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顺利地来到了我们的寨墙下面,然后我们就能听到吭哧吭哧刨寨墙的声音。
“扔手榴弹炸狗日的。”我想起了我在外头山坡上看到的情景,这个角度是我们射击的死角,如果我们勉强探出头朝寨墙根上打枪,敌人的机枪火力就会从对面的山坡上射击我们,对付这种情形只有一个办法,扔手榴弹。伙计们蹲在寨墙的砖堞后面,朝外头甩着手榴弹。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和一股股呛人的硝烟,寨墙外面的敌人鬼哭狼嚎地四散奔逃,我们抓紧机会又朝他们的背影射击,敌人纷纷中弹倒地。我粗略地算了算,这一回敌人亏得比较大,让我们放倒了二十多个。后来敌人又攻了几次,每次我们都如法炮制,敌人始终没能得逞。
白天就在敌人徒劳的进攻和我们艰苦的防守中过去了,敌人死伤比我们重,我们有寨墙做依托,虽然也有伤亡,可是跟敌人比起来就少得多了,我算了一下,我们跟敌人伤亡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五。我想,只要我们再坚守下去,即便没有援兵,敌人的损耗他们也负担不起。我们没有援兵,他们也同样没有援兵,在这个时候没有哪个国民党部队能顾得上他们。我竭力想在敌人中间找到四瓣子跟李冬青,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能见到他们俩,我拼了命也得灭了他们,有伙计们的掩护和奶奶的协助,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在敌人的队伍里却根本见不到他们的影子,我估计,凭李冬青的智谋,他肯定也防着我们的这一招,再说了,躲在幕后干坏事也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第三十五章
三天三夜过去了,昨天一整天敌人没有进攻我们,我估计他们也疲劳得很了,人员伤亡也太大,可能正在修整,也可能准备撤了,毕竟天下大势对他们不利,拖得久了他们自身难保。尽管我们也精疲力竭,我们的士气却因为奶奶的奖赏而万分高涨起来。奶奶把我们存的所有大洋搬了出来,明晃晃地堆在院子里,然后召集大家集合。伙计们经过数日的激烈战斗,一个个灰头土脸,面目黧黑,活像长期烟熏火燎的灶王爷,身上的衣裳也是褴褛不堪,好的勉强能遮盖住身躯,差的干脆就打了赤膊。
“伙计们,”奶奶慷慨激昂地对狼狈不堪的伙计们讲话,“尕掌柜说了,这些大洋本来就是伙里的,伙里的就是大家的,现在都堆到这了,你们轮流过来取,一个人取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死了的伙计们的。自己的那一份随你们花,死了的伙计的那一份由你们保管,我们能活着出去的,死了的伙计那一份大洋你们就缴回来,由伙里分给他们的家人。要是我们打散了,死了的伙计那一份大洋,你们都要拿好,想办法接济死了的伙计们的家人。现在啥话也不说了,轮着来,一人一回拿一百个大洋,取完为止。”
伙计们看着白花花堆成堆的大洋都有些发蒙,谁也不敢先出手拿。李大个子犹犹豫豫地来到大洋旁边,数了一百块大洋,对着大伙说:“我先取一百,五十块是胡小个子的,今后只要我活着,胡小个子的婆娘娃娃我就要养呢。”
他一提胡小个子,我们的心都僵了。这会儿胡小个子的尸体还挂在山坡下面的树干上,敌人把他的衣服扒光了之后,将他挂在一棵老榆树上,风吹日晒,远远看上去人已经变成了一块深褐色的腊肉。他的头顶上不时有兀鹰盘旋,抽空子就俯冲下来在他的身上撕扯着,那情景惨不忍睹。
接着过油肉也走了过去,从地上数了一百块大洋:“这是我跟王大有的,只要我活着,王大有他爸他妈我就要养老送终呢。”王大有也是伙里的老伙计,前天守寨墙的时候一颗枪弹击碎了他的头颅。
再下来是王葫芦,老伙计们取过了,伙计们一个接一个地数了大洋,报了自己代领的伙计名称。地上还剩下不少大洋,奶奶让伙计们按每人二十块再轮一圈,一直到大洋分光才算了事。
分光了大洋奶奶长出一口气说:“唉,这一下心里轻松多了,只要再熬上三四天我看保安团跟黄狗就都撑不住劲了,到那个时候他们要还是不撤退,我们就反过头来打他们。”
晚上吃过饭后,寨墙上下到处传出了吆五喝六掷骰子赌博的声音,伙计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躲在寨墙后面赌了起来。这帮家伙真是本性难改,刚刚有了钱,就迫不及待地开锅了。我没有制止他们,只是在心里暗暗祈祷,狗娃山寨可千万别成了他们最后的赌场。
