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的梦境都是那样灿烂而温暖。我问司叔叔,为什么,会先想起这些。
司叔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许是因为我一直怀念着落天阁的生活,又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我静待第三日的梦境,却不想,梦境就此终结,吝啬得不肯给我看其他。
唯有这两个片断。而连个片断独木难撑,没有连贯记忆的支持,它们很快在脑中消退,纵使我反复回想、反复咀嚼,它们依然如指尖流水一般流去不复返,隔了几日,脑中便只剩下模糊的温馨之感,和大片灼灼桃花。
三日后,前方军报令我连仅剩的这些都无暇去顾及了。因为,信使来禀——金陵失守了。
容国的都城虽然为苍梧,但因苍梧地处至南,管辖各省各郡多有不便,是以另外设了两个副都,一个是在荆州的华都,另一个便是扬州金陵。也因此,金陵一向有重兵把守。
扬州各郡的事务一向都交予金陵管理,再由金陵传递至苍梧。现如今,金陵突如其来失守,相对于朝廷对整个扬州的控制减弱大半,让所有人都无比仓惶、措手不及。
梦中月下 第二十五盏 抗拒
大商二年十一月末,白帝御驾亲征,兵伐金陵。集兵甲三万,船粮俱办,因顺流之势,水陆并进。且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后援。
进,与理王遇与金陵。
理王使大将刘勇率军绕金陵,直击亭镇。白帝为解后方威胁,突击金陵以西小城,理王西应之。白帝遂遣亲兵袭亭镇,掩其不备,擒刘勇,救重镇。继而合兵南下,势如破竹,夺取金陵。理王数度率兵反击,无果而终。
——《史传。楚晨轼本纪》
金陵失守,我一颗心危危高悬,恨不能立马插翅飞到云扬身边。我觉着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是陪着他,也好过在遥遥的苍梧整日呆坐。
我欲前往金陵的消息被方丞相获知,他匆匆赶来我的沧浩宫,劝阻我不要出行。
落座后,他开门见山地说:“前线刀枪不长眼,王后万不可只身赴险哪。”
我不听,执拗道:“我的武功不差,可以保护自己。”
丞相鞠了一礼:“恕老臣直言,王后您去后非但无益于战事,反而要殿下百忙之中分神出来保护、担忧您的安危,实为下策。”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也不是,那也不行,情急之下我冲他喊道:“你叫我如何是好!”
“老臣明白王后的心情,但为今之计,王后还是镇守苍梧王宫为好。”
我冷嗤一声:“镇守苍梧王宫?云扬又没有侧妃,整个王宫只我一人,敢问我镇守何物?镇守何事?简直荒唐。”
“王后一日在苍梧,苍梧百姓便有了主心骨,便能得心安。”丞相捋着花白的胡子,稳重地劝说道,“况且,殿下不还为王后请了一位大夫医治头风?王后凤体安康,也是殿下心中所愿。”
“头风。”我无奈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司叔叔为我医治的病,可比头风重得多!且叔叔也的确说过,医治不宜中断,否则当前功尽弃。
可是、可是我实在放心不下云扬。
遂问丞相:“方伯,那前线打算如何应对?”
方伯答说:“再拨一万人支援,收复金陵。”
“一万人,”我略加思索,“够吗?”
方伯叹息:“只能这么多。不然,苍梧便成一座空城了。”
“空城又怎样?”我追问,“左右朱雀军与玄武军不可能一夜之间跃过整个扬州和荆州,直达苍梧!”
方伯摇头道:“王后有所不知,吴水处战况并不乐观。若蒋誉将军战败,玄武军沿赤水一路南下,不出三日便可进入交州,到时,金陵的兵力是无法及时赶回的。”
“吴水处战况并不乐观?”我惊道,“我们与玄武军在吴水战了将近一年,一直平分秋色,为何忽然……”
方伯的脸上略显忧虑:“蒋将军昨日信中说,之前玄武军战得心不在焉,而近来,大有猛虎之势。”
我禁不住盘根问底:“这又是为何?军貌突然改头换面,总得有个理由罢!”
方伯沉吟道:“许是因为换帅的缘故。”
“换帅?现在吴水的玄武军主帅是何人?”
