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高敏也伤感地说:“过一阵子医院说不定也要交给地方了。”
王铁山回头深情地望着医院说:“我会记住这里的每个日日夜夜的。”说完便转身离去。
高敏目送王铁山远去,神情失落。
高大山最不愿看到的那一天,还是来了。从此,戎马大半辈子的他终于给自己画上了句号。这是高大山的无奈,也是许多像高大山一样的军人的无奈。在变化的时代面前,他们无法抗争,他们只能面对现实。
来宣读文件的是陈刚。会议室里,高大山等守备区的领导与陈刚等军区来的人相对而坐,气氛严肃。陈刚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咳嗽一声说:“现在,我代表军区党委,宣读一份命令。”
高大山坐得笔挺。
陈刚说:“中央军委命令,下列守备区予以撤销:辽西守备区,江东守备区,三峰山守备区,白山守备区。以上守备区的防务任务,移交守备五旅。”
高大山眼圈慢慢变红。
宣布消息的地点选在礼堂。礼堂里一时挤满了干部战士连同职工家属,值班军官跑上台,吹哨子喊口令:“各单位整队!各单位整队!开会时间到了!”有人在台下喊:“守备区都撤销了,还整什么队!”还有人喊:“不就是解散吗?快宣布吧,不然我们走了!”
值班军官无奈地跑到首长休息室,见高大山红着眼睛,闷声不响地坐着,愣了一下,还是报告说:“司令员,整不成队,没人听招呼了!”
高大山猛地站起,脚步咚咚地从侧幕走向舞台,用凛厉的目光扫视台下,大声地喊:“全体——听口令!”
台下嘈杂的吵闹声消失了。
“立正!以中央基准兵为准,向左向右看齐!”
人们不自觉地立正,队伍迅速靠拢,不分单位集合成一支队伍。
“稍息!”
队伍刷的一声稍息。
高大山说:“讲一下——”
队伍又刷的一声立正。
高大山敬礼说:“请稍息!今天把大家集合到这里,要讲什么事,你们大概都知道了!刚才有人讲,守备区要撤销了,还站什么队!这像是我们该说的话吗?我们是军人,同志们,只要上级还没让你脱下军装,你就是军人!军人是干啥吃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和平时期守卫边疆,战争时期冲锋陷阵!假如说我们一生都在守卫的一块阵地不能不放弃,我们怎么办?同志们,我今天要跟大家说清楚,不是我们没有战斗力,不是我们守不住,也不是我们没有战死在阵地上的决心,随着形势的发展,是上级命令我们撤!不管我们多么不情愿,也不管我们多有意见,上级还是命令我们撤!同志们我们怎么走?我们能像一群乌合之众那样一哄而散?进攻时我们是英勇的战士,撤退时我们也是!我们应当紧紧拥抱在一起,高举着我们被牺牲的同志的鲜血染红的战旗,高唱着我们英勇的战歌,离开我们守卫的这个山头!同志们,上级命令向敌人打冲锋,是对我们的勇气、意志、忠诚的考验,现在让我们撤,也是对我们的勇气、意志和忠诚的考验!只有经得起这两种考验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军人!很快许多同志连身上的军装也要脱掉了,我们还有什么?我们只有一个军人的荣誉感和自尊心,只有我们的勇气、钢铁般的意志,只有我们对祖国的忠诚了,同志们!好,我现在问一句,有谁在我们撤下阵地的时候,不愿和大家在一起的,你们可以走了!愿意留下来的,就跟我一起,笔挺地站在这里!”
全场鸦雀无声。不少老兵热泪盈眶。
队伍中的王铁山,两行热泪流下来。高大山目视全场说:“现在,由白山守备区政治委员刘明福同志,宣读中央军委的命令!”
刘明福宣读军委命令的时候,高大山笔挺地坐着。军委命令宣读完了,政委大声地说:“现在我宣布,会议到此结束!各单位带回——”
高大山大喊一声说:“慢!”
他走到前台来,环视台下说:“同志们,守备区要撤销了!很快大家就要分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可是我们不能这么走!我们应当像一群被迫撤离自己阵地的勇士,高举起被鲜血染红的旗帜,唱着战歌离去!同志们,现在我提议,我们再最后一起合唱一次军歌!我来指挥!”
