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之回过头来看着他道:“林参谋。”
“卑职在。”
“那些账目全部做好没有?”
“回大人,已全部做好,并复核两次,完全无误,想必能让叔孙承德无话可说。”
这是沈庆之安排他的又一项任务,将军内账目全部新做,按着大燕实发饷银配给兵力军需等,是纯粹恶心叔孙承德又让他没辙来着,这也是因为就算人人知道稷山之强,可这些路子不能为外人所知才是,何况朝廷就发了五成费用,你却练出十成兵,你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听他回答后,沈庆之一笑:“好。”
前面士兵也已收操,整齐的发一声喊,便开始回营,沈庆之看看时间,道:“走吧,今日我请各位聚一聚,陈再兴。”
被他改名为陈再兴的陈二郎大声道:“在!”
“去伙房,要他们给我备一桌酒席,送到中军。”
“是。”
霍卫青一听大喜:“大人可有酒?”
“哼。”沈庆之冷笑道:“有是有,被贼偷的差不多了。”
周围人哄堂大笑起来,霍卫青却毫不在意,只顾催促沈庆之,说他还有些什么好东西藏在哪里哪里的,原来他已将主将的藏货全部摸清,惹的周围更是笑声不断。
但正在嬉笑的众人都不知道,此刻,叔孙承德正向这里赶来。
而这个时候,韩中正也已经离城前往姑苏。
上次大战之后的连锁反应已开始显现,但平心而论,沈庆之就算不斩宋铎,按着韩中正原先的计策,等孙正川发现不对死战一场后,朝廷恐怕也会对韩中正的力量有一番布置。
这是个混账的无法说理的时代,不过这一切已经是这个王朝最后的回光返照。
正走在路上的韩中正,坐在马车内,静静的看着车窗外的远山近水,在终于放下过去的一切后,他自我感觉心灵上就好像完成了一次蜕变一般,从此以后,君不再是君,臣不再是臣,安熙十八年的二月起,燕帝国少了一位副督,在野却多了一个豪杰,如此也好。
他笑眯眯的回顾自己这半生的际遇,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他,前二十年按部就班的沿着父辈的脚步,读书考试,直至出仕,三十岁后身在庙堂却比过往更能明白在这个年代里汉人的不堪,和国朝的疲倦,遭遇所见和所悟,以及接触的一些志士们的言行,让他终于渐渐明确了志向,然后,后二十年,他便开始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布局未来。
回想着半生路的他,此时忽然有些羡慕沈庆之,羡慕他的年纪,和这个年纪已有的一切,想着那小儿,韩中正忽然苦笑起来:“再过一个十年,他会是什么摸样?”
坐于他身边的韩诗琪闻声抬头:“父亲在说谁?”
女孩的眼睛闪闪发光,分明已猜到她的父亲在说谁,韩中正看后更是苦笑,女儿的心思他怎么会不懂,其实若不是沈庆之上次擅作主张,他也许都已经要和那小儿挑明一些事情了,可是,沈庆之那般之后,他实在有些担忧。
非担忧沈庆之其他,他是担忧,自己的幼女再遭遇长女那番所托非人的命运。
“父亲。”
“唉。”韩中正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着爱女的背,低声问道:“诗琪儿,最近闷闷不乐为何,可是怪父亲突然将你从姑苏带回?”
“…没有。”
“怎么没有。”韩中正又一声叹,拍了拍女儿,道:“诗琪儿,等在姑苏暂休几日,就随我去闽南安静过些人日子吧,此次之后,恐怕也再难寻到这种安宁。”
韩诗琪闻言一愣:“为什么?”
韩中正摇摇头:“这天要变了啊。”说到这里,他仿佛漫不经心的道:“对了,刚刚接到消息,天子居然要调沈庆之前往帝都,入燕京都护府。”
“我知道。”
“嗯?”
“听护卫大哥们说的,那父亲您的意思呢?”
“镇川要我看他自己的意思再说,你觉得呢?”
“我…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看女儿似有些窘迫,韩中正无奈的道:“好,好,那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吗?”