东边的云霞被初升的太阳照耀得生动活泼,云霞又把阳光折射到了我们的狗娃山上,山坡的草木石头都被涂抹得五彩缤纷,如果没有寨墙外头的保安团跟国民党兵,今天肯定是一个让人心情爽朗的日子。伙计们赌了一夜累了,有的拄着枪打盹,有的倚着墙闭目养神,也有的强睁着眼睛注视着敌人的动静。我们已经到了油干灯灭的地步,人们的精神、肉体都承受着连续不断厮杀拼命的沉重负担。虽然我们的粮食能够保证大家吃饱,可是大家仍然一个个瘦骨嶙峋,活像饿了十年八年。厄运已经降临,死亡离我们太近,人们的神经仿佛是就要绷断的弓弦,看着这些疲惫羸弱的部下,我不得不深深反思自己的过去。如果我不相信李冬青的那一套,如果我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不跟李冬青做什么生意,如果我不忘乎所以放松了伙里的戒备,如果……太多的如果了,“如果”在这个时候是割肉的刀子,它割的是人的心脏,我的心让“如果”切割得鲜血淋漓,剧痛难忍。如果我们能够活下来,唉,又是如果,为了躲开这恼人的如果,我干脆不再去想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我将做什么的问题。
我朝寨墙远处挂着胡小个子尸体的方向看去,胡小个子仍然默默地挂在那里,有些背光,他跟身后树林子的深色融合在一起,勉强只能看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他死了,却还跟我们在一起,用他那已经没了灵魂的躯体默默地陪伴着我们。这时候,通往山下的路上传来了喧闹声,有男人的呵斥、娃娃的哭叫和妇女的啜泣,我朝传来喧闹的山道上望去,惊呆了:黑灰色的保安团押着一大帮妇女娃娃从山道上走了过来。我顿时凉了,心脏和躯体都变成了凝固的冰块,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我们的婆娘娃娃完了,当然,我们也就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李冬青终于胜利了。
难怪这两天他们没有进攻我们,他们是到张家堡子抓我们的婆娘娃娃去了。对了,这肯定又是四瓣子作的孽,这家伙知道我们的一切底细,包括我们的基地张家堡子。我看到了,看到了李冬青,他躲在妇女娃娃的身后,用我们的婆娘娃娃当他的掩体。他们知道我们不会也无法向他们开火,就一直把我们的婆娘娃娃押到了距离我们寨墙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了花花,她张开两臂拢着我的几个娃娃,好像那样她就能保护我们的娃娃似的。我还看到了胡小个子的婆娘和娃娃,他们跟花花靠在一起,他们还不知道胡小个子已经死了,更不知道胡小个子眼下就挂在他们身旁不远的树干上。过油肉的婆娘娃娃最多,她只拉着最小的两个,几个大的都紧紧拉着她的衣襟。还有其他伙计的婆娘娃娃,有的伙计已经死了,他们的亲人却仍然遭受着磨难和痛苦。我不禁开始羡慕起那些已经战死的伙计来,他们用不着忍受眼前这让人撕心裂肺的痛苦,也用不着面对这让人痛不欲生的一幕,更用不着为解开眼前这死结而绞尽脑汁却又一筹莫展……
伙计们都呆了,奶奶紧紧咬着嘴唇,一缕血痕从她嘴角溢出……我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又像是置身于彻骨严寒的冰窟里。
“尕掌柜,咋办呢?我们的婆娘娃娃……”过油肉心急火燎地问我,声音颤抖着带了哭腔。李大个子、王葫芦跟其他有婆娘娃娃和没有婆娘娃娃的伙计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他们的眼光像是一支支利箭刺进我的心脏。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看着寨墙外我们的亲人。我们的老婆孩子在敌人的刺刀和枪口下活像落入恶狼爪下的羔羊,恐惧、惊吓、慌乱……孩子们尽量把头埋在大人的怀里,好像那样就能远离危险远离恐怖似的。妇女们怔怔地看着寨墙上的我们,眼睛里流露着渴望、无助和惊恐交织成的无奈。