方伯顿了顿,答道:“魏长虞。”
我又是一惊,“长……魏长虞不是丞相吗?怎么领起兵来了?”
“王后忘了,魏长虞在坐在大庆禁卫军统领之职前,是兵部首席谋士。”方伯缓缓道,“他的杀伐决断能力绝不在秦松之下。”
“那秦松呢?”
“被调往雍州了。”
“雍州……”我这才想起雍州那里,三哥与大哥尚还在作战。三哥一向看重雍州这块肥地,却把长虞调离那里,仔细一联想,我恍然道:“难道玄王和白帝已经联手?雍州那里只是做个表面的样子?”
“不错。”方伯颔首,“雍州虽有战事,但大多零散,不成气候。”
我当即软了下来,气泄千里。大哥、三哥当真联手了,那云扬该怎么办?容国怎么办?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
三哥,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
“不过是个妓女养的小贱人,也好意思住在楚府里头,”
“就是,告诉你,我们俩可是四少爷身边服侍的人,你给我们提鞋都不配,别指望我会叫你一声九小姐!”
“你还是和你那水性杨花的娘一起滚回妓院去吧!”
两个打扮得穿红戴绿无比俗气的侍女,在我眼前,叉着腰,横眉对我怒喝着。
……
“呦,这不是小贱婢嘛,八弟,你瞧是不是?”
“啧啧,你不好好在潇湘苑里待着,出来污人眼睛,是何居心?”
“四哥、八哥,我……”
“我什么我!就你也配叫我哥?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野种!”
“你娘就是个肮脏的贱人,跟人苟合,生出来的孽障赖在爹的身上!”
“我娘不是!”
“你娘就是贱人,贱人,贱人,哈哈——!”
“我娘不是——!”
他们兀自仰天长笑,笑容狰狞恐怖,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用尽全身力气往他们头上砸去。
“哎呦!他奶奶的!”
“四哥,你流血了!”
“快、快扶我去找大夫,留下疤就麻烦了!”
“你这 个小贱人,等着瞧,看我们把你收拾得生不如死!”
……
“小妹妹。”
眼前映入五六张煤灰的、油腔滑调的男人脸。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四少爷和八少爷可是把你赏给我们哥几个了。还不快过来,好好陪陪爷。”
他们搓着手,得意笑着朝我走来,我步步后退。他们人高马大,我的视线渐渐被阴影笼罩。
“放开我!放开我——!!!”
“救命啊——娘!三哥!大哥!救命啊!”
手边摸索到一把笤帚,举起来,笤帚柄重重打向离我最近那个人的太阳穴,他昏倒在地上。
我扯了扯破碎的衣袖,拼了命向外跑,口中继续呼救。不想嘴巴被人一把捂住,恶心的气味瞬间灌入鼻腔中。那人将我用力往后一扯,我跌跌撞撞地向后跌去,后脑勺猛地磕上一个硬邦邦的物什,顿时失去了意识。
……
“姐,姐!你怎么了??”
“好、好疼……”
“怎么回事!快来人啊!”
“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不……不,洛婉!洛婉,救救我的孩子!”
“娘娘流血了!”
“孩子……我的孩子……”
“没事的,姐,孩子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皇上,别、别管我,保住……保住孩子……”
……
“嗝……楚姑娘,不、不陪我一会儿么?”
“周公子,请你自重!这是在楚府!”
“呵,拿楚府来压我?……这药效似乎不错呢。双步软筋散,发作后,浑身虚软、嗓音沙哑、功夫皆失……楚美人莫要生气,我会很温柔地待你。”
“你在楚府肆意妄为,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呦呦,看这张小嘴,多么伶牙俐齿。可是,连皇上也知道我们俩已经有了婚约,你说我强迫你,谁信?大家只会当你是小女子害羞,说不定还会因此干脆彻底让你嫁给我。”
“你……你到底要怎样?”
“我不过是想把我们的婚约坐实而已。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不想嫁,也、得、嫁。”
……
“你那么爱他,你为什么那么爱他……为了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我,哪怕我是你尊敬的兄长。”
楚晨轼冰凉的手指解开了我的衣裳。
“你要……做什么……大哥……不要……”
“九儿,我一直都想要你。”
“不要……求你……”
“九儿,与我在一起。”
……
“啊——!”
