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贤转过脸,静悄悄地走了。
他又去了几家大医院,收费水平基本一致。沈贤垂头丧气地回去,偶然看见街角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他顺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一家脏兮兮的小诊所,门口招牌上写着:专注性病梅毒青春痘肩周炎等等。
沈贤推开玻璃门进去,见黑洞洞的屋子里,坐着一个谢顶的干瘦老头,身上的白大褂污渍嘛黑的。
沈贤愣了一下,转身就走。那老头忙“诶诶”的追上来,满面笑容的招呼他进来。
沈贤将信将疑,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老头儿嗞地吸了一口冷气,摸着下巴说:“你们变异人的活儿可不好接啊。太危险啦太危险啦。”
沈贤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随口问:“那你们这里收费多少。”
老头儿伸出黄澄澄的巴掌:“五百。”
沈贤心里一跳,停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说:“太贵了。”
“那你出多少。”老头儿很好说话。
“嗯,一百。”
老头儿直接站起来,摆出轰人的架势:“你拿我寻开心哪。”
最后两人谈妥了价格,剖腹产二百
老头儿在纸上登记了沈贤的信息,又问他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沈贤算了一下,说:大概九月上旬
老头记下了,又笑道:“中秋节前后,好日子嘛。”
沈贤苦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他的家里,除了床,再没有可以卖的东西了。当天晚上,他吃了一碗泡面,很早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外面阴雨绵绵。沈贤洗了一把脸,找出剪刀修理了自己微长的头发。然后翻找出一件宽大的夹克衫穿上,撑起一把伞就出门了。
他来到了无忧开的那家旅店,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店外并没有几辆车。沈贤站在走廊上,收起了雨伞,又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狼狈相。
他推开了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是香风和热气。
无忧和林铁衣正坐在柜台后面说笑。见他进来,三人一起愣住,全都不发一言。
林铁衣率先开口:“无忧,有客人来了吗?怎么不说话。”
无忧神情复杂。沈贤关上玻璃门,转过身大步跑了。
林铁衣看向无忧,疑惑道:“是谁?”呆了一会儿,他猛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喊道:“沈贤,是你吗?”
他站在苍茫的雨幕中,声音沙哑得犹如哭泣:“沈贤,我看不见,你不要跑,我求求你不要跑。”
停了一会儿,沈贤折转回来,踩着泥泞的泥土和草地,走到林铁衣身边,轻声说:“我没走啊。”
林铁衣鼻子一酸,直起腰抱住了沈贤,没敢抱太紧,担心沈贤一怒之下又要走。
林铁衣只觉得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是事到临头,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冰凉的雨水纷纷扬扬地散落在两人的脸上身上,林铁衣半晌才说:“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你正式说分手,你就走了。”
沈贤淡淡笑了一下:“我心里知道的。”
“沈贤。”林铁衣把头埋在沈贤的肩膀,声音很低沉而缓慢:“以后,我们两个不能在一起了,但是这并不说,我不爱你。”
沈贤嗯了一声,感觉自己也要哭出来了,忙咳嗽了一下,轻声说:“你有你的难处,我知道。”沈贤还有很多话要说,他想说我也很需要你,我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了,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我比无心更可怜更难过啊。
但是沈贤只是沉默着低下头,他不想给林铁衣添麻烦,也不愿意看见林铁衣为难的样子。反正,他自己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无忧从店里走出来,把一个鼓鼓的钱袋悄悄塞给沈贤,微笑了一下。沈贤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对林铁衣说:“那……我先走了,以后再见吧。”
林铁衣呆呆地站在原地,低声说:“以后再见。”
☆、中秋佳节
无忧给沈贤的钱袋里,大约有一百多枚金币,这笔钱对于普通人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对于沈贤而言,也只是刚好够手术的费用。
他独自呆在屋子里,每天看一会儿杂志和报纸,努力保持愉快轻松的心情,他听说多运动有助于分娩,于是每天晚上沿着楼梯走几十分钟。
