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的路由他们自己走去。”
高大山不语。
秋英说:“没人当兵就没人当兵,你当了一辈子兵,咱这一家子就是三辈子没人当兵,也够了!”
高大山回头,笨拙地用手抹掉秋英脸上的一滴泪,勉强笑着反倒安慰起她来:“对。家里没人当兵就没人当兵。我都当一辈子兵了,咱们以后一家就当老百姓……”他忽然又松开秋英的手,走到窗前去,心情沉重地站着。
外屋的电视上正在播放全军授衔的消息。
高大山走出来看到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穿着新将军服的军人,个个气宇轩昂,心情复杂地啪一声关上电视,又走回书房。他打开柜子门,看着挂在里面的各种年代的军衣,他情不自禁地抚摩着,眼里闪出泪花。
门外传来高岭敲门声:
“爸,是我!”
高大山迅速在脸上抹一把,关上柜子门,回身说:“进来!”
高岭进门,注视着父亲。
秋英无声地跟进来。
4。最后一个当兵的人
高大山看看高岭说:“你怎么啦,好像有点不对劲儿!”高岭说:“爸,妈,有件事我要跟你们说一声,今天我改了高考志愿。”高大山不在意地说:“哦,又不考艺术学院了?”高岭说:“爸,妈,我决定了,报考军区陆军学院!”
秋英大惊说:“儿子,你要当兵?”
高岭说:“对!”
高大山有点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他,摇头,轻视地说:“你也想去当兵?你不行。你不是那块料。算了吧。你还是该干吗干吗去……当兵,你不够格!”
高岭说:“爸,我咋就不能当兵!”
高大山说:“我说你不够格你就不够格。你打小时候就像个丫头片子似的,听见人打枪就哭鼻子,没一点刚性。你不行。还是考你的艺术学院,以后去剧团里拉拉大幕啥的,恐怕人家也能给你一碗饭吃。”
秋英想起什么,上来拉住高岭,紧张地说:“儿子,咱不去当兵啊!你爸说你不合适咱就别去了啊孩子!咱家当过兵的人太多了!你爸、你姐、你哥,都当过兵,你就别当了!”
高岭说:“可我已经报了志愿。爸,妈,你们的话我不听,我说去就去!”他一跺脚转身摔门走了。秋英拉住高大山说:“老高,你说他能考上吗?”高大山转身去看沙盘,不在意地说:“甭管他。他考不上,就他那小身板,一体检人家就给他刷下来了。”夜里,高秋两人躺在床上。秋英想着高敏的事儿,说:“难道当初是我错了?”高大山说:“知啥错了?”秋英说:“高敏和建国的事呗。”高大山一时无语,秋英说:“我现在心里真不好受。”高大山说:“啥好受不好受的,过去就过去了。”秋英说:“当初想建国知根知底的,咱们家和陈家又门当户对的,两个孩子肯定错不了。唉……”
高大山说:“我就不说你了,当初要不是你要死要活的,高敏能嫁给建国?过去的事不说了,睡觉。”秋英想想便暗自垂泪。高大山说:“高敏回老家,散散心也好,那是她的根。”秋英说:“我也想回老家,可惜老家啥人也没有了,现在又退休了,乡亲们也不会正眼看我了,咱帮不成人家办啥事了。”
高大山辗转不眠,下床立在窗前,遥望星空,想起大奎临走时的话来:
“爹,咱老家靠山屯就在那颗最亮的星星下面……”
秋英见他这样,躺在床上说:“老高,睡吧,别着了凉。”
几天后,高敏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进门,小敏就向她扑过去:“妈妈……”
秋英说:“哎呀你可回来了!到底跑哪去了?”高敏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去靠山屯了吗?”秋英说:“我把电话打到靠山屯,说你走了好几天了。你大奎哥跟咱家两头都急死了,还以为你真出了啥事儿了!”
高敏掩饰地说:“啊,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对了,爹,娘,这是大奎嫂子给你们做的鞋,她每年都给咱家每个人做一双鞋,放在那儿。这不,让我给你们一人带回来一双!”说着取出两双鞋,递给秋英和高大山。秋英的注意力被转移,上下看着说:“哎哟老高,你还别说,大奎媳妇的针线活还真不赖。就是这怎么穿出去呢!”
