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只知道会兵变,没有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这会儿依旧有些回不过神,跨过门槛时回望了一眼,自己轻声问:“就这么走了吗?”
陆万劫很不满意他今天的迟钝,当即转身瞪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要跟李深来个道别吗?”
“是啊。”程灵下意识地说,然后又反应过来,忙说:“不是、不是……”他飞快地随着陆万劫的步子往外面跑。
“李深再见到你,二话不说……”陆万劫抬手做了个枪毙的姿势,又笑着说:“这老家伙狠着呢,你不要被他平时的模样骗了。”
程灵不说话,心里却并不认同陆万劫的说法。
楼下的草丛里,横躺着七八具全副武装的军人尸体。程灵呆了一下,陆万劫随手拉开旁边一辆越野车的车门,推他进去,然后发动引擎,解释道:“这些就是李深派来杀你的。”
程灵老老实实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淡淡地哦了一声。
陆万劫不再说话,猛打方向盘,将车速提到最快,宛如闪电似的一路往东。
本城东边有海港,靠近渤海。因为海中多怪物的缘故,整个码头都被封闭了。程灵猜想他大概是想走水路离开。水路风险很高,李深爱兵如命,定然不会冒险派重兵追击。
这里距离海港有很长一段距离,陆万劫一面开车,一面指挥程灵把后排座椅上的枪支和子弹都拿过来。程灵动作利索地跟子弹上膛,问道:“要打吗?”
陆万劫腾出一只手调了一下后视镜,沉声说:“不打不行,右后方的黄色商务车,瞄准司机开枪。”
程灵的枪法不弱,车顶打开后,他半直起身,朝后面开了一枪,又迅速回到车里,也不回头看,半分钟后,那辆车子歪斜着一头撞在旁边的护栏上。
起先只有一辆车子在他们后面远远跟踪,这辆车中枪之后,马上就有三四辆军车紧紧追上来,呈包抄之势要把陆万劫的车拦下来。
陆万劫和程灵,一个负责开车,一个负责枪战,配合得极好。那些追击的人虽然多,却靠近不得。
程灵以为摆脱了这些人就能脱身,心里微微有些快意,将枪管在车顶盖上敲得梆梆响,又问:“陆哥,有接应咱们的人吗?”
“有的。”
程灵拉开一个燃烧弹,扔到后面,轰地一下,地面上升起一丈高的烈焰,虽然没伤到追兵,却把他们都吓到了,只得远远避开。
程灵得了喘息之机,一屁股坐在座椅上,瞄了一眼导航仪,舒了一口气,说道:“过了前面那座大桥,就到码头了。这次还挺顺利。”
陆万劫眉头微皱,淡淡地嗯了一声。
“陆哥你真义气。”程灵笑道。
汽车出了市区,眼前唯有一条公路,视野开阔,眼界所及,是海面上的晚霞和落日。后面的汽车忽远忽近,两人都沉默地对敌,并不言语。
前面凭空出现一座天桥,桥面宽阔,桥长几千米,下面并排支撑着几百根水泥柱。地面上是几条铁路轨道。
程灵只觉得腰部一麻,整辆车以失重的速度冲上了大桥,他脸上带着笑,正要说什么,陆万劫忽然变了脸色,对程灵说:“准备炸药!炸药。”
程灵的手抖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陆万劫如此慌乱过,当即从后备箱里抓出一包炸药,又往后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后面二百米处,紧紧跟着一辆半旧的黑色吉普车,车顶敞开,一个白发老人堪堪露出半截身体,身形委顿,满脸血污,双手被铁丝捆扎于身后,正是程蒙。
陆万劫沉声说:“程灵,你不要冲动,咱们过了这座桥,再炸毁后半截,就脱险了。”
程灵双目含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吉普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脸冷漠的李深。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抬手去推车门,说道:“陆哥,算了,我不走了。”
他说话的语气轻而坚硬,不是在和陆万劫商量,只是在陈述事实。
陆万劫一直提着一口气,此时听见程灵说出这句话,心都凉了一半,红着眼怒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吧。现在回去,你和程蒙都活不了!”
