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几步都要热一身汗。陆万劫在军中指挥作战,很受同僚掣肘,心里郁闷,白日里喝了几杯冰水都不够。
他这边刚换了宽松的袍子,忽然院门大开,焦湖领着一个瘦伶伶的少年,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说道:“将军,我今天在附近的镇上走了一遍,你猜我见着谁了?”
陆万劫随便笼着袍子,抬脚进屋,将电风扇对准自己的头发,顿时衣炔翻飞,他不甚感兴趣地说:“谁啊?”
焦湖将少年扯到自己身边,亲昵地拍拍肩膀:“我儿子!”
陆万劫随意打量了一眼,这少年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然而一双目光却透着精光,头发脏乱,发尾带着焦黄的迹象,像是和平年代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不良少年。
陆万劫微觉不喜,但毕竟是老部下的儿子,便客套地询问了几句,将手腕上的钢表褪下来,给他做见面礼。焦湖大惊,推辞不受,最后无奈,才叫儿子接了。
少年接过手表仔细看了看,这才抬头深深地看了陆万劫一眼,他的双目明亮清澈,陆万劫心中一动,莫名地想到了无忧。他又极快地打消了这个想法,觉得自己是打仗太久,有些相思成疾了。
这少年是焦湖与前妻所生的孩子,自离异后,父子俩已经五六年没有见面。此地恰好是焦湖的老家,他故地重游,本来想凭吊亡人,却意外地捡回了儿子,当真是十分惊喜。
当天夜里,焦湖烧了洗澡水,又给儿子找了一套干净的军装,叫他换上。他这儿子叫焦青,平时唤作青儿。焦青换上军装,又剪了头发,相貌颇为伶俐干净。围观的那些兵痞们纷纷笑,说这焦青可以做副官的。
焦湖把他当做宝贝似的搂着,骂跑了众人:“我儿子可是要考大学的!”
他的儿子焦青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再上学,一直在社会上混。不过这些焦湖都不知道的。他对于儿子这几年的经历也很好奇,夜里在床上一直好奇地问:“你妈呢?爷爷奶奶去哪里了?你这几年都做什么呢?还在读书吗?”
焦青攥着手腕上的钢笔,淡漠地说:“都死了,没做什么,不读书了。”
“你耳朵上怎么还打耳钉了?”焦湖轻声斥道:“不像话。”
焦青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睡着了。他性子天生凉薄,对于这个父亲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对于目前有饭吃、有衣服穿的状况还是很满意的。
几天之后,十字军出现了物资紧张的问题。他们的本部远在南方边陲,此次横跨大半个中国与李深作战,本来就很冒险。物资供给线又过长,几次被李深切断。营内将士饥一顿饱一顿的,军心渐渐涣散了。
陆万劫与其他几个军官经常发生摩擦,相处也不愉快,仗打得也很没意思。
就在要退不退的关头,忽然自东方流窜过来一股寒流,夹带着海洋上的水汽,劈天盖地而来,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
本来是四十多度的高温,一夜之间降到了十几度,暴雨倾盆,连绵不止。山谷沟壑俱被雨水填满。他们所建的战壕也纷纷坍塌。
幸好暴雨时节大家都忙着避雨,没有心情打仗。
十字军各营军官所住的房子地势很高,原本无碍的。岂料大雨连降七天,几名军官一早上醒来,发现床前成了池塘,皮靴都飘走了。
其他士兵们每日趟着齐腰深的水,忙碌着搬运武器,埋锅造饭,苦不堪言。
军官们商议过后,决定暂且撤军。却又担心李深的军队趁机追击。陆万劫提议派一小部队到渭河上游,挖开大坝。到时候渭河河水暴涨,下游必然成洪涝之势。李军忙着抵御洪水,自然无暇他顾了。
这固然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一名年长的军官捻须叹道:“虽然不错,但未免太毒了,河流决口,殃及的可是几千亩的良田和百姓啊。”
陆万劫耐着性子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河道两边的城市和土地已经荒芜很久,两岸的百姓也早就搬走了。”
剩余的几个人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加上大雨倾盆,他们急等着回南方老家,就同意了。
当天夜里,十字军们分批分次地撤退,陆万劫率领一小部分士兵绕道渭河上游,指挥手下炸毁大坝。
当时雨水已经很深了,陆万劫、焦湖、焦青三人穿着雨披和雨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远望着几个士兵搬运炸药。
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雷管的引线总是被雨水打湿。陆万劫有些焦躁,旁边的焦青倒是慢悠悠地用一支青草抽打水面。
焦湖抱怨道:“这群人真是笨的可以了。”他将手里的电灯和雨伞交给陆万劫,说道:“将军,我去吧。”
陆万劫皱眉,他是有私心的,危险的活儿一般不交给自己的兵来做,于是说:“不用,咱们安心等着好了。”
“这要等到啥时候啊。”焦湖十分暴躁,趟着雨水大步走过去,嘴里说道:“放心,我擅长这个。”
陆万劫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走远了。旁边的焦青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望向陆万劫,低声说:“他没事吧?”