他向前走一步,高声领唱起来:“向前向前向前……预备——唱!”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歌声。王铁山在人群里,眼含热泪忘情地唱着,主席台后面的陈刚等人也站了起来,军人们个个热泪飞溅。
会议一结束,高大山像累坏了似的,垂头闷坐在书房里,悲愤难抑。秋英小心地走进来问:“老高,陈参谋长走了?”见高大山不答,秋英提高了声音:“老高!高司令员!”高大山还是不答。秋英走过来,看他说:“老高,我跟你说话呢!”高大山怒冲冲地说:“说呀,我不是听着的嘛!”秋英好声好气地说:“老高,我是问你,陈参谋长是不是走了?”“走了!好事干完了,他还不走?”“哎,你就没问问,军区下一步对你有啥安排?”“没问!也不想问!”秋英来了气说:“前几天你还说,守备区撤销的事定不下来,你不准我提个人的事,我们这个家的事,这会儿守备区也撤了,也没有啥人的命运叫你操心了,你还不问问你个人的事,咱这个家将来搬到哪里去!我看你是这阵子折腾的,脑子有了毛病!”
高大山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警告你,我这会儿心情不好,非常不好!你给我出去!”
秋英也不由来气了:“你心情不好,我还烦着呢!好,我不惹你,这个家,咱不过了!”说完便往外走。
高大山却不愿放过她了:“秋英,你站住!你刚才说啥?不过了?不过就不过,你吓唬谁!”
秋英说:“今儿我不跟你吵……”忍不住又站住,“我就不信了,你不关心这个家,不关心我和孩子,你就不关心你自个儿?你当了一辈子兵,这会儿就不想当了?听说部队马上要恢复军衔制,你就不想穿一身新军装,挂上将军牌?照理说,凭你的资历和职务,早就该是将军了!……哼,将来见人家陈刚穿上了将军服,土地爷放屁——神气,我就不信你高大山不眼红!”
高大山一时中了计,冲她吼道:“谁说我不想当兵了?将军不将军我不在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可是要我脱军装,办不到!我高大山今年才五十九,比起别人我还小着呢!”
秋英手指着电话说:“那你还不赶快打个电话?守备区都没有了,你留在这儿就是个光杆司令了,你得找个有兵的地方去呀!”
高大山说:“打就打!谁怕谁!又不是为个人的事找他们!……哎,我还真得问问他们,打算让我高大山到哪去,他们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我扔这儿了,他们得给我再找一块阵地!”说着拿起电话打起来:“吕司令吗?我是高大山啊,对,小高,老师长,我可是你的老部下,你对我的情况最了解,白山守备区是叫你给撤了……咋不是你撤的呢?当初你要是给军委说句话……好好好,形势需要,撤了就撤了,可你不能不管我了!我今年多大了?我多大了你还不知道?我五十七,虚岁五十八……你非要那么算,我也才五十九,比起那个谁谁……我小高还小着呢,还能给咱部队上出一膀子力呢!什么,你也要……”
他慢慢放下电话,望着窗外。
秋英一直躲在他身后听,见他半天没回头,悄悄绕到前面看他的脸,他已是泪流满面。秋英害怕地说:“老高……”
高大山突然伏在桌面上,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秋英摇晃着他,喊道:“老高,到底是咋啦,你说个话呀!”
高大山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吕司令说,我的离休命令已经下了,他自己这一回也要下……”
秋英颓然坐下,说:“那咱不是去不了军区了?”泪珠子也从脸上落下来。
2。光杆司令
这一整天,高大山一直石头一样面壁坐在书房连饭都不吃。
秋英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轻手轻脚走进来,把饭碗放下,看了看桌上放凉的饭,说:“老高,你都两天没吃饭了,吃点吧。”
高大山不答。
秋英在他身边坐下,拂泪说:“你就是再这样坐着,你心里再难受,事情也没办法挽回了。算了,我也想通了,东辽这个地方挺好的,不去军区就不去,咱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
高大山不答,一动不动。
秋英仍想着自己那点事说:“咱不去就不去,反正高敏得跟建国一块调军区。到时候咱要是想闺女了,就一块坐火车去省城看看,也逛逛人家的大商场,参观参观新盖的大剧院……”
高大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秋英站起,端起凉饭,有点生气地说:“行了行了,难受一两天就得了。连我都听说,这回是百万大裁军,像你这样穿不上将军服的老同志多着呢,又不是咱一个!你就是自己跟自己置气,不吃饭,饿坏了身子,穿不上还是穿不上!”