敌人没有绑他们,也没有必要绑他们,荷枪实弹的军队难道还用得着捆绑手无寸铁的妇孺吗?在他们手里,这些妇孺就是可以任由他们宰割的猎物。我的心已经投降了,为了我们的婆娘娃娃,我甘愿投降,用我的屈辱甚至生命换回他们的活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然而,即便我投降了,也没办法保证他们不杀害我们的婆娘娃娃,他们的屠戮反而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我忍了心中的怒火和仇恨,朝李冬青喊话:“李县长,你这是什么本事?真刀真枪我奉陪你就是了,你把这些婆娘娃娃抓来做啥呢?你说,你要怎么样。”
李冬青鬼到家了,他躲在婆娘娃娃的身后跟我对话:“尕掌柜,懂不懂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杀我爹,抢我家,比共产党还恶,如今也该算总账了。事情简单得很,你们放下枪走出来,我就放了这些婆娘娃娃,我要他们也没用,我也懒得养活他们。”
“你狗日的也能算君子?君子能抓人家的婆娘娃娃挡枪子吗?跟你狗日的没有道理讲,叫我投降可以,要杀要剐都由你,你先把这些婆娘娃娃放了。”
“我就是现在放了他们也可以,只要你不投降我照样可以随时把他们捉了回来,你过去不是也常跟我玩这一套吗?我这也是跟你学的。”
“我没有伤过你的家人。”
“我现在也没有伤你们的家人啊,这不,都好好的;可是如果你不马上投降,我的弟兄们会不会伤你们的家人我可保证不了。”
我们对话的时候,奶奶用了一支长枪朝他们瞄准着。我知道她想抓住机会灭了李冬青,她打枪一般情况下根本不瞄准,甩手就打百发百中,这会儿她如此认真地瞄准,我想,如果李冬青真的出现在她的枪口下,肯定得一枪毙命。然而我却又怕她真的毙了李冬青,其他的人就会大开杀戒,拿我们的婆娘娃娃开刀。我对奶奶说:“千万开不得枪。”
奶奶叹了一声收回了她的枪:“哎,千算百算不如天算,光想着让婆娘娃娃们能活得安稳些,还不如当初不把他们送走,活,活在一搭里,死,死在一搭里,都怪我,怪我啊。”奶奶的声音里有了哭腔,这是前所未有的,说明她悲愤悔恨到了极点。
我已经顾不上奶奶的情绪了,我急着跟李冬青谈判:“要是我投降了你们照样害我们的婆娘娃娃怎么办?与其那样我们还不如跟你拼个鱼死网破。再说了,即便我们都死了,外头还有我们的人,你的婆娘娃娃也不要想活命。”我一边跟李冬青磨牙,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在我投降以后保住我们的婆娘娃娃不受伤害,我已经不奢望不投降还能保住我们的老婆孩子。可是,我实在没办法。我们不投降,他们肯定会在我们的眼前杀害我们的婆娘娃娃;我们投降了,也难保他们不会连我们带婆娘娃娃一起杀害,斩草除根的绝事我相信李冬青绝对能做得出来,我们没有出路。我下了决心,宁可在他们杀害我的婆娘娃娃之前先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们杀害我们的婆娘娃娃。我把手里的枪从寨墙上扔了下去,伙计们都惊呆了。我对他们说:“我先出去投降,你们千万不要乱动,一切听奶奶的指挥。我投降之后跟他们商量个能保全我们婆娘娃娃的办法,你们要是都跟着投降了,我们不但自己完了,婆娘娃娃的命也难保。”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伙计们都明白,纷纷点头,架着枪趴到寨墙上死死地盯着敌人,一双双发红的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
我没有开寨墙的大门,我怕他们会押着我们的婆娘娃娃趁机冲进来,有婆娘娃娃做人墙,我们没办法开枪。我从寨墙上放下一条绳子爬了下去,赤手空拳地来到婆娘娃娃中间。花花扑了过来,我搂住了她,那时候的人在人面前公开作出这种亲热举动是惊世骇俗的行为,四周的敌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对花花说:“不管发生啥事情,你都要把娃娃带大。”花花哭成了泪人,我的苞谷、豌豆、麦穗、稻子,我的心肝肉肉们围拢过来揪着我的衣裳哭哭咧咧。苞谷指着旁边的黄狗说:“爸,把你的枪给我,我毙了他们。”这小子从小就野得很,最爱的就是枪,胡小个子的娃娃比他大两岁,他把人家打得满院子跑,非逼着人家承认他是掌柜的才算数,奶奶揍了他一顿,他就偷了奶奶的枪跑到山里过了两晚上。奶奶说这是个天生的土匪,长大了也是个当掌柜的,就逼了他练跳坑坑练甩石头,把过去折磨我的那一套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