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这一段话,说得铿锵有力,入情入理。当时就有人应声说道:「老人家!多谢你指点迷津。我们空有一身武功,只不过做了残害人的爪牙,这不是一个血性汉子做得出来的事。对不起!我要走了!」
这一声「走」,四停人走掉了三停。
林虎山抬起手来,刚说得一声「你们」……终於垂下手,缓缓地说道:「你们都走吧!」
剩下的一停人,互相对觑一眼之後,大家规规矩矩向林虎山行礼,并且放下了兵刃和暗器,一言不发地走了。
在林虎山附近站着没走的,只有姓丁的管事。
老婆婆继续说道:「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林大人显然奉了旨意,前来追杀福王两世子,寻找遗诏。当今命你亲自出马,是对你的重视,也表示对你期望之殷。如今你林大人赤手空拳回到京城,连手下的人都没有了,请问你如何向是皇上回话?你如何报知遇之恩?伴君如伴虎!所谓『天威一怒』後果是可以想得到的。」
林虎山突然抬起头来,对那位丁管事的叱喝道:「你为什麽还不走?」
丁管事的嗫嚅地说道:「我……这时候……觉得……」
林虎山咆哮着:「走!即刻走!」
丁管事也恭恭敬敬行礼,站起来有一分黯然,他忽然轻轻地问道:「爷还要回去大内吗?」
林虎山近似疯狂地吼着:「叫你滚,你还问的什麽?」
索命别庄只剩墙上几支松脂,在哗哗剥剥地燃烧着,跳动的火光,照耀着空荡荡的广场,有一分虚空的感觉。
林虎山回顾一周之後,面对着老婆婆说道:「你的武功,高不可测,我是比不上你,你的口才心计,更是高人一等,今天我认输到底,你说吧!你要把我怎麽办?」
老婆婆呻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林大人虽然在江湖上有名气,而且在官场中又混了这麽久,各种场面见得多了,还要我老婆子饶舌吗?再说林大人遣走最後一名亲信,想必对自己的去处早就有了安排,更何必多此一问?」
林虎山冷极了的表情,两眼朝天,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我说过,你的武功高不可测,因此,我林虎山今天是笼中鸡、砧板上的肉,只有待宰待割的份儿,我不问你,又待问谁?」
老婆婆连连摇手说道:「林大人!你言重了。如果林大人真的要问我该如何办,老婆子也愿意真心回答一个浅见。」
林虎山说道:「先别管我是真心假意,且说出来听听,能听得进去的,我自然会听。」
老婆婆说道:「无论如何你我都是大明朝的子民……」
林虎山立即说道:「好了!这种话我听不进去的。我不知清兵入关之前,明朝皇帝对我们这些平民有多少好处!」
老婆婆沉声说道:「林大人!这句话道尽了你心里的不平。其实你可曾想到:大明朝对我们做了民的有千般不好,我们这些做子民的又对大明朝有多少贡献?清兵入关,着名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至少这是明朝做不出来的残暴吧!亲疏之间,就在这种血流飘杵的暴政之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林大人!我老婆子一辈子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我今天也不是为朱姓打江山,而是为涂炭的生灵,争取一条生存活路,如此而已。林大人!这话听得进去吗?」
林虎山冷笑说道:「好大的口气!当前顺逆之势,是凭你们这些力量能挽回的吗?」
老婆婆说道:「对极了!顺逆之势,不是人力所能挽回。问题在於什麽是顺逆之势?你以为目前这样霸住了大好江山,就是顺吗?我老婆了和你的看法正好相反,用残暴的手段,施之於广大百姓,使之俯首听命,那不是顺,那正是逆的根源。林大人!听你谈吐不俗,暴秦之亡於揭竿而起的故事,你应该是听说过。秦始皇扫平六国之时,是顺是逆?而他的结果呢?林大人!」
林虎山没有说话,他沉默,他紧闭着嘴。他的这种沉默,包含了多少不同的意见。
老婆婆说道:「林大人!话说多了,未必能让人心服。我们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请吧!」
林虎山一顿,刚要迈步,却又停下来说了一句:「可惜!」
「林大人有话尽管说。」