第二次针法之后,我昏睡了两日。脑中混混沌沌全都是痛苦的记忆,辱骂声、调戏声,肮脏的手、肮脏的味道、肮脏的人。
云扬并非我的第一个男人,我一直耿耿于怀,想知道是谁。
可难道,难道云扬连第二个都不是?难道我在小小年纪,就已被那群叫人作恶的混混给玷污了?
还有那个姓周的,还有大哥。
我面色惨白,眼前光景白得发亮,仿佛天旋地转。到底,有多少个?我竟已是如此不堪之身??
司乾来,见我精神极差,便给我点上更为安神的香。接着循循善诱地叫我说出想起的东西。我说完后,他道:“你脑中的蛊在抗拒我。”
我迷茫道:“什么意思?”
“先不忙听我解释。你想起的这几个片断,大多数都只有过程,却没有结果,我就先将结果告诉你。”
我心跳一滞,不敢听下去。
司乾道:“你十二岁那年,并没有被那些混混染指,晨轩救了你。但是你伤得很重,你父亲故而将你送到落天阁,由我医治。你苏醒后略有疯癫,我只好在你脑中种了蛊,吞噬掉那段记忆。”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个周如正,最后亦没有成功,我记得,也是晨轩救下了你。”
我感激道:“当真?那楚晨轼……”
“这一段,我就不清楚了。”
我低下头。三哥纵然救了我两次,可楚晨轼那遭,恐怕是无能为力了。心里有些黯然的同时,也有些庆幸。至少,不像我方苏醒时预料的那么糟。
那厢司乾感叹道:“当年我选定这条蛊,就是因为它通人性。却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我逼迫它连结那些被它咬断的脉络时,它便报复性地把好的回忆藏着不给你看,而是先连结那些消极的记忆,妄图让你退却,不再想着恢复。”
我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难怪这次我想起的全是龌龊又羞耻的东西。而第一次我想起的那两个片断虽然美好,可现在回想,我并没有身临其境感受到我当时的心情,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俯瞰事情的发生。原来,竟是这条蛊在与我玩花样。”
司乾颔首:“所以,你万不能半途而废。你要想,你的过去,最坏不过如此。”
“嗯,谢谢叔叔。”我揉了揉眉骨,忽然觉得疲惫至极。只盼望像司叔叔讲的那样,之后的记忆会越来越好。
第二十六盏 明了
接下来的几日,军报一喜一忧。
喜的是,白帝率军往南进发时,在扬州中部的内陆小城山越,被抄近路追来的交州军阻截,一时间山截止城烽烟四起,百姓纷纷逃难、流离失所。不过至少,暂时阻止了朱雀军南下的步伐。
忧的是,吴水处,长虞兵行奇招,巧用古人火烧连环船与草船借箭之计,大败交州军。
他命人做了数十艘木船,并以铁索相连,船上竖若干稻草人,船舱中存放浇了油的柴草。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船只排成一排,齐齐向吴水南岸驶来,守岸指挥官误以为是敌军突袭,下令战船出击。
然而行至吴水中央,玄武军木船上的士兵纷纷点燃稻草,随后跳水回游。一时间,一排数十条燃起熊熊大火的木船,借着风势朝交州军的方向冲来,待交州战船发现冲破浓雾的火光,为时已晚。所有的战船为火船包围,又因为铁索拦截而无法冲出重围,最后焚得干干净净。
交州军因此水军损失大半,玄武军趁机强渡吴水,将散了军心的交州军逼退十里,只得驻扎郁郡。
战场从吴水与金陵,变为了郁郡与山越,两厢皆胶着地打着。
这一打,便打到了来年开春,司叔叔为我的医治也已经进行了四次。
第三次,我完整地想起了在楚府的童年,想起了与娘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第四次,我完整地忆起了在落天阁的岁月,忆起了与师父、师兄、师姐无忧的快活。
我渐渐开始怀疑司乾叔叔之前的说法。他说,我脑中的蛊会把好的回忆藏在最后。可在我看来,司叔叔向我描述过的我在大庆末代皇帝郑熙身边的日子,是绝对没有在落天阁时幸福开怀的,而至今,我想起了落天阁,可作为婉贵妃的记忆却还是渺渺不知所踪。
兴许,我只是按照年岁,按部就班地一点点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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