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出面救了我们,反过来却给我敬礼,还说向我报到,我让他这正规的军人见面仪式弄得手足无措,想着像他一样也给人家敬个礼,手举起来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太不像样子,让别人看上去不像敬礼倒像抬胳膊打人,便索性还是按照我们的习惯双手抱拳向他致意:“谢谢贵军及时赶到解救我们,要不是你们,我们这一票人就全完了。”
洪连长说:“我们接受军区首长的命令赶来支援县城守军,却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我们在路上受到了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监视哨的阻击,所以没能及时赶过来,要不是碰上卫师爷跟我们接上头带着我们抄近路过来,我们可能就赶不及了。”
卫师爷问我:“奶奶呢?给她介绍一下洪连长。”
我这时候才发现奶奶不知道啥时候不见踪影了,便对洪连长说:“我这个奶奶疯疯癫癫的,打了胜仗不知道跑到啥地方逛去了,不管她,她一阵就回来了。”
卫师爷却看到了奶奶,朝远处喊:“奶奶,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八路军。”
我顺着卫师爷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奶奶守着日本鬼子军官的尸首,双手举了望远镜正在朝我们张望。我这才明白,她一直惦记着日本鬼子军官手里的那台望远镜,战斗刚刚结束就跑过去抢望远镜去了。奶奶从望远镜里看到卫师爷招呼她,就举着望远镜边望边朝我们走了过来,她只顾了看远处的我们,没注意脚下,结果绊在一个日本鬼子的死尸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摔倒的时候她怕摔着了望远镜,反应敏捷地把望远镜举在头顶,结果一脑袋扎在地上,实实在在地啃了满嘴的泥土,鼻子也磕破了,流出了鼻血。我们急忙朝她跑过去,奶奶爬起来笑嘻嘻地把望远镜递给我说:“咋样,奶奶说的话从来就是说到做到,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我拿它看你们,远远地胡小个子牙缝里的苜蓿叶子都看着了。”
我啼笑皆非地对她说:“你这是何苦呢,日本鬼子跑了,东西撂在那还能飞了?一会儿打扫战场的时候再拾么,看你把鼻子都摔破了,要是跌倒的时候把舌头咬了,看你今后还咋骂人呢。”
奶奶用袖口抹了一把鼻血,结果脸颊上都是鲜红的血渍,倒好像她受了多重的伤似的:“没事儿,骂不成人了我干脆就不骂了……”
李大个子连忙凑趣:“我们听惯了奶奶骂人,奶奶要是把骂人这个毛病戒了,我们倒不习惯了。”
奶奶“哼”了一声说:“不骂了我改成打,用皮带抽,用擀面杖抡。”
洪连长向奶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八路军三边军分区八团三营三连连长洪祁。”
大概知道奶奶不是我们这支部队的头领,所以他没说向奶奶报到。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又抹了一把脸说:“我们是狗娃山伙里的,这是我们尕掌柜。”说着把我往洪连长跟前揪了揪。
洪连长笑着说:“我跟尕司令认识,早就认识了。”
奶奶疑惑地问:“你们认识,还早就认识?我咋不知道。”我从小就跟在奶奶身边,除了小时候家里的亲朋好友,不可能有什么我认识的人她却不认识,而我家里的亲朋好友在那年的大饥荒中死了个一干二净,所以奶奶不太相信洪连长跟我过去就认识。
洪连长把我也说愣了。明明我们刚刚认识屁大个工夫,他却说我们早就认识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不管怎么说人家解救了我们,我不能当了人家的面让人家难堪,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对,过去就认得。”
我的表情告诉洪连长我过去并不认识他,洪连长是个认真的人,一把揪了我拉到他眼前让我细细打量他:“尕司令,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洪祁啊。”
刚才他就已经告诉我他叫洪祁了,现在又说了一遍,可是我仍然对他没有一点印象,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除了伙里的伙计,我认识的人有限,伙计们之外最熟悉的要算是李冬青,却还是我的死对头,我还有什么过去早就认识的人如今认不出来了呢?我挖空心思地在脑海里翻腾过去接触过的人,脑海里保存的人物形象当中,却没有一位能跟眼前这位洪连长的模样对上铆的。不过他把我叫尕司令,而不是跟着别人叫我尕掌柜,说明他确实知道我过去当靖边剿匪第一军司令的荒唐事儿。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阵,虽然他脸上依稀有些地方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实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下跟他打过交道。既然人家摆明了不是跟我开玩笑,我也不能跟人家耍笑,只好摇头:“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你忘了,民国二十五年冬天,我跟我们李团长、吴参谋长到狗娃山上拜会你,你还跟我们团长结拜兄弟了,然后借给了我们一百多石麦子……”
话说到这里我猛然想起来了,这个人脸上依稀还有尕团长李敢为那个通讯员的影子,那个时候他又瘦又小又黑,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个半大娃娃,现如今却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原来的三角脸更变成了一张国字脸。如果他不说出那一年他们到狗娃山会我的事儿,打死我我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八路军连长竟然就是当年那个被我称作马弁的小通讯员。
李敢为尕团长跟我拜过把子,我有时候还会想起他,不知道他如今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今天见到了他的通讯员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尕团长的下落:“尕团长现如今好着呢吧?官做大了没有?”