他在日历上标注了预产期,每天都会划一道斜杠,惶恐而强作镇定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未知的命运。
时间很快到了中秋节,满大街都是卖月饼卖水果的摊位,来来往往的都是急着回家的路人。沈贤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心里觉出淡淡的孤独。他拿了一枚铜币,下楼在小摊贩那里买了一块月饼。
他其实很讨厌吃月饼,但是他很想沾染一点过节的气息。他把月饼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想找一把刀切开。
刀没有找到,沈贤却觉得一股热流从下面喷薄而出,小腹处有一股强烈的下坠感。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虽然害怕,但并不是很慌乱。他甚至强撑着拿了一件大衣,盖住自己的身体,沿着楼梯一步一步下楼,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并说出了自己要去的地点。
出租车到达小诊所的时候,沈贤推开车门,浑身虚脱,已经连爬都爬不动了。
诊所里的几个中年男女正在一起看电视吃月饼,见来了病人,都有些爱理不理的,嫌这人不会挑时候,还是司机好心,找了一辆轮椅,把沈贤扶上去,推进诊所。
沈贤勉强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周围人影晃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他觉得自己被抬上了一个狭窄的手术台上,周围光线很暗,味道也不太好闻。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打开一个铁盒子,手里拿着冷冰冰的剪刀和镊子。
沈贤呆了一下,猛然觉出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他尖利地喊道:“给我上麻药!求你们!给我上麻药!”
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毛巾,随口说:“来不及了。”
沈贤嘴里塞着布条,浑身猛的一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中秋节当天晚上,林家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去温泉玩,其实今天是一个很好的日子,因为林铁衣的眼睛换上了新的角膜,已经重新恢复视力了。
无心买了好几罐的啤酒,装进后备箱里,在车上一直缠着林铁衣,问自己变了没有。林铁衣端详了一阵,说他长高了,不过还是跟以前那样孩子气。
温泉酒店里没有什么人,毕竟在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里,谁会发神经跑去山上泡温泉呢。
无忧和陆万劫先换了泳衣,提着一堆食物跑出去了。
林铁衣和无心落在后面,两人慢条斯理地脱衣服。无心心不在焉的看了看四周,将自己的衣服全脱掉,塞进衣柜里,却不忙着换泳衣,而是对林铁衣轻声喊:“爸爸。”
林铁衣随意看了他一眼:“嗯?”
“我累了。”无心微微一笑:“楼上有客房,咱们去歇一会儿吧。”无心的目光很柔软可爱,他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
林铁衣淡淡地收回目光,声音很平静地:“怎么还没玩就喊累了?你去歇一会儿吧,我去温泉池里等你。”他换好了泳衣,披着一条毛巾就出去了。
无心呆呆地站在更衣室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咣地一下狠狠砸向柜门。
夜里的温泉池水,飘荡着白色的雾气,皓月当空,夜风习习。无忧提议大家把食物搬到水中,一边泡水一边吃东西。
然后几个人不小心把啤酒和月饼洒进池水里了。幸好工作人员没有瞧见。他们三个转移阵地,又换了另外一个池子。
无心迟迟没有出来,无忧和陆万劫以为他又去玩别的新鲜事物了,就没有在意。林铁衣看看月亮,又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心里很感激,也很庆幸。
无忧捧着一个苹果啃,笑着问林铁衣:“小叔叔,你眼睛康复后,最想看见的人是谁呀?”
林铁衣微微一笑:“就你话多。”
无心在更衣室哭了一场,想一怒之下回家,但是他心里还是很想泡温泉,权衡之下,绷着一张小脸出来了。
四个人在池水里泡了一阵,都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松软,忙从池子里爬出来,又跑到游泳区玩。无心不会游泳,偏偏又喜欢往深水区里钻,又缠着陆万劫教他游泳。
陆万劫高深莫测地说:“要学游泳,得先学会闭气呀。”叫无心趴在水里闭气,自己乐的清闲跑去找无忧玩了。
无心忙着在水里玩闭气,喝了好多水,后来脚闹抽筋,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
无忧和陆万劫在岸边的椅子上吃葡萄说笑,还是林铁衣心疼他,跑过去把他捞了上来,还攥住他的脚板,给他上下揉搓。
无心浑身湿淋淋的,低头望着林铁衣,头发上的水连同眼睛里的水,一起簌簌地落了下来。他低着声音说:“我是不是太不乖了?”