「可惜我林虎山在一时疏忽之下,伤了右肩。」
「老婆子下手不重,那不是重伤。」
「虽然不是重伤,至少让我无法动手。」
「老婆子明白了!」
「如果不是我的右肩受伤,至少我有机会凭我生平所学,和你拼一场真功夫,即令我仍然是输,我仍然是落得伤残,甚或丢掉性命,我是心服口服。」
「林大人!我老婆子知道你说这话,真正的用意不在跟我拼一场真功夫,而是别有所图。」
林虎山突然冷笑说道:「就算我别有所图,你又怕的是什麽呢?」
老婆婆乾瘪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古怪的表情。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林大人!我会让你如愿的。」
林虎山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你能让我如愿吗?」
老婆婆对林虎山点点头说声:「林大人!你请坐下吧!」
林虎山盯了她一眼,果然依言盘坐在地上。老婆婆慢慢走上前去,从身上取出一瓶白药,送给林虎山,叫他服下。
朱火黄在旁边一直很仔细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这时候他忍不住说话了:「老婆婆!我可以说一句话吗?」
老婆婆说道:「请你不要劝阻我不为林大人治伤。」
朱火黄恳声说道:「老婆婆!林虎山是什麽样的人,老人家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再说,老婆婆你老人家已经再三为他指点迷津,他却迷恋着那一套荣华富贵,固执如初。这种人留着是一种祸害……」
老婆婆没有答话,只是自顾地走到林虎山的身後,用双手不停地搓捏着林虎山的右肩。
林虎山满脸汗珠,连嘴唇都变得苍白而在颤抖。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老婆婆突然双手停止了搓捏,只是两掌一前一後,合拊在林虎山的右肩,顷刻之间,林虎山满头满脸汗水,变得热气腾腾,他的脸也从苍白转变为红润。
倏地老婆婆双掌一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林大人!你可以用你的真功夫,来拼个上下高低了。你不是就这份心愿吗?」
林虎山依然闭着眼睛,一面默察,一面行功,终於一跃而起,伸舒了几下手臂,呵呵笑道:「果然!果然!灵药配着深厚的内功,我这脱臼离骨的手臂,如今活动如常,虽然我还要竭尽全力所能,和你拼个到死方休,但是,此刻我要感激的。」
他说着话,又重新披上了大斗篷,极其潇洒地一抬手,道声:「诸位请。」
老婆婆问道:「要到何处去?」
林虎山正色说道:「我这个人从不服人的,这一点大概你也可以看得出,不过今天我已经表示再三,你的功力是我望尘莫及的。既然如此,我还有什麽可拼的呢?」
老婆婆说道:「林大人!有话尽管说,不必绕弯子。」
林虎山说道:「老实说我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并没有太大的名气,而实际上我是横行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尽全力去和一个对手硬拼。今天我明知是输,我是要为自己掂掂斤两,拼到底是怎麽样的结果。」
「拣重要的说吧!」
「既然是尽全力,就是要将一切力量都用上。索命别庄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对我个人来说,有一些帮助。你是不是能够让我借重这些这些……」
老婆婆笑笑说道:「去罢!有什麽帮助你的,尽管拿出来,既然让你拼全力,你就尽其一切好了。」
朱火黄微微皱着眉头说道:「老婆婆!我们有这样做的需要吗?林虎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老婆婆说道:「我已经答应了是不是?我这样的年龄,总不该失信於人吧!」
烟雨黄莺淡淡地接口说道:「我不知道林老大玩的是什麽花样,但是我可以断定一点的,那就是他从没有好的存心。不过,老婆婆的见识和功力,是林老大所无法能比的,他存心使坏,又能占到什麽便宜呢?」
林虎山将这些话都听在耳里,他没有搭腔,只是一脸诡谲地微笑,满身轻松地站在那里。
