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沈庆之过往战绩已经随哪怕战火连天也敢南来北往的客商之口传遍天下,他们刚刚又亲见他率领铁骑冲突厮杀,只区区数千就杀的扶桑军一退再退,几乎片刻也撑不住便失却了野战之心,足见武功冠绝江东,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年轻士兵按捺不住,涌到阵前观望,要仔细看看好大名望的江东少帅到底什么摸样。
他们前后推挤,阵型汹涌,从远处看,还以为他们要开战,那气势也有些骇人,但沈庆之巍然不动。
梁子任见他少年英雄至此,也甚为羡慕,对身边的心腹彭德志叹道:“将军威武名不虚传。”
他这是在卖好吧,声音说的这般大,不想刚刚沈庆之不仅仅毫不领情,还伸出左手,对正和他并肩不远的令彪道:“借你长兵一用。”
谁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干嘛,令彪愣了下,还是靠了过来,并把手中的三叉戟礼貌的倒转锋口,递给了他,沈庆之对他微微点头致意后,一转腕,将那长兵握住,这就策马沿着西秦阵前,向北骑去,直到数百步外,才勒转缰绳圈回战马。
这个过程里,梁子任只是很傻很天真的看着他。
沈庆之突然开口,扬声对着他侧前方的所有西秦军兵道:“数日之前,曾有二十万军鏖战于黄河以南襄阳以北之间,一为燕庭一为江东,此战之后燕庭主力覆灭,敌酋不得不仓皇北窜,然。”
他说到这里略一停顿,正在听的众人不由都更加凝神。
沈庆之这才继续,大声道:“于追击途中,我竟在慕容艺身侧见到一人,此子就是前稷山旧人中军参谋林中野,实际为扶桑国相小野莞尔之子!诸位以为,此子先易名潜入江东,再于关键时刻藏身末代敌酋之侧,现又领军数万直入我故国京兆之地,是何居心?”
“当是狼子野心!”
他威风凛凛大喝一声,提动长戟,遥指西秦中军的梁子任;梁子任不禁脸色一变,有心要插嘴,可惜中气不足,由的沈庆之指着自己话中有话,才张嘴却被东北方灌了满口,险点被呛死…
而现在,哪个会注意到他,都在听沈庆之说话,前排还向后面传述,沈庆之收回兵刃继续道:“所以,我们才灭燕庭,就追逐而来,原因无他,贼子这番用心所图非小,无论为国为己,都不能任由鼠辈猖狂,于是我请孙正川将军先行诱敌,同时于南岸设伏,待孙将军北上果然见敌军数万正从石碑谷出,一见我军便动刀枪,同时狂言,他们扶桑大军尽出,已夺风关盘口并要继续南下,放马中原,然在此时,贵军领袖,一临战场见外寇不战,却反和鼠辈勾结,还欲资其辎重搭建浮桥接应南岸被困敌军,我且问各位西秦子弟,如此作为可是英雄?”
西秦上下做梦想不到他话锋一转,竟当众骂起了梁子任等,但他说的又是实实在在的实情,这让人是辩都难,梁子任不由气急败坏,跳脚大骂:“沈庆之你是乱我军心来着?”这一嗓子,喊的蛮响,不过还是中气不足尾音瞬间飘了,拽出点尖锐的味道,倒似女声骂街,恶心的沈庆之当即回骂一句:“你配?”
便倒提长锋跃马阵前,那属于令彪的三叉戟被他拽着,锋头在冻土沙砾上一划而过,甩出大片火星,一路向南,梁子任还以为这厮要来杀人,慌忙出将的出将,躲藏的躲藏,军官这般士兵也乱了,不过沈庆之只是一路向前,就这么一人一马一戟,从万众之前走了个来回,在这赤黑的土地上划下一道深深的白线,最后狠狠的将那三叉戟向地上一掷,这结实冻土,挖个坑都要耗把力气,可他只这么一掷,只听轰的一声,那三叉戟竟然就这么没了头!
西秦人等登时大哗,沈庆之却还未完,他于此时此刻,勐拔刀在手,于西秦阵前顾盼左右;厉声问:“谁还要相助外寇,便踏过此线和我一战!”
他严厉质问,再画地为牢,又掷戟立威,现还要独挑三军,已至他身后不远的霍卫青见此一幕心潮澎湃,当即举枪,他以下,已聚集于他身后的千骑羽林唰的一声,齐齐把手中雪亮的腰刀一横,那姿态,当是沈庆之一旦动手他们便要不顾一切向前,其兵锋正指太过靠前的梁子任处。
梁子任不由魂不附体,他身边西秦各将也面如土色,一时竟无人敢动。
半响,沈庆之冷笑一声,拨转马头,对霍卫青问:“还有力气?”