高大山坐下,脱下皮鞋,换上它,走了几步,说:“我看挺好,穿着挺舒服。我就穿它了!”
高敏继续往外掏东西说:“小敏,这是你大舅妈给你捎的干枣;爸,这是大奎嫂子给你带的老家的烟叶;妈,这是今年的新小米,大奎哥要我带回来的!”
高大山说:“高敏,你们王院长前两天来过电话,说你们医院交地方的事已经办妥了,问你还愿不愿意回去上班。”
高敏说:“不。爸,妈,我正想跟你们说呢。省城有家医院,愿意聘我去做外科医生,我已经答应了,过两天我就带着小敏一起走!”
秋英意外地看看高大山,回头说:“怎么这么快?这回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吧?再说了,既是你不和建国过了,还到省城干啥去?到那里你一个人又上班又要带小敏,忙得过来吗!”
高敏说:“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经决定了!”
她匆匆上楼。秋英回头看高大山,不满地说:“老高,你怎么不说话,你总得有个态度吧!”高大山哼一声,也转身往书房里走。
高岭真的考上了陆军学院。
拿回录取通知书这天,他爸还不相信。高大山斜着眼睛看他说:“就你?他们真要你了?你就是被录取了,以后当了兵,也不会是个好兵!
高岭大声地说:“爸,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做了啥,叫你这么瞧不起我!”
高大山勃然变色说:“我瞧不起你,是因为打小你就不像个当兵的材料!小子,你也把当兵看得太容易了吧?你是不是觉得,现在部队换装了,当了兵就能穿上漂亮的军装,戴上军衔,满大街晃花小丫头们的眼?你爸我当了一辈子兵了,啥样的人能当个好兵你不知道,我知道!当兵是为了打仗,和平时期在边境线上吃苦受罪,忍受寂寞,亲人分离,枪声一响你就要做好准备,迎着弹雨往上冲,对面飞过来的每一颗子弹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你可能连想也没想就被打死了,一辈子躺在烈士陵园里,只有到了清明节才有人去看你一眼!”
秋英大声地阻止他说:“高大山你胡说些啥!”
高大山一发不可收说:“你今天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儿子,不是我这个爹反对你当兵,我是想问你,你下决心考军校时想过这些吗?我看你没有,你是可怜我,当了一辈子兵,突然当不成了,你是觉得家里突然没有一个人当兵,你爸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你是为这个才不当编剧了,要去当兵。可你要是当不好这个兵,担不了那份牺牲,哪一天当了逃兵,你爹我就更难受、更丢脸!”
高岭说:“爸,你说完了吗?”
高大山一怔说:“说完了,你说吧!你现在好像也长大了,能跟你爹平起平坐了,说吧!”
高岭说:“爸,我要说我当兵不是为了你,你信吗?”
高大山不语,等着他往下说。
高岭说:“你不信。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兵都当定了!爸,就是你当了一辈子兵,打了多少年仗,身上留下三十八块伤疤,你也没有权利怀疑和嘲笑我的决定!新技术革命正在带来新军事革命,因此,你能当个好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就是你儿子做优秀军人的年代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当的兵!”
高大山有点发愣,久久地站在原地,吃惊地望着他。高岭却不说了,转身向外走去。高大山回过神来:“这个小兔崽子,你竟敢说你老子不行了?”追过去朝上楼的高岭喊:“我还没老呢!这会儿让我上前线,打冲锋,老子还是比你行,要不咱们试试!”
高岭不理他。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秋英走过去接电话说:“啊,是高大山家。我是秋英。你是老干处张处长?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要进干休所了?什么?老高他们这一批人都去省城,进军区的干休所?哎哟这太好了,我太高兴了?什么时候搬哪!当然越快越好!谢谢谢谢,我们等着!”
她放下电话,喜形于色说:“老高,你听见了吧,我们要去……”高大山说:“我们要去省城了是不是?你盼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我退下来了,你的愿望倒实现了,高兴了,是不是?”秋英说:“我这会儿就是高兴,我不跟你吵,我得赶紧告诉孩子去!”跑上楼说:“高敏,高岭,这下好了,咱们一家都去省城,高敏你也不用一个人带着小敏了!”