洪连长说:“李团长好着呢,现在当了三边军分区的副司令了,吴参谋长长征以后身体不行了,留在延安搞地方工作。李团长,现在叫李司令,常常念叨你,他让我一定要上狗娃山看望看望你,没想到在战场上见到你了。”
我又问:“你咋叫红旗呢?听着怪怪的。”
洪祁嘿嘿一笑说:“是那个音不是那两个字,我的洪是洪水的洪,祁是祁连山的祁,我的名字还是参加革命以后李司令给我取的。”
听到我的结拜兄弟尕团长李敢为不但健在,而且还当了司令,我非常欣喜,想着今后一定要抽时间去拜见一下我这位兄长。洪连长说:“尕司令你们伤亡挺大,我已经命令卫生员赶紧救治受伤的弟兄们,牺牲的伙计们看看怎么办呢。”
洪连长一句话让我从胜利的喜悦和得知尕团长消息后的欣慰中回到了严酷的现实。我们一共来了一百三十多个伙计,一场仗打下来,现在还能站着跟我们说话的不到五十个人了。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勇猛无畏舍生忘死地拼命,当然,我们更没有经受过如此严重的人员伤亡。看着静静躺在荒野上的伙计们的尸体,看到受伤的伙计们那痛苦的表情,听着他们那痛苦的呻吟,我的心犹如被烧红的烙铁熨烫着。男儿有泪不轻流,可是我宁愿此时变成一个妇道人家,可以放声嚎啕一通,也许那样还能好受一些。我的腿脚发软,身子发飘,好像大地在我脚下动荡起伏,我实在站不住了,只好蹲到了地上。李大个子这时候踅到了我跟前,轻声告诉我:“我们死了三十四个,伤了七十二个,伤号里头可能有十几个也难活。日本人死了八十多个,没有伤号,可能伤号都叫他们撤退带上走了,走不了的也叫日本鬼子就地打死了。尕掌柜,别难过了,死的伙计够本,值得,你给拿个主意,死了的伙计是运回山上还是就地埋了?”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让他去问奶奶。奶奶说:“把我们的伙计埋到这个山岗上,把日本鬼子埋到山脚下头,雇人錾两个碑,伙计们的碑上写:狗娃山抗日英雄;日本鬼子的碑上写:狗娃山伙计杀的日本鬼子。”
第二十九章
我们正在清理战场,县城方向传来了鼓乐声。一大群人跟在吹鼓手的后头朝我们走来,人很多,吹鼓手已经走到距我们不远了,后头的队伍还连着城门。洪连长说:“县城里的老百姓迎接你们来了。”
人群走近了,我看到了我曾经念念不忘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大仇人李冬青。李冬青穿着长袍马褂,风尘仆仆,肩上斜挎了一支驳壳枪,又黑又瘦,看样子这段时间他的日子也难过。在他身后,跟着保安团的钱团长和一大伙乡绅模样的人。钱团长穿着保安团的黑狗皮,没戴帽子,也是又黑又瘦,头发乱蓬蓬焦黄卷曲,活像刚刚从火坑里逃出来。来到跟前,李冬青双手抱拳深深朝我们鞠了一躬,却没有说话,直接让到一旁。那位原来的惠县长、如今的省参议员回音壁出面对我说:“尕司令跟八路军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我们谨代表全县百姓衷心感谢尕司令跟八路军力挽狂澜拯救了县城三万八千多军民的身家性命,恭请尕司令跟八路军入城共庆战胜日酋之壮举。”
我倒有些好笑。跟回音壁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是头一回遇上他没当回音壁,这人不当回音壁的时候说话口齿倒也挺利索。面对了这些人我心里别扭极了,说实话,我冒了生命危险,我的弟兄们遭受了这么大的伤亡,为的绝对不是这些人,可是他们却出面向我道谢,倒好像我真的是为了他们才拼命的。我没有吱声,我不想跟他们打任何交道,如果不是看在洪连长跟那些出城来感谢我们的老百姓面上,我恨不得带着我的伙计们扭头便走。
我的冷然让他们挺尴尬。洪连长说:“这不是我们的功劳,全靠尕司令的队伍浴血奋战,我们来得晚了。”
