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中醒的很突然。在夜里丑时前后,夜色最浓之时。熬过去便可见曙光,熬不过则是无边幽深的黑洞。
她睁开眼,双目圆瞪向天际,如同灵魂出窍一般。我与她说话时,她神情又分外明白,口齿清晰。
这不是好的征兆。
我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喂了她两口菜粥,她一气吃了两碗。
回光返照便是如此。
握着她的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她声音细细的重复我俩认识的过往。
某年仲夏梅雨之际,日头晴朗不过寸光阴,时常突然就雷声大作,蒙蒙细雨更是几乎不间断的连绵许久。
我从山上采药而归,浑身湿透,沦落到郊外破庙生了柴火烤衣服。
少年时的嬉笑怒骂,平白无故的结交了庙中避雨的两名少女。一只鸡,一根玉米,一个白馒头。唯独差了一壶酒,无独有偶,第四个赶来的便是红中。她擦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就地而坐,从包里掏出一壶佳酿,拔开塞子,浓郁陈叠。
往事历历在目,此刻她却捉住我的手,这么同我说。“老大,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是真的想和你作朋友,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
她目光开始涣散,嘴里反反复复念叨。“肉苁蓉,淫羊藿,没石子,桑瞟蛸……肉苁蓉,淫羊藿,没石子,桑瞟蛸。”
这四味药全部是用来壮阳益精的,郭大炮膝下无子,人到中年,为繁衍后代而服用这些药物不足为奇。为了逼迫郭大炮走上这条路,红中就是那个身份成迷的小妾。
她每天天不亮就要外出收集甜水乡一带邻里的粪便,从郭大炮的粪便里分别出他确实开始服用这四味药材,是既精准又可将窥视的身份化于无形,神不知且鬼不觉。
药材有阴阳之分,讲究七情配伍。我一直以来都忽略红中旁敲侧击的询问,例如肉苁蓉的气味,形状。没石子与何物相克。当这四味药加在一起,与樱花产生的效应,更胜毒物,可令心脏骤停,产生猝死假象。
李今的樱花浮是郭大炮的催命符。
金诚午怕是从郭大炮老婆嘴里得知他近来要纳妾,彼此却都对小妾的真实身份一筹莫展,为此,他佯装心智不开,骗取十八的信任,再从十八嘴里得知郭大炮要纳妾的对象正是红中。
我已经可以确认,这桩事情背后有两股势力彼此纠缠较量。
一是金诚午和郭大炮。
二是红中和李今。
前者为了抓出细作,后者为了掩藏身份,两者就像拔河,活活将我和萝卜扯进了漩涡。
红中已经思绪凌乱,眼内开始充血,我不断的呼唤着她的名字,意图唤醒她的意识,可惜收效甚微。
突然,她有片刻的沉默,继而幽幽的说道。“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
“老大说她打麻将最爱吊红中,呵呵呵呵,红中。”她开始疯狂的笑起来,随后语带哭音。“可我不是红中,我没有名字,没有名字。”
“红中!”我按住她的肩膀,怕她情绪失控。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死死盯着我的脸。“老大,你叫我一声重欢,蓝重欢。”
蓝玉…蓝重欢。
红中的真名是蓝重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萝卜一直在窗边剪着窗花。他说,大年三十有年兽,家家户户都要挂上桃符,贴上红春联将年兽给赶走,这叫守岁,亦叫熬年。他不善于剪窗花,却一直努力尝试不间断,完毕之后贴到窗户上。说是保护红中,只要熬过今夜,就能就年兽赶走。
他摸了摸我的头安慰道,“没事的。”
然此时此刻,却显得他方才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走到我身边,声音低沉的轻轻唤道。“蓝重欢。”
红中竟然笑了起来,指着萝卜,容色戚戚却异常镇定。“我能相信你吗?”
他俩目视良久,红中说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保护好她。”
说完,就要闭眼——萝卜蹲下来急切的追问,“你还没告诉我,珠子上是哪两个字?哪两个字?”