陆万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夜里光线黑暗,大坝上只有几处灯光在闪烁,忽然传来动天彻底的巨响,大坝轰然倒塌,河水咆哮着奔腾倾斜。陆万劫和焦青饶是站的远,也被那河水的轰鸣声震得耳朵发麻。
这是一次极简单的任务,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现伤亡的,但是那天偏偏就有了意外。部队集合后清点人数,陆万劫发现焦湖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有几个人说,仿佛隐约看见焦湖安置好炸药后离开,在桥底滑了一下,具体是怎样的,因为当时情况太乱,也没有在意。
陆万劫面色阴沉,赶紧又调集了一千名士兵沿着河岸寻找。此时大坝除掉,河水宛如猛兽似的奔流,正常人跳进去,分分钟就要被撕扯成碎片。
忙碌到天亮,众人只在下游的淤泥里见到了焦湖的一只军帽。无奈之下,十字军的在河岸边给焦湖立了衣冠冢,众人行过礼后,才离开。
焦青失去了父亲的庇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跟着十字军走。陆万劫却直接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做了新的副官。
半个月后十字军顺利回到了南方,此时暴雨才渐渐有平息的迹象。陆万劫回来后,未及休息,换了简便的衣服,提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装了一堆罐头水果等物,另一只手牵着焦青,两人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这天上午,林铁衣和无心正在院子里种茄子秧,两人满手泥巴,正说笑着,忽然院门被推开,他俩扭头,就见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领着一个矮瘦伶俐的少年站在院门口,高瘦男子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林铁衣呆了一下,才认出来,忙扔了手里的铁锨迎上去:“万劫!是你!快进来。”
无心也蹦跳着迎上去,握着陆万劫的手说:“陆叔叔,你怎么来啦,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他又伸手去拿陆万劫手里的网兜:“这是什么呀。”
陆万劫从前线上回来,见惯了腥风血雨,如今见无心这么天真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又给他们介绍了焦青,说是自己故友的儿子。
几个人回到客厅里喝茶,林铁衣和无心忙着问陆万劫离别后的种种情况,焦青一脸不耐烦地打量着屋子的布局。陆万劫只喝了一口热茶,就有些沉不住气地问:“无忧呢?”
林铁衣笑道:“他昨天受凉,感冒了,还在屋子里睡觉。”又指了指楼上:“你自己去找他吧。”
陆万劫放下茶碗,与众人道别,抬脚上楼,脚步太急,差点踉跄着滑到。
无忧的房间房门虚掩,里面光线昏暗,角落里摆放着书柜和衣柜,窗边放着一张白色的大床,床边挂着蚊帐,空气里带着一点蚊香的气味。
陆万劫悄悄进屋,撩开蚊帐细瞧,见无忧只穿着背心短裤,肚皮上搭着毛毯,细细的手脚蜷缩在一起,秀眉微蹙,双目紧闭,显然是睡得很沉。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别转过脸,舒了一口气,又将气息压得很低,唯恐吵醒了无忧。想到他还在感冒,陆万劫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摸出了一手的汗,便拿起旁边的折扇,轻轻晃了两下,又放下了。
楼下隐隐传来无心说笑打闹的声音,陆万劫斜靠在床上,忽然觉得疲倦,便轻轻地脱了鞋袜外套,叠放在床头,自己躺在无忧身边,安安静静地睡了。
☆、闻君有两意
无忧一觉醒来,惊觉身边躺了个陌生男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欲待要叫时,陆万劫上前按住他的嘴巴,轻声安抚道:“是我,我是万劫。”
无忧睁圆了眼睛,透过窗外的日光,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更加惊讶。他扳着陆万劫的脸看了又看,有些不相信地说:“你回来了?”