老婆婆点点头说道:「林大人!带路哇!」
林虎山一旋身,大踏步地朝着屋里走进去。老婆婆随在後面,刚一迈进门槛,忽又停下来,回头朝戈易灵和朱火黄说道:「姑娘!你和你朱伯伯暂时留在原处吧!」
朱火黄只微微顿了一下,便立即说道:「不!老婆婆!我要随你进去。」
老婆婆多皱的脸上,皱出笑容说道:「有原因吗?」
朱火黄认真地说道:「老婆婆!我虽然愚蠢,可也看得出林虎山是一个陷阱,也因此老婆婆才命我和小灵子留在外面。」
老婆婆说道:「因此你才要随着进去?那又代表什麽呢?你能消除这次陷阱所带来的灾害吗?」
「这……」
「如果你随着进去,并不能减除任何灾害,除表示你同赴患难的情谊之外,我看不出有其他的好处。」老婆婆把语气放缓,淡淡地接着说道:「请你们二位留在外面,并不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唉!留下吧!如果说是陷阱,外面又何尝不是可以成为陷阱。」
朱火黄心里涌起一阵感激之情,便不再言语,携着戈易灵留在西厢房的跨院。他明知道林虎山在後进有变化,但是,除了等待,他几乎没有可做的事。
老婆婆偕着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缓缓地进了後厅,宽大、单调,没有什麽特别的陈设,只是在大厅正面後座有一排非常精致的屏风,雕花缕刻,是属於珍品。透过屏风看过去,有人影晃动。
老婆婆打量一阵之後,便绕过屏风,就看到迎面是一条甬道,没有灯亮,黑漆无光。
烟雨黄莺抢上前一步,拦住老婆婆说道:「老人家!容我走在前面如何?」
老婆婆笑笑说道:「到了这里恐怕就容不得你我的主张了。」
言犹未了,从通道的那一端,传来林虎山的笑声,说话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回音:「哈!哈!哈!黄易青,你那点功力还是给我省省吧!就你和玉面红孩儿,恐怕进不了我这条铜人巷十尺之地。」
老婆婆哦了一声说道:「铜人巷吗?」
林虎山应声说道:「不错!正是铜人巷。少林寺有铜人巷,索命别庄也有。所不同的,少林钢人巷是给弟子考验功力的,我这索命别庄的铜人巷是拦截敌人、杀追敌人的,目的不一样,在设置的构造上,也就大不相同。」
老婆婆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烟雨黄莺却忍不住说道:「林老大!一个人的信誉还是很重要的,你说要凭你的所学,要竭尽所能,和老婆婆拼上一拼,你要老婆婆为你治好肩伤。现在你又搞出一个什麽铜人巷,你是在弄什麽鬼?」
林虎山呵呵笑道:「二妹子!亏你还跟我联手合作过很长的一段时期,你怎麽立刻就把我忘掉了。林老大最大的长处,不在刀剑拳脚,而在鸡零狗碎的一些玩意儿。我说过我要竭尽所能,竭尽所能这四个字你明白吗?」
烟雨黄莺说道:「那你这铜人巷是什麽意思?」
林虎山说道:「索命别庄的铜人巷设置了十二件机关削器,通过十二道机关削器,最後我在这里以逸待劳,这就是我的竭尽所能。我要提醒你们,索命别庄的铜人巷是杀人的,不是练武的,任何一样东西招呼下来,都可以致命。」
这一阵话之後,声音寂然。
面对着这样一条漆黑无光的铜人巷,老婆婆正要迈步进去,烟雨黄莺缓缓地说了一句:「老婆婆!我们这样做值得吗?」
老婆婆回头看着她,等她继续再说下去。
「林虎山只是为他的失败,捞回一点面子,我们这样下去为的是什麽呢?是为了击败林虎山?老婆婆你早就已经击败他了。是为了我们宽大吗?这种人恐怕是不能点头的顽石。什麽也不为,而去冒这种险,所以我说值不得。」
老婆婆笑笑说道:「你很关心我?」
烟雨黄莺说道:「铜人巷十二道机关削器,当然伤不到你,只是我以为有一种所为何来的感觉。」
老婆婆说道:「走吧!有很多事还真是没法说清楚的。」
玉面红孩儿抢上前一步说道:「让我走前面。」
说着他大踏步走进那黑洞洞的雨道,只听得他呼地一掌,一阵亮光随手而起,一个特制的火摺子从玉面红孩儿的手中飞出,钉在一丈开外的甬道墙壁上,虽然只是一团昏黄的光,已经将甬道里面照得很清楚。
甬道约有六尺宽,可以容三个人并肩前进。
甬道里空荡荡的什麽也没有,人的脚步虽然只是轻轻的踩下,却也引起重重的回音。
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