她背过身往外走。高大山慢慢地扭过头,愤怒地、仇敌似的盯着她。秋英有所觉察,站住却并不回头地说:“你看我干啥?我还说错了?”
她走了出去。高大山慢慢地站起,扭头看了看身边冒热气的饭,又转了两圈,才坐下来吃一口,哇地吐出来,把筷子一摔,大叫说:“猪食,呸,猪食。”
还在门外的秋英又走回来,疑惑地看着他,走进来小心地尝了一口,望着闷坐下来的高大山,小心地说:“这饭咋不好吃呀?天天不都是这饭吗?”
高大山大叫说:“苦!你这是饭还是药!你叫我吃药呢!”
秋英不跟他一般见识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是饭苦是你的嘴苦。这饭不好吃我再给你做。说吧,想吃啥?”
高大山说:“我想吃啥?我想吃天鹅肉你能做得出来吗?我就想吃人能吃的饭!”秋英说:“你想吃天鹅肉也得有那个命。等着,我给你烙饼去,烙饼卷豆芽,再弄一锅酸菜窜白肉。要不就来点酸菜馅饺子,你看咋样?”
高大山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拂晓时分,高大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一看表,吃了一惊:“咦,都啥时候了,还不吹起床号!”
秋英被他吵醒了,说:“你又瞎折腾啥?守备区都没有了,还吹啥起床号!”
高大山一怔,慢慢躺下,睁着眼睛发呆。
秋英却扯起了呼噜。高大山推了她一把说:“你睡觉咋这么多毛病?睡就睡呗,打啥呼噜!”秋英醒过来,不理他,翻身睡去,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高大山摸摸索索地爬起来,穿衣起床,来到了空荡荡的操场,一个人跑起步来。
李满屯走过来,站在操场边上看,忍不住说:“司令,还跑呢!”
高大山说:“跑!”李满屯说:“一个兵都没有了,都成光杆司令了,还跑啊!”
高大山说:“跑!跑!我要一直跑下去。”
李满屯笑说:“老高,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
高大山说:“少废话,你也来!”他硬拉李满屯。李满屯抗拒着说:“我不行,老胳膊老腿的。”高大山下令说:“李老抠,立正!”
李满屯不自觉地立正。高大山说:“以我为基准,一路纵队,跑步——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操场里跑起圈来。
高大山说:“唱歌!唱咱四野的歌!”他起头,两个人边跑边唱。歌声中透着苍凉。
整个上午高大山都在空荡荡的营院转悠,风在没人走的路上吹动着落叶。一个小孩学着军人在走正步,嘴里喊着一二一。高大山站着,望着操场、办公楼,满目凄然。他久久地站着,风吹落叶声仿佛渐渐变成了隐隐的军号声、歌声、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和雄壮有力的足音。他眼里不知不觉闪出泪光,口中也轻轻地哼起了军歌。
高岭骑车经过,看见了父亲,下车默然伫立良久,推车走过来说:“爸,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回家吧。”
高大山神情恍惚地说:“你今儿考试去了?高考都完了?”
“完了。”
“考得咋样?”
“还行。”
“听你妈说你报的是省城的艺术学院?”
“嗯。”
高大山回头,用怜悯的目光瞧儿子说:“就你这样,人家要你?”高岭说:“估计问题不大。面试已经通过,文化考试也过了。”高大山心不在焉地说:“将来从艺术学院出来,也就是给人家剧团拉拉大幕啥的吧?”高岭说:“爸,别这么说。我报的是编剧专业。”
高大山说:“就是那种整天坐在家里瞎编乱造的人?”高岭说:“爸,这你不懂。编剧就是作家。”高大山不屑地说:“哼,好吧,你要是愿意,就去当个‘坐家’吧。你这样只能当个‘坐家’了……”他不再理儿子,丢下儿子默默地神情痛苦地望着他,顾自一个人在风吹落叶中踽踽独行,不觉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