陆万劫点头,微笑道:“我回来了。”
无忧怔了一会儿,慢慢下床,拉开窗帘,在绵绵雨丝中冷静了一会儿,又抹了一把脸,重新坐回床边,拉住了陆万劫的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心与焦青的年纪差不多,两人的境遇相似,脾气却千差万别。无心千方百计地要逗弄焦青,问他从哪里来,几岁了,喜欢玩什么,家里人都去哪里了。焦青不胜其烦,把脸一绷,低头玩游戏机。
无心讪讪地坐在旁边,嘟囔道:“游戏机是我的。”
焦青眉毛一扫,忽然将手里的游戏机摔在地上,压低声音道:“你再叫,我掐死你。”
无心怔了一下,见焦青面目狰狞,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不禁有些害怕。他扁了扁嘴,忽然站起来,转身去厨房找林铁衣了。
焦青微微有些担忧,以为这个小孩子是去跟大人告状的。他很不喜欢这一户人家,原本以为陆万劫和自己是相依为命的,没想到陆却还有这么一帮朋友。
无心满心害怕,走到厨房,见林铁衣正在拍黄瓜,复又高兴起来。他这人一向不记仇,也没有打小报告的习惯,当即挽起了袖子,帮林铁衣洗菜。
“你怎么不跟焦青玩了?”林铁衣随口问。
无心没好意思说自己被人家吓住了,只是扭捏道:“我要帮你做饭嘛。”
林铁衣温言规劝道:“要多和同龄人玩啊,性格不要这么怪,成天和我腻着算什么呢。”
无心俏脸一红,辩解道:“我也跟无忧哥哥,顾清叔叔在一起耍的。”他又想,同龄人莫不是都跟焦青那样凶神恶煞的?那还是不要玩了。
他在厨房里洗了一会儿菜,有些不耐烦了,想上楼找陆万劫和无忧:“陆叔叔怎么上楼这么久还不下来,我要他教我玩枪。”说罢就要出去找他们。
林铁衣忙拦住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人家有正事要谈,你去做什么。”
无心正色道:“我找他也是正事啊,无忧哥哥也真是的,有客人来了还赖床。”
林铁衣眼疾手快,一把关上了厨房的门,递给他一把韭菜,说你拿去水池边洗一洗。无心扁着嘴站在水池边,打开水龙头,不一会儿就把袖子和衣服前襟都弄得湿哒哒的。
林铁衣只好弯腰给他挽袖子,又拿毛巾擦了擦他的衣服。见他依旧气愤难平,不由得揉了揉他的脸颊,柔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懂事啊。”
无心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质问林铁衣:“我又怎么了?”
林铁衣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傍晚要吃饭的时候,无忧和陆万劫才挽着手,笑盈盈地下楼,两人都刚洗过澡,身穿白色居家服,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刚猛坚毅,倒是一对璧人。
四个人在饭桌前落座,无忧虽然在生病,然而情绪很好,语笑嫣然,顾盼神飞,一一跟其他人打招呼,把无心喜得浑身发痒,要搬着凳子挨着无忧坐,被林铁衣训斥后才安静下来。
焦青情绪低落,一直呆在客厅的角落里玩游戏手柄,直到陆万劫叫他,他才阴沉着脸走过来,挨着陆万劫坐下。
无忧笑着打量他,问陆万劫:“这人是谁?好机灵的模样。”
焦青抄起桌上的筷子,自顾自地吃饭,把其他人都晾着。陆万劫恐无忧尴尬,忙圆场道:“他是我在北方打仗时遇到的小孩,比无心大一两岁,如今随我在军中生活。”
无心插嘴道:“我不是小孩了。”
林铁衣把一个鸡腿夹到他碗里,叫他安心吃东西,不要搀和大人说话。
他们几个关系原本就亲密,饭桌上没有太多规矩,说说笑笑地敬酒夹菜,倒也很和睦。无心抢着要和陆万劫说话,陆万劫逗他两句,把他气得张牙舞爪,赌咒发誓说再也不理陆叔叔了,板过脸跟林铁衣低语,抱怨林铁衣不帮他。林铁衣嗯嗯了两声,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许多西兰花和胡萝卜。
陆万劫一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握住无忧的手,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