“什么?”韩诗琪立即问道,韩中正似不忍看自己的爱女为另一个男人而紧张一般,他转过了头去,看着窗外渐渐乌沉下来的天空,道:“我倒希望,叔孙承德干出点什么来,逼的那厮拔刀大闹一场,那样,呵呵。”
“什么呀。”韩诗琪急的推了下他,韩中正忙道:“那样,老夫就让他干脆落草去,我看那厮唿啸山林时定比在朝中做官更享受!”说完他自己大笑起来,韩诗琪先一愣,也忍不住笑,雀跃着道:“对,小贼天生就该那般自在才对。”
“哦,你倒了解他。”
“哼,他不是连您的话也敢不听吗?”韩诗琪反唇相讥道,可脸上明明有种得意,韩中正为之无语。
到了临晚,叔孙承德终近稷山。
遥看暮色之下官道左侧,这片森森军营的气象,叔孙承德深深的吸了口气,不禁回顾左右千五上下的人马,尤其是身边的领军陈度,不想陈度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依稀听到陈度喃喃在道:“如此军营。”
任谁,转过道后,一眼看到这种江南难见,甚至整个大燕也难见到的一流驻军大营时,总会有种被震撼的感觉。
尤其,此营主将,好大的威名,而他们这是要去取其军马。
营上的士兵早看到这里的动静,按着沈庆之严令的操典规范,当值尉官立即派人向中军汇报来军规模,同时根据权限封闭马道,令部下弓箭上弦,刀枪出鞘进入戒备状态,再派人前来询问。
令下,就看到大营门处一下就动了起来。
低沉的号角声警告全军时,接令的士兵们纷纷登墙,于是一瞬间,整个门墙处就乌黑了一片,尽闪着刀枪的寒光,门口马道上也被立即布置了拦截的鹿角拌锁等物,后面还有第二批的值班士兵出动,转眼便布置在了鹿角之后。
一切只发生在唿吸之间,这座大营面临来军方向上,就做好了战备工作,凝望前方的陈度看的更为心惊,因为他知道,就稷山这种反应和布置,自己别说千五人,就算带上万人来,一刻之内也别想攻破大门。
他们正在吃惊,来自稷山的两名探查兵丁已近他们五十步左右,一前一后勒马后,那前面的一位年轻士兵沉声道:“来军止步,表明身份!”
叔孙承德的护卫立即回道:“这里是朝廷任命的稷山镇将叔孙承德大人前来上任,还不速去通知营内人等,列阵迎接?”
可他没想到,他对面稷山士兵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叔孙承德,竟丢出一句:“凭证何在?”
这种态度在叔孙承德的护卫看来分明就是找找茬,他不由大怒,喝道:“放肆,区区一小兵见到本军主将还不跪下?”
说完似要上前,稷山士兵二话不说,吭啷一声抽出腰刀横在鞍前,静静的看着他,只区区一兵,背靠雄寨,面对千众,竟有一番无惧任何对手的百战精锐之气,无怪人称稷山战卒甲江东,与此同时,他身后,一枚响箭唿啸穿云,叔孙承德和陈度顿时脸色一变,心想,坏了。
念头刚起,那片大营内已有无数铁甲如潮涌出!
第五卷 第三回 误会丛生
其实这时,沈庆之还在帐中。
听到外边动静的他也有些奇怪,在他帐内商议事情的霍卫青赶紧跳出去看,却不见他回头,等沈庆之觉得不对时,前面已经人山人海。
在落日点燃的一片火烧云下,稷山军上营兵在左,中营兵在右,皆半数立于营内,半数列阵营外,人人刀枪出鞘杀气腾腾,就这样公然对上了即将接任的新将。
他们后面的马队也开始出动,有两道闷雷分开左右滚来,一听就知这是要去包抄对方的后路。
这片黑压压的方阵转眼便遮住了来人的视野,;最前面只穿一身白袍的霍卫青正厉声大喊:“你算个什么东西!”
没有见过万众之阵的人是无法想象这种精锐军旅蓄而不发带给人的压力的,叔孙承德现在不知是气是怕,手足发颤,陈度更是难堪,因为霍卫青骂的不是别人,骂的就是他。
刚刚他见稷山兵丁来意似乎不善,忙让自己部下们上前,先做好防备再说,然后跑出一个年轻人板着脸问何事,他听那些稷山军喊霍都尉后;想起这是即将要到自己门下当都尉的霍卫青,于是就不满的喝问霍卫青这是干嘛;不想霍卫青鸟也不鸟他,居然直接开骂。
这时霍卫青犹在继续,他当着一众部下和对手的面,对陈度大声道:“妈的,陈度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老子随沈大人一破淮左的时候,你躲在城头不出,老子随大人两破淮左时,你依旧不出,就凭你也敢使唤爷?”