红中笑起来,眼角弯弯。“宁静…是宁静。我完成任务了,放我走吧。”
她的手失去重量,我捂住嘴,看这场生命在我眼前彻底消失。
这一年的除夕,我们吃了年糕,贴了窗花,熬到天亮,是名副其实的熬年。然待到天明,恶灵离去,却也带走我的朋友,留下一具冰冷的尸首。
我在萝卜的怀里闷声哭了许久,能感到他身上的气息沉没,像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他的手指轻轻捋着我的耳廓,“你让她走吧,安心的走。蓝重欢,是个人刀。”
所谓人刀,一生只杀一人。他们或许是菜场里卖茶叶的,也可能是唱戏的戏子,或者是与你擦身而过的浣纱娘。男女各异,用最普通的身份掩藏杀手的本质。从接到命令开始,不择手段,誓死完成任务。他们没有姓名,完全隐没于市井,日日年年埋伏在目标的身边。
蓝重欢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她的父亲,定国公蓝玉曾追随太宗皇帝四处征战,待天下初定,被封为定国将军。却在先帝在位之时,居功自傲,飞扬跋扈,终于在十五年因谋逆之罪,被诛三族。红中如今二十,也就是说当时只有五岁,她活了下来,隐姓埋名,成为一名人刀。
正文37 江汀阁内幕——上元烟花影
这件事远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正月初一,家家户户忙着过年。
如若不是这个关口,窈窕和雏秀才或许早就没命了。
据说知县大人升堂审案不过走个过场,判定戏班子谋财害命,杀了郭大炮。
雏秀才和窈窕喊冤喊得嗓子都哑了,好在这时间档口正值年庆,便暂时收押大牢,择日行刑。
我托了小勇哥,偷偷潜入大牢。
秀才瘦了一圈,面黄肌瘦,还不停的咳嗽。我将四娘带给他的衣物交付,安慰了几句。
窈窕和他关在一起,地上都是污水稻草,冷得冻成一团,嘴里不停咕哝。“早知道还是回去画春宫靠谱,不入流就不入流,好歹没有牢狱之灾。”
我问她,“这戏文从何而来?”
窈窕和雏秀才对上一眼,最后秀才站起来抱住栏杆望风,窈窕则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大约半月前,有人丢在戏楼的窗台子上。本来我们不打算演,大过年的谁要看死人的戏码,可偏偏白雅问这时候来了,说是听闻我们有新戏,着我们排好了早些上戏。”
这和我的估算**不离十。
其实戏文从何而来到最后都会归于白雅问和金诚午,他们要用这个来引凶手现身,眼下则要用戏班里这么多条人命来揪细作。
我看了眼角落里的瑜老板,窈窕说。“瑜老板染了风寒,须知唱戏的嗓子顶要紧,再这么烧下去,怕是嗓子眼也给烧坏了。”
我点点头,为她切了脉。
之后,我让小勇哥来我家取药,每天给瑜老板送去。四大金刚轮流值班照看戏班里的人,暂时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可我知道,要让他们摆脱牢狱之刑,惟有将红中的死画上圆满的句号。
正月初三,小勇哥照例上门来取药。
我在屋内看着红中的尸首,心意沉浮。为了保存尸体,家中门窗大开,冰天雪地,冻得人心寒。
萝卜和小勇哥不知为什么在厅堂里打了起来,我赶到的时候小勇哥一拳将萝卜打倒在地,他并没有还手。
我冲过去将萝卜扶起来,捻起袖子擦去他嘴角的血渍。
小勇哥面色不善,言词犀利。“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把她扯进来!”