林铁衣没有说话,抓起旁边的浴巾给他披上,说:“到这边喝点热咖啡,不要着凉了。”
凌晨一点多,诊所里灯光昏暗,地板和房间里四处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沈贤仰躺在床上,像一只蛤蟆似的,腹腔被彻底打开,内脏淋淋漓漓地铺满了整张床。但是他的胸膛还在起伏跳动着。他还睁着眼睛,他还活着。
他口中的毛巾被鲜血打湿,那些血来自牙龈,他因为剧烈的疼痛,把口腔里的牙齿全都咬得松动错位,鲜血也都溢了出来。
几个中年人面色阴沉,虽然戴着口罩,但是双眼都带着恐惧的目光。他们毫无章法地手术,几乎是把床上的这个人活着肢解了,并且是在没有用麻药的情况下。
腹腔里的那个婴儿被一层粘膜包裹着,不知道是死是活。一个年纪轻的护士一时心急,拿手术刀在粘膜上面切了一道口子。
沈贤浑身抖了一下,口鼻中溢出一股血,他几乎是出于生理反应的,痛苦地哼了一声。
那一刀割开了粘膜,也把沈贤的某个内脏器官切开了一道口子。
护士难以承受似的,尖叫一声,丢开了手术刀,惊恐地逃走了。
剩余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徒劳地站在沈贤的周围,有的提议缝合伤口,有的提议给他输血,最后众人都借口有事,逃离了这个地狱般恐怖的情景。
沈贤睁着双眼,他已经疼得快要疯掉了,偏偏意识还是清醒的,他静静的,等待着生命在他身上流逝。
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沈贤回过神来,用尽所有的力气,微微抬头,他看见血肉模糊的床板上,一个肉呼呼的东西正艰难地蠕动,口里吚吚呜呜地发出清脆的哭声。
沈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目簌簌地流出血泪,他吐出嘴巴里残存的毛巾和血块,张了张嘴巴,声嘶力竭地、气若游丝地喊:“林铁衣,救救我。”
他不想死,他还很年轻,他刚产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他想活下去。
空旷而热闹的中秋节的夜里,满大街弥漫着水果和月饼的香甜味道。
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荒僻的角落、幽暗的房间里,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大人,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起哭泣呼喊着,绝望而不甘心的求救。
天快亮的时候,这一大一小先后断了气。婴儿哭了一夜,趴在床上睡的时候,被一汪鲜血堵住了口鼻,窒息而死。
沈贤听不见孩子的哭泣声,心也灰了下来。他很快也因为血液流尽而死,死的时候浑身发青,双目圆睁,是死不瞑目。
彼时凌晨十二点多的时候,林家四人正开车往回去的路上赶。几个人在车里困得睁不开眼睛,唯有陆万劫还在认真地开车。
下车的时候,无心从车座上爬起来,忽然觉得自己脸颊上沾了一张字条,就好奇地扯下来,看了一眼,很疑惑地说:“这是谁写的?”
无忧这才想起来这张字条的事情,忙说:“是我的,怎么了?”
无心仔细地看了一眼字条,又上下打量了无忧一眼,哈哈大笑:“你不是吧,你吃这些药干嘛?”
无忧心里一动,说道:“我前段时间翻阅医书,瞧这几种药很新颖,就记下来了,你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的吗?”
“我当然知道啦,这些是给怀了孕的变异人,尤其是男性,服用的。”无心笑道:“我还参与了研制过程呢,不过这种人很稀少……”话没说完,他盯着无忧的脸色,问道:“你怎么了?”
无忧脸色苍白,汗水簌簌地从额头上落下来。他浑身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没事,我肚子疼,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他把众人都送回去休息,自己抓起车钥匙,风驰电掣地赶到了沈贤的家里。
他看到了屋子里破败冷清的情景,几乎可以想象到沈贤困窘绝望的样子。无忧急的浑身冒冷汗,他推测日期,猜想沈贤大概也到分娩的日期了,只是不知道在哪家医院里。
无忧没办法,从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