李冬青这时候跨前一步来到我的面前,再一次深深地抱拳鞠躬,极为愧疚诚恳地说:“尕司令,我诚心诚意地感谢狗娃山的众位英雄好汉救了县城几万黎民百姓,也救了我这个在你心目中罪大恶极的仇人。过去不管我们有多大多深的仇恨,也比不上国家民族之仇。现在国难当头,我愿意向你赔罪,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致抗日,共赴国难,我们就能像国共合作一样,抛弃前嫌,联合抗日。请尕司令能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
回音壁这时候又开始恢复功能,发出了一串“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回声。
我瞪了回音壁一眼,真想警告他,他再用这种回声帮腔,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回音壁看到我厌烦的眼神,尴尬地闭嘴了。李冬青这段话说得扎实,态度也诚恳到了极点,不管他的真实想法怎样,在他说过了这样一番话之后,如果我拒绝了他,那他就占尽了道理,深明大义、公而忘私、精忠报国这些好词儿就都成了他的装饰;而心胸狭隘、私利当头、破坏联合抗日等等臭名声就会扣到我的头上,我也就成了为了一己私仇而置国家民族大义于不顾的小人。可是,难道二娘还有那么多伙计就白白死了吗?难道我跟他的血海深仇凭他这几句话就一笔勾销了吗?这个弯子我实在转不过来。他的话引起了旁人的共鸣,洪连长发言了:“尕司令,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可是你们再大的仇恨还能比得上国共两党的仇恨吗?国民党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革命者血流成河,短短数月,杀害了我们数十万革命同志。国民党对我们苏区进行了五次围剿,最后我们被迫长征北上抗日。我们红军出发的时候有三十多万人,到了陕北只剩下三万多人,要说仇恨,谁的仇恨能比我们对国民党的仇恨更深?可是当此民族危亡之际,我们毅然决然地放下了跟国民党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组成了抗日联合统一战线。希望尕司令能以民族大义为重,参加三边抗日同盟。”
我只好对李冬青说:“既然你能放得下,我又有啥放不下的?现在啥话都不说了,洪连长说得对,以民族大义为重,日本人现在是我们全中国人的仇人,我们枪口一致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专打日本人。你的家里人在狗娃山上都好着呢,你放心,我会好好把他们送回来。”
我的话一落音,四周立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李冬青说:“没事,我根本就不担心我的家人,我相信即便没有跟尕掌柜联合抗日,尕掌柜也不会为难我的家人。先不说这些,请尕掌柜跟各位弟兄进城。”这家伙看样子是对我的品性摸透了,我抓了他的家人,他居然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伤害他的家人。这样看来,即便当初我们实行恐吓政策,可能也吓不倒这家伙,他对我太了解了。
一直没有吭声的钱团长立刻高声喊叫:“鸣鞭,奏乐,欢迎尕掌柜进城观礼。”
伙计们死伤惨重,虽然在八路军的支援下打败了日本人,可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法弥补的。我哪里有心进城观什么礼,赶紧谢绝:“对不起,我们就不进城了,弟兄们需要修整。”
李冬青说:“尕掌柜,我还是你心里头的一块冷年糕。其实这话我早就说过了,你跟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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