把地上两个长长的身影重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分不清彼此。
☆、第一百一十一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萧柏之过得快乐无比,连夜里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苏府的修缮已经完工,婚礼的筹备也一切就绪,只等着七月初萧将军回京就可以完婚。
萧柏之坚持要以正妻之礼迎娶樱柠,杜繁歌气得跳脚,却动摇不了他分毫,无奈之下回娘家把杜家二老给搬了出来,期望用他们来压制住萧柏之。
萧柏之自是不惧。既然是长辈出面,那自然有长辈去应对。于是,萧夫人就这样被萧柏之推了出来。
许是看在那白花花的银子面上,萧夫人调转了枪口,转过头来劝亲家:“苏姑娘的家世摆在那里,一个四品官员的女儿到我们家来做妾,确实是委屈了她。我们也不好太亏待人家,只能给一个婚礼做补偿。左右不过就一些虚礼,我知道你们向来雅量能容,担待一些,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等她过了门,日后自然还是尊你们家繁歌为大。”
杜夫人气恨不过,冷哼着道:“什么四品官员的女儿?不过就一杂毛野雉,披了身彩衣,就敢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语气里满满的全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当众被驳了面子,萧夫人也是一脸不悦,冷着脸淡淡说道:“人家是皇上金口玉言颁了圣旨宣告的。亲家母这样说,是对皇上的圣意有异议喽?”
她抬出皇上来压杜夫人,杜夫人便是再怒气冲天,也发作不得。只能憋了一肚子气,悻悻而归。
障碍一一被清除,萧柏之神清气爽,掰着指头数日子,只盼着萧老爹快点回来,好让他把新人迎娶过门。
转眼入了七月。在萧柏之的翘首期盼中,萧将军姗姗归来。
当晚,萧府设下晚宴为萧将军洗尘,顺便请了樱柠过府一聚。对于这个从自己府里出来的女子,萧将军也有些好奇。当年的一个小丫鬟,死而复生,其后又摇身一变,从一个小小舞姬一跃成为官家小姐,这经历,不可谓不传奇。眼下,她又即将步入萧家门,成为萧氏一员,故而,萧将军有心会会她,这才特地叫了萧柏之去请她过府相见。
可眼下,人来了,真真切切地在萧府的春锦堂坐着,萧将军又觉得心神不定起来。说来奇怪,这个苏姑娘打一进门起,他就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她。
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两人一个远在边疆,一个身在臻州,相隔了上千里远,根本不可能碰面。可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他迟疑起来,稍稍倾斜了身子,对着坐在他身侧的萧夫人,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觉不觉得苏姑娘看上去有些面熟?”
萧夫人一哂,“她原先就在我们府上做过婢女,你有点印象,也不足为奇。”
萧将军却摇了摇头,“不是这种感觉。”他攥着白玉酒杯,眯着眼睛遥遥打量樱柠,“当年我并未留意过她。且她离府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完全不是现在这模样。可她现今这样子,却总叫我觉得好像是在哪见过。”
萧夫人听着便有些醋气上涌,酸溜溜地说道:“她曾做过舞姬,当舞姬的不大抵都这个模样么?该不是你对哪个舞姬念念不忘,才会觉得她似曾相识?”
舞姬?萧将军脑里忽然灵光一闪,乍然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她了!不是臻州,不是萧府,是在皇宫!在皇上大宴宾客的金华殿里!恍如一道霹雳当头劈下,他震惊得无以复加,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酒杯。辛、婕、妤!他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了!
两年前阿团出生,他回京看孙,皇上在金华殿上设宴款待,席间曾令宠妃辛婕妤出来起舞助兴。他毕竟是个男人,那辛婕妤又生得沉鱼落雁,他当时不由多看了两眼。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两年后,在自家的春锦堂上,他又看到了这个女人!
兹事体大,不可轻言妄断。萧将军怕自己大意误伤他人,又冷眼细察一番。孰知越看越是心惊,那眉眼,那五官,分明就是记忆中的那个宠妃。他脑袋轰的一声炸响,终于明白了当年辛婕妤为何会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离奇失踪,也明白了萧柏之这一年来为何能深得新皇欢心。辛婕妤的失踪,与先帝的死、新皇的登基都脱不了干系;而萧柏之既能与她在一处,这就说明了他一早已是卷入了皇子的夺嫡战争中了。
他调转头去看萧柏之,却见那罪魁祸首俨然不知东窗事已发,眼角眉梢俱是盈盈的喜气,不顾隔了一个食案的距离,正笑吟吟地为樱柠殷勤布菜。
这个孽子!萧将军在心里暗骂一声。多年的戎马生涯,早已养成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个性,故而,纵使他此刻心里惊涛骇浪连天翻涌,面上却还是一派的镇定。
他轻咳一声,语气如常地问道:“苏姑娘,饭菜可还合口味?”
樱柠放下碗筷,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对着萧将军施施然一礼,“饭菜很是可口,樱柠谢萧将军款待。”
萧将军微一颔首,“苏姑娘这些年虽吃了些苦头,可仍不失娴雅本质,令尊大人若是在天有灵,看了也会欢喜。”
樱柠不知萧将军这几句话用意何在,但在皇宫里混了那么久,对于官话的那些套路多少也懂得一些,知道萧将军这几句话不过是抛砖引玉,真正要说的话还在后头。当下只淡淡回道:“萧将军谬赞。”随即敛衽澹坐,静候下文。
萧将军面上一派沉静,目光落在手中徐徐转动的酒杯上,缓缓说道:“想当年,我与令尊同朝为官,一文一武,虽没有机会深交,但令尊为人端方正直,一直令我很是敬仰。苏姑娘身为苏氏之后,肯自降身份嫁入萧家为妾,我本应喜之不尽,但一想起令尊大人,我心中便愧疚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