萝卜垂着眼,一言不发。
“我问你!”小勇哥沉下一口气,拳头依然紧握。“我问你,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她?是不是真心的?给我说清楚…”
我站在两人之间徘徊。
门外是扑朔的雪花,前赴后继的落地。他俩彼此目光对视,无一退让。
萝卜一把将我拉过去,埋在他怀里,双手捂住我的耳朵。
整个世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听不到,只有耳朵里传来鼓鼓的轰鸣,无声留下的眼泪沾染了他的胸襟。
小伙计不喜欢我。
面对小勇哥这么直白的质问,怕我听见了会伤心,才捂住我的耳朵。
雪地之中的倾心相随,其实是我的一厢情愿。就算我俩曾经交集,碰头,最后也会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他日天涯陌路。
再抬起头时,四下无人,小勇哥已经走了。
我泪眼婆娑,看不清面前的他,却依旧假装镇定,面带微笑。
是他说的,就算一路奔跑一路跌倒,也要面带微笑的爬起来。
可我佯装如斯,却掩不住阵阵哭音。“你是不是算计我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也算计我了…”
他为我拂去脸上的泪,“你以前从来不哭得,怎么近来总是哭呢,好像都是因为我…”
我甩开他的手,独自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窈窕告诉我,那本戏文她偷偷埋在戏楼的老槐树下,那日离开大牢,我掘地三尺挖了出来。
有了《对照记》的话本子,所有细节几乎一目了然。年三十戏台子上作了左右两相对照的场景,当时我问萝卜可有看出什么,他一言不发。而根据戏文字里行间相对照得出的结论便是,少了一粒珠子。
“可有人待你似我这般如珠如宝…”
瑜老板这句唱词的真正含义——是郭大炮生前送给小妾进门的聘礼,一颗价值连城的东珠。
李今那日在戏楼,他明明可以救红中,却没有。为的就是牺牲她,保全自己的身份。
萝卜要获知红中的身份并不难。他之所以提议红中去相亲,为的就是保住我和他,保住李今,情愿置红中于危险之境。那日他并非无意之间绕路回家,而是知道红中要被放弃,故意那样走的。
郭大炮老婆上吊的时候,只有他一人在场,东珠的事情萝卜自然一早就知道了。这也是为什么红中死前他不依不挠的询问,‘珠子在哪儿…’
红中为了药理接近我,李今和萝卜各有各的盘算,他们都利用了我。
谁也不能相信。
可即使如此,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唯有红中的死才能为这件事画上一个句点,筹码是戏班所有人的命。为了保住萝卜和李今,我将红中的尸首送给小勇哥。
官府的定论是红中作为还没过门的小妾,偷了老爷的珠子,最后烧火自杀。一时之间,千夫所指,死后亦背上如此污名。
火化当天,杳无人烟的郊外,孤清的坟头长满了野草。偶尔远远有人路过,也会不厚道的说上一句,“就是那个谋财害命的坏女人…”
坟头上的石碑刻着一个随手取来不入流的名字,红中。
即使死后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是罪臣之女,蓝重欢。
天降鹅毛大雪,我洒了一杯酒,只有我知道你的冤屈。
对不起,蓝重欢。
*
三日之后,窈窕和秀才一干人等被放出来,有感重生之喜,跨了火盆,淋了柚子叶,神清气爽。除此以外,窈窕还特别提出要好好报答我。
我兴冲冲跑到她家结果却吃了闭门羹,理由是:闭关创作,恕不接待。
看着不远处楼高三层的江汀阁,我无奈踢着小石头回家。
董秀才见到我,问一句。“小燕子,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没心情搭理他。皆因我和小伙计好些天不说话了。
这场冷战始于那天我发脾气甩开他,可事后想想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毕竟是他骗我在先。
可更令我郁闷的是,他大爷任凭我冬天睡在隔壁,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无人暖床,一点悔意都没有。
比如我在院子里逗丧彪,狗中之霸演技超常发挥,十分配合的咬了我一口。我等着小伙计上前呵两口气,吹两口风,结果他毫无所动。
我对丧彪小以大义,“坏狗,你亲亲我,妈妈就原谅你。”
丧彪倒是很听话的亲了,小伙计听了则是一言不发地跑开。
如此这般的明示暗示不下五回,次次换来他淡淡一眼,没了下文。
夜里躺在床上,萝卜捂住我耳朵的事情在眼前不断重演,翻来覆去挤压着我的小红桃,好一番蹂/躏。敖到天亮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想,是夜里肚子饿流的口水。
*
元宵之夜,花正好,月正圆。
护城河边有影皆双,烟花一闪过天际,照亮眼儿媚。
家中寂寂,我骑在横梁上,暗生落寞。
束之高阁的花灯在手边,是小伙计买给我的。点亮灯芯之后,在墙上生出花色暗影。
我伸出手去抓,够不着。
风一吹,烛火稍动,由灯片投射到墙上的花影渐变……
我伸手,还是够不着。
又一筒烟花上天,风声呼啸,短暂绽放过后生出一片虚无。
我伸长手臂,花影层层叠叠,不停转动,怎么也抓不住,够不着。胃里先前灌进去的两坛子黄汤开始起作用,还有兑老酒的酸枣和合欢皮,弄得我手脚发麻,一不留神脚下踩空,掉了下去。
没有碰到冰冷的地板,而是某个厚实的胸膛,他将我扶正,轻声呵斥道。“喝这么多酒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