“有。”
“由他们看,我们斩将去!”
“是!”
令下,待沈庆之一过,江东铁骑立即掩上,这就马蹄如雷的跟着他们的主家向扶桑那边横刀杀去,只留下西秦军庞大的军阵,人马沉默,而此时南岸犹杀声震天。
独遗阵前两手空空的令彪茫然看去。
见陷阵军当头,所有江东步骑一起再次以密集阵型,排山倒海一样的,压向扶桑部去,扶桑骑兵却早无斗志,见对方再杀来只顾纷纷回头逃命。
然而,他们背后是黄河,这复结的薄冰还弱,怎经的住马蹄践踏,就见大河翻涌,人头滚滚,隔河相望的扶桑步兵虽然竭尽全力,使用一切物资铺设浮桥,还是力有未逮,只能和他们哭喊相和,却救不得一人…
扶桑,这是完了啊,待沈庆之杀去,南军再行北渡后,那数万孤立无援的步兵哪里还有活路?现在就算是个白痴也看的出扶桑军实在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便是武圣再世也绝难救的了他们,何况,那沈庆之不是武掉转世吗?
但这样一个历史过程内,我们就这样看着?百年后的后人们会怎么形容我等?令彪觉得心里堵的慌,他突然翻身下马,去阵前要拔起兵刃,可是…正无处出气的梁子任看他在那里乱折腾,骂道:“你在干什么?”
“拔,拔不出!”令彪涨红了脸吼道。
梁子任等…令彪继续用力,嘿——嘿——算了,梁子任懒得看他,对身边人咬牙切齿的道:“难道就真的任由那小贼耀武扬威吗?还画地为牢?此乃我西秦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彭德志欲言又止,再回头看那边的令彪,西秦勇士犹在那里,嘿——扑,终于出来了,梁子任吼道:“看他干嘛?”
彭德志叹了口气道:“大人,我军无人是他的对手啊。”
“……”
“大人,他随手一掷,令彪竟半刻才能拔出,你说令彪遇到他能抵达几合?”
“……”
“大人,扶桑已经完了,不如趁此时和江东先行修好吧。”
见梁子任还要说,彭德志急促的道:“大人,诸军都已被其蛊惑,若不帮助江东破贼,恐怕要失军心啊。”
梁子任为他点醒,可是心中还是很不甘心,因为他刚刚被沈庆之训的孙子似的,这是他成为西秦领袖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彭德志劝道:“大人三思,莫为一时之气坏了来日大计。”
他才勉强点头,但心中还是不甘,想了想,道:“我把军马给你,你去帮他,那厮嘴脸我是不想伺候了。”说完对亲卫一招唿:“都随我去。”这就向后撤离。
他旗帜一动,四周军马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办才好,彭德志愣在那里,本想追上去再劝几句,但见天色已快暗了,只好先对左右道:“去通告全军,说梁公有令,不忍让友军独战敌寇,要他们准备杀敌。”
又令令彪为前锋,立刻向沈庆之的方向先行追去报信以免误会,彭德志则带其余兵马,移于扶桑军北,准备扎营布防,号令一出,西秦军马立即移动向北,大军开行的轨迹指向扶桑军的退路,这让小野莞尔彻底心死,一向骄傲坚强如他,如今也只能暗自垂泪,对横山勇叹道:“投降吧,再不投降,我辈死无全尸也。”
但横山勇觉得事犹可为,他建议道:“…西秦军废,主公何不等到夜里突围。”
“混账!你想我儿和石原死在对岸吗?”小野莞尔终于发怒,他恶狠狠的看着横山勇:“卫明和石原一死,我小野家除了你,还有谁能来撑门面,如此就算能回去,只怕不到春日就要被藤田家灭的干干净净,速速推出慕容艺求降。”
说完,一把推开石化一般的横山勇,大步走出简陋的中军帐去…
对岸。
小野卫明也正面色灰白的站着黄河岸边。
到这一刻,过去种种浮现心头。
“林中野”犹记得自己在江东的短暂日子,所遇所学所知历历心头,然而那一切终究不过如梦一场,他还未曾来得及将自己所得的一切加以施展,就被困于如此绝地,要是能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不会同意父亲这么快就领军入关,和江东对上…
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大人。”与此同时,历中原指着河岸处,对孙正川道:“末将去取他人头吧。”