“不会的。”程灵目光散乱,直是呆呆地说:“他不会杀我的。”又往后看了一眼,泪水簌簌地落下来,低声说:“我爸他……年纪那么大了,我不能让他受这种苦楚……”
陆万劫紧抿嘴唇,将车门锁死,心想:今天就是绑,也要把程灵带走。”
程灵透过机枪的瞄准镜,呆呆地望着身后的那辆车。李深戴着墨镜,双手抱臂,左耳戴着无线通讯器,平静地与程灵对视,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旁边的程蒙被迫捆绑在车里,满身血污,脑袋低垂,也不知是死是活。
眼看陆的汽车通过了一半大桥,两车间的距离依旧没有缩短。陆万劫全身是汗,此时却微微舒了一口气。
负责押运程蒙的士兵,忽然从后排座椅中站起来,手里握着一截利刃,穿过程蒙的左臂,刀锋旋转,顺势下落,直直地将半只胳膊砍了下来。
程蒙起先一直低垂着眼睛,被这般凌辱,当即惨痛地喊了一声。他是军人出身,即便在受刑时,依旧未露出怯懦可怜的模样。半只胳膊只被一层皮肉连着,挂在身体上,他这会儿清醒了过来,圆睁着浑浊的眼睛,嘶哑地喊:“灵灵,跑!跑!”
程灵哆嗦着从锚准镜里移开了视线,咬牙沉声道:“陆万劫!打开车门,我要下车。”
陆万劫沉着脸不说话,他虽然没有回头,从程蒙那声痛叫中,也知道是受了酷刑。程蒙是他的教官,两人交情很好,陆万劫岂忍心见恩师受苦,但如今情势紧急,两人是万万不能停下的。
程灵忽然调转了枪口,指向陆万劫,厉声道:“陆万劫,打开车门。”
陆万劫目不斜视,半点都不减速。
后面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喊,是程蒙的舌头被连根拔去。这下子连陆万劫也抖了一下,他很迅速地单手拿出配枪,想把程蒙一枪击毙,结束这种痛苦。
程灵知他意图,直接扑了过去,夺掉他的枪,又忽然平静地说:“陆哥,你放我下去吧,李深不会杀我的。我们两个睡过。”
陆万劫挑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不是一直疑惑我们两个的关系吗?我一直在陪他睡觉。”程灵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他不舍得杀我。”
陆万劫呆了一下,程灵趁机按了解锁按钮,将车门推开一半,高速行驶下呼呼风声扑面而来,程灵忽然开口说了一句:“陆哥,若你们大事已成,可不可以不要杀李深。”
陆万劫心中百味杂陈,抬手虚虚抓了程灵一把,说道:“程灵,你不要冲动……”
一句话未完,程灵纵身跳出去,身体落地后,宛如空瓶子似的咕噜噜在地上翻滚了很远,半晌都没有坐起来。
李深的车子毫不留情地从他身边驶过,并不停留。车里的一名小兵随手把程蒙扔到车外,架起机枪,齐齐对准陆万劫的车子。
陆万劫心中悲痛,精神上却不敢有半点懈怠,汽车即将驶离大桥时,他单手拿起那捆炸药,咬开了引线,随手往后面一抛,半分钟后,桥面上响起惊天动地的巨响,桥尾一截被炸开了一道百米宽的断层。
陆万劫的车子轻松离开了大桥,远处海港的集装箱背后,一辆直升机轰鸣着飞过来,机身降落得很低,舱口悬下梯子。陆万劫从车里跳出来,抓住悬梯,蹂身而上,很迅速地进了机舱。飞机随即升高,轰鸣着朝远方飞去。
这一切都发生的很快,李深的部下们都以为陆万劫是要走水路,因此没有调集飞机,这会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万劫从容离开。
李深的汽车停在大桥的断裂处,司机擦了一把冷汗,知道此次任务失败了,心中十分害怕,不敢去看李深。
李深沉默着摘掉了耳机,就在十分钟前,他听到营救组的人员传来消息:“小姐和姑爷在车库被炸死了,衣服和尸体都散了一地。”
他摘下了墨镜,一双鹰似的眼睛锐利而冷,宛如钢刀似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现在才感受到这种凄寒。旁人见李深神情如此,都吓得退避不及,唯恐说错半句话,被将军活活砍了。
程灵刚才跳车后,摔得不轻,在地上晕厥了一会儿,才悠悠醒转,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爬到程蒙面前,摸了摸动脉,感觉出了跳动,才松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见李深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李深本来就是高大挺拔的身形,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最末端的阴影,恰巧遮住了程灵。
程灵摇晃着站起来,小纸人似的站在桥上,眼望着李深走过来,他又悲又痛,半晌才轻轻说道:“李将军。”
李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淡淡的,和平时没有两样:“程副官,我叫你待在家里,你怎么不听?”