高大山慢慢地走进书房,关上门,怅然若失地看着地图、沙盘,自言自语说:“真的要搬走了!真的要离开这块阵地了!”他坐在沙盘前,用悲凉的眼光看它上面那些山头和沟壑。“不,我就是不能把东辽的山山水水都带走,也要把你们搬走,咱们一起走!别人不要你们了我要,要搬家咱们一起搬!”
夜里,秋英已经上床睡下了,高大山还在翻腾东西。秋英问:“三更半夜的,你又犯啥神经了?”高大山说:“当年那个东西呢?”秋英说:“当年啥东西呀,要是破烂早就扔了。”
高大山从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了那把长命锁。
“找到了,找到了。”
秋英说:“又把它翻出来干啥?你不说要压箱子底吗?”
高大山深情地望着长命锁说:“高权离开家时,就应该让他带去,可那时都把我气糊涂了,也不想让他带,明天高岭就参军了,让他带上吧。”
秋英也动了感情说:“这是你们老高家的传家宝,也该传给高岭了。”
高大山拿着长命锁敲开了高岭的房间,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把它带上,这是你爷爷奶奶留给你姑的。”说着不由动了感情:“当年在淮海战场上和你妈分手,我留给了你妈,明天你要走了,你把它带上。”
高岭神情凝重地把长命锁拿在手里。
高大山说:“高岭,你记住,以后不管你走到哪,你都姓高,是我高大山的儿子,你哥高权没有给我丢脸,他光荣。”
高岭立起,激动地说:“爸,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我要在部队不干出个人样来,就不回来见你。”高大山说:“好,我就想听你这句话。”转身欲走,想想又回过身来:“我明天就不送你了,让你妈去,咱们就在这告别吧。”
高大山举起手向高岭敬礼。高岭忙回敬,一老一少在敬礼中凝视。
第十九章
1。初到干休所
干休所派人到高家搬家。秋英指着地下捆好的箱箱柜柜,对干休所李所长说:“这一件里头是瓷器,装车时小心点儿;这一件里头是我外孙女的玩具,要是半路上弄丢了,她可不愿意……”
李所长频频点头说:“秋主任你放心,丢不了丢不了!”
高大山还在他的“作战室”里闷坐着。秋英走进来,小心地说:“老高,走了!”高大山像没听见一样。秋英只好又重复一遍说:“老高,走了,车在外头等呢。”高大山回头看她,像看一个陌生人。秋英走过来扶起他,埋怨说:“不叫你走的时候你打电话催人家,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呆了,真要走了,你又磨蹭上了!”
高大山环顾房子,看到了立在门口的李所长,指指沙盘说:“嘿,李所长,记住,别的东西可以不要,这东西一定得给我运过去!”
李所长笑着点头说:“知道了高司令!”
房子里所有的物品都搬上了车。上了车,高大山又回过头来,久久凝望这所房子。突然,他下车走回去。秋英和李所长吃惊地望着他。
他屋前屋后地转,提了一把锈坏的铁锹走回来,对秋英发火说:“你也太拿豆包不当干粮了,把它也忘了!没有铁锹到了干休所你要种个菜啥的,拿手抠哇!”
秋英要跟他分辩说:“你你……”李所长拉拉她,从高大山手里接过旧铁锹说:“对!高司令说得对,这东西不能忘,带上带上!”
秋英怀里抱着高权的遗像,一边上车一边念叨说:“高权,咱们走了,去干休所了。”高大山上了车,李所长拿过杯子和安定药递过来,却被他粗暴地推开。
车出了院子,高大山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以命令的口气说:“停车。”车刚停下,高大山便跳了下来,凝视守备区大院,抬手最后敬完一个军礼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给我药。”坐在车里的高大山对李所长说。李所长递过药,又把水给他送过来。高大山吃过药,闭上了眼,两行热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秋英仍抱着高权遗像,泪眼朦胧地叨叨着说:“高权,咱们去新家了,看好了路,别走丢了……”
一行人来到干休所,新家已大致布置完毕。秋英在新家里走着,看着,一副满意的样子。高大山背着手走来走去,看哪儿哪儿不顺眼。他踢踢墙边一个花盆,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