“不必。”孙正川摇摇头,之前和石原的一场厮杀,他虽斩了石原,但也被其垂死一刀砍中了左肩,如今只能坐看征伐,不过这一来,孙正川对战场上的各种局势倒能看的更透彻。
他见此时天色将暗,北风更冷,对历中原道:“庆之似乎鼓动西秦出动了,不过西秦能出多少力也难讲,而这夜风一起,黄河就要再度冰封,那时就会让敌人联上,因此我们在今天日落之前要尽快解决问题,我看与其杀人,不如拿下林中野,逼的北岸投降,至于拿下后怎么办,由庆之处理为好。”
历中原想想也对,这便传令下去,令其余各军压阵,让陷阵上前,只取林中野,可这边命令刚下,就见扶桑中军忽然旗落,听中军处异口同声在喊什么,郭子怀听不懂扶桑语,还在南岸的扶桑军却突然发出一阵悲声,立在河边的小野卫明呆若木鸡…
这一出,让远遁去的梁子任,和正在移师的彭德志,以及刚刚来到沈庆之部队侧翼的令彪部都有些意外,尤其令彪,很是愤怒,想不到扶桑军投降的这么快,他手下一个副将叫嚣起来,说:“管他娘的,上去先杀一顿再说。”
似有西秦军为他鼓动,就要上前。
霍卫青见的大怒,亲自领了数人过去,冲到对方阵前挥鞭就打,同时喝骂,这才让对方消停下来,但那西秦副将虽然打不过他,可还是不服,口中还在骂骂咧咧,惹的霍二更怒,直接跳下马揪住那厮拳打脚踢同时骂道:“军令如山,还敢妄为!”
地上那人挣扎在喊:“你管的了我西秦?”
正在出降的扶桑军将看到这场面,一时犹豫,沈庆之知道再耽搁要坏事,刚要喝斥霍卫青不要再纠缠,令彪突然驰来。
那厮见令彪来了,面露喜色,霍卫青也赶紧在亲卫保护下翻身上马,以为就要血拼,连沈庆之都要冲来,不想令彪来到面前对着那厮就是一戟,直接把那厮刺翻在地后,又连挥兵刃,把那厮心腹几个噼死当场,然后吼道:“江东管不了你,爷管的了你!”
西秦军上下都看呆了,令彪犹愤怒的满面通红:“谁再不听号令,斩!”
做完这些,他才收回兵刃,对愣在那里的霍卫青一拱手:“再有此事,拿我说话。”
远远的,又对沈庆之一拱手,沈庆之赞许的一笑,知道令彪此举不仅仅是做给自己看,也是做给扶桑军看的,心中放心了些,果然,刚刚还有些异动的扶桑军,见过这一出后,再没了脾气,出降的一群又向前来。
此时此刻,那通红的落日,冰封泛白的长河,染血的残军败将,和在北风中走的步履蹒跚的扶桑领袖,以及被他们扣在身后,堵住口,一步一跌,满眼血泪的前燕末代皇帝一行,背衬那血迹斑斑的冰面以及南方的山水,组成了一副令所有获胜者都要兴奋的画面,唯独沈庆之知道,看似结束其实未必…
就算扶桑这番降了,也只是小野一族,偏僻之国穷兵黩武至今,举国的野望岂是灭其一家豪门就能打消的?不过暂缓而已,或者,此番之后,他们会更慎重,更有准备,不过,已知的最有威胁还是眼前这个人啊。
沈庆之冷冷的盯着那行人最前的,那张苍老的脸。
他的记忆里的一切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正是这个男人制定了先持燕帝以令京兆,再图河北远望东南的战略,才使得扶桑得到了进军中原的一块跳板,且有了决战关内的后勤重地,之后就是半壁沦陷。
对了,在干这些的时候他还打出了复兴故国的名号,配合他挟持燕帝的行为,由此他不仅仅整合了旧朝的一些残余势力,还得到了部分中原子民的响应,至于这些响应是不是别有用心,那是另说。
另外,他还看穿了罗斯,西秦和江东之间的迷局,更看穿了梁子任之辈的心术,从而果断的做出了放弃科尔兴迷惑罗斯,威逼利诱争取西秦的正确选择,因此,扶桑得以更从容的用兵。
嗯,这个男人,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扶桑名将,小野卫明,他指挥犀利,眼光独到,据说他的儿子曾经易名汉姓走遍燕时各军各镇,洞悉中原虚实,因此等他成才领军之后纵横南北,几无敌手,但今天!
沈庆之的视线略过小野莞尔的头顶,看向南岸,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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