程灵苦笑,低下头说:“我、我对不起你。”细细盘算起来,李深只是强迫他了一件事,而他却与十字军联手,害得李深折损一大半兵马。
李深轻轻叹气,转过身离开,从汽车里拿出一把自动步枪,低头检视了弹夹,端起枪托,瞄准了程灵。
程灵抬头,呆了一下,微微张开嘴:“将军……”
李深没容他说完这句话,就扣动了扳机。二十多发子弹,被他一口气射得干干净净。他枪法很准,距离程灵又很近。子弹被打完后,程灵犹自站着,全身布满了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他依旧是保持着死前的表情,呆傻、诧异。
他没有想到,李深会真的杀了他,他以为两个人之间,至少是有一丝感情的。
程灵软软地倒在地上,没有半点声音,血液在青石地面上晕染开。他躺在血泊里,身体柔软,像是平时在李宅的大床上午睡一样。
☆、证道
程蒙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儿子惨死,双目泣血,浑身抖作一团。李深并没有让他受苦,一枪打在他的太阳穴上。程氏一家,算是灭门了。
旁人见李深神情恐怖,面若恶魔,下意识地纷纷后退,唯恐不小心惹了这个阎王,挨枪子。
李深手里挂着那支空枪,目光淡淡地扫过程灵,转身回到车里,他想拉开车门,手一抖,冲锋枪从他指尖脱落,咔吧一声掉在地上。
离他距离最近的警卫员看见,心中惊诧,又不敢上前贸然帮他捡起。
正在这时,远处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冲到桥上,汽车尚未站稳,车门打开,一个身形肥胖,满身血污的少女从车里冲出来,高声喊道:“爸爸。”
李深正要弯腰捡枪,听见女儿的声音,浑身一怔,慢慢直起身子,透过军车,他看见远处的李小艾正抽抽搭搭地跑过来。他微微张开了嘴巴,眼眸紧缩,竟是觉得非常困惑。
李小艾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握住李深的胳膊,满脸泪水,哭道:“爸爸,小张被炸死了。你要给他报仇。”
李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发觉触手温暖。所以,小艾是真的没有死。他看向了一同跟过来的士兵。
那士兵是参与营救工作的队长,这时候便脱了军帽,有些紧张地说:“报告将军,营救工作完成,小姐没事,姑爷他、在交战中被炮弹炸死了。”
李深听完,松开李小艾的手,一张脸灰败如絮,半晌说不出话。
李小艾及众军官都后退了一步,不敢说一句话。停了一会儿,营救组的队长低声说:“那个……通讯员年纪轻,看见车库里的零散尸体和衣服……就以为是小姐也遇难了,所以才传了错误的消息。”他询问地看着李深。
李深微微抬了抬食指。
“算了?”队长探头问。
“杀了。”李深面无表情地说。
队长呆了一下,领命而去。
李深单手搭在车顶上,挺拔刚直的身躯这会儿坍塌了似的,浑身都显出了迟暮之态。西风猎猎,残阳如血,他开口,声音沧桑沙哑:“程老将军一生忠诚,叛变之事原本和他无关,你们把他带下去好好安葬。”
士兵领命,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裹尸袋,其中一个装殓了程蒙,放进车里,另一个打算装程灵。李深忽然开口:“不用管他,你们去吧。”
李深又看向李小艾:“你手怎么样了?”
李小艾的手腕断裂,被解救出来后就一口气奔过来要李深替小张报仇,所以没来得及处理。
“去医院治伤,不要耽搁了。”李深催促她。
李小艾哦了一声,有些迟疑地坐车走了。
整座大桥上簇拥着的士兵瞬间如潮水般撤退,最后只剩下一辆汽车、一个人、一具尸体。
眼见暮色四合,远处的田野和炊烟都模糊了。李深慢慢走到程灵身边,摸了摸他的脸颊,已经被青石地板浸的冰凉,石板上的血液都结成了痂。李深将他抱起来的时候,他的衣服和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