陈度被他骂的几乎抓狂;叔孙承德见这厮跋扈如此,上前一步道:“霍卫青,你还是不是大燕的臣子?居然对上官如此放肆。”
可霍卫青竟再骂起来:“原来是你;亏你厚颜无耻和燕京解释说,自己这是联合韩大人算计尔朱大石才故意错传消息的,你这话骗得了别人,难道还骗得过我辈?就连尔朱大石也说你这厮是个蠢货,若不是为沈大人想,老子现在一刀就剁了你落草去!”
说完就将怀里不知道一个什么拿出来一扯,砸向叔孙承德。
两人之间有些距离,风一吹,两张纸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叔孙承德这才看清原来是封调令,心想怪不得这厮这般折腾;他都不想干了;你还能拿他怎么样呢?霍卫青随即横枪跃马,挑衅说:“要取稷山兵权;打的过我再说;来!”
陈度和叔孙承德帐下的一些亲卫终于愤怒;纷纷拔刀在手;而稷山军的士兵一看也立即向前压来;双方眼看就要火拼;反而是被骂的陈度虽然脸涨的血红一片,还是忍着气阻拦着自己的士兵,同时对霍卫青好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气,撒完就算,除非你们真不想在这大燕混了,不然就别干傻事,赶紧请沈庆之出来!”
听他这么说,霍卫青倒有些讶然他的气度,恰恰沈庆之从后面赶了过来;上来就骂:“还不赶紧散了?”
这正主总算出现,出场又是这种姿态,才让叔孙承德和陈度心中略微轻松了些,虽然他们心中还以为,这肯定是沈庆之设计好的一份下马威,但也只能先忍着。
此时,叔孙承德已经明白稷山军上下对他的敌意;绝非自己以为的那么简单;不想再生事;一盘算后;便扬声喊道:“沈大人,有令传达!”
不想,刚刚赶来的沈庆之态度也不怎么样,听他说话,只道一句:“候着。”
就回头又对那些士兵们道:“先散了吧。”
这种无视和漠然的口气实在令人尴尬;叔孙承德就算是个泥人也给他们前后两出气的面色通红,激怒之下终于忍耐不住;独自一人冲出军前,对沈庆之大吼起来:“天子亲自调你前往燕京都护府述职,兵部文书在此,你也敢说候着?”
只以为他来耀武扬威交接军权的沈庆之听的吃了一惊;回头问:“你说什么?”
一心希望消事的陈度担心叔孙承德失控,忙抢上前几步,对沈庆之道:“沈大人,确实有兵部调文,令你前往燕京都护府报道,但具体职务还未明确。”
沈庆之不由诧异起来:“如何调我去帝都?”
陈度刚刚要说话,叔孙承德冷笑着问:“难道你还敢不奉令不成?”
沈庆之勃然大怒,勐的一勒胯下战马,随即腿腰发力一扭,居然原地就将战马拉的人立起来再转了个圈子,轰的一声,等战马四蹄在地时沈庆之已经正面了叔孙承德,目光森森的看着他,也许下一刻就要动手!
这一出,让周围立即鸦雀无声。
在他锐利注视和威势笼罩下连叔孙承德胯下的战马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好几步,口中嘶鸣不已,那身形也似萎缩了几分,似乎通灵之兽都吃不消沈庆之一身的怒意…
好在今日有陈度在这里,他慌忙拦在沈庆之和叔孙承德之间,先埋怨叔孙承德:“叔孙大人您说这种赌气话干什么?”又对沈庆之拱手:“沈大人息怒,叔孙大人好心前来传令,却被你这些旧部拦在门外,是谁也有些不快不是?”
然后才将话绕回正题道:“沈大人,这上下交接之事也不忙说,你先接了军令吧。”
说着,回头去和叔孙承德取令,叔孙承德哪里还敢怠慢,连忙从怀中拿出调令,递给陈度,陈度再递给沈庆之,沈庆之身在马上接过调令后仔细看了看,一合令书,眉头一扬,冷冷问陈度:“此令何时送达?”
陈度看着他那张写满倨傲之气的脸,心中一叹,道:“就今日清晨时分送达的。”
沈庆之听后,冷笑起来:“调令刚刚到,叔孙承德和你就急急忙忙赶来,还真是难为你们了,要这军是吧,好,老子现在就将他们交到你们手中先。”
说完举起右手的调令。
陈度和叔孙承德一惊之际,那上万的兵马轰的一声立正,已人人肃立不动如山,厉中原,霍卫青,林正野等纷纷出列,站到了回过身的沈庆之马边,现场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