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子愈沉,青石板路上还铺着细碎的小石子儿,膈得人心口疼。白日里的大觉寺都很难见着几分慈悲心怀,贺琰心里藏着鬼,走在夜幕下的大觉寺中更得不到清净,胸口直喘,兀地一下止住了步子,疾音惊呼出声。
向公公身形一顿,扭身顺着贺琰的眼神望去,只是一个手持净瓶,面容含笑的观音石像罢了!
向公公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话里加紧催促:“临安侯,您且着紧着些吧。皇上这样的安排自有皇上的道理。。。”向公公望了望天色,连小内侍都觉得晦气,他只会觉得更晦气,他净身入宫生生死死几十年,说这双手没沾过血,任谁都不信。
本就是残缺的命薄人,他最厌恶进这起子所谓的佛门清净地。
能清净吗?不可能吧。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放小里来说或是因为一块馍,往大了说就是荣辱与江山,有争斗就不能有清净。
向公公顺着佛寺中庭的那颗百年松树向上望了望,再看看眼前这个窄小的只能由一个人通过的楼梯,偏过身去,躬身示意贺琰先行,待贺琰小步小步地手头扶着扶梯往上行后,向公公想了想,朝后头跟着的两个小内侍挥挥手,便扭头跟在后面上去了。
“左厢尽头处的那件屋子就是您今儿个要去的地方,奴才就在廊口候着您。”
向公公将声音压得低极了。
贺琰却觉得振聋发聩,他的掌心发腻,他能感到他的面上发烫,一步一步地往里挪步,大觉寺的无论哪个地方都是灰扑扑的一片,高高悬挂在廊间悬梁上的惨白烛光投射下几道白晃晃的影子,他几乎想转身落荒而逃,他的未来他的豪想就像这一条狭长的游廊,一眼能望得到头,可尽头处只是一堵坚实却腐朽的墙壁。
答案呼之欲出了。
贺琰停在那扇雕着莲印菩提的门前,他甚至能看到细缝中铺天盖地而来的微尘,微不可见地轻轻拧住了眉头,终是深吸一口气,将门一把推开。
亮堂堂的光便从门间的缝隙中窜了出来,从一条细缝变成了开阔的敞亮。
贺琰负手于背,神色复杂地看着半坐在妆奁之前。手持菱花镂空铜镜描眉抿肪的那个女子,是应邑,眉青如黛,唇红似火,高高挑起的丹凤眼流转百变,最后定在了他的眼里。
“阿琰,你来了。”
清清泠泠的一句话,说得熟稔异常,好像常常缠绕在舌尖上,时时演练。
贺琰迅速朝廊口回望。快步踏入房内,门“嘎吱”一声阖得死死的。
应邑身形微侧,静静地看着他这一串动作。她的手已经握不住那支轻飘飘的螺子黛了,索性轻颜娇笑,面有赧色地软绵绵地递给贺琰:“阿琰你帮我画眉吧。‘小吏如初日,得妇美行云。琴声妄曾闻,桃子婿经分。娥眉参意画。绣被共笼熏’。。。”
话儿落得越来越轻,应邑见贺琰并不接,手亦垂得越来越下。
“我傻了多少年啊,原以为我们可以像寻常夫妻那样,你在执笔作画,我在红袖添香。你在行书作册,我在织就锦衣。。。”应邑笑了起来,一连番的折腾让她瘦的皮包骨头了。一笑,颧骨便高高地突了起来。
贺琰侧眸垂首,不忍再看。
应邑却哀哀地笑出了声儿:“我多傻啊,你能为了家族与权势弃我一次,又怎么可能没有第二次呢?我曾想。你将权势与地位看得最重,那也还好。至少我还排在第三位,可我却没曾想过你会毫不犹豫地负我,不仅负我,还砸了一块儿最重的石头下来。。。我在大觉寺里住下的这几日,庙里每敲一次钟,我便浑身上下都发冷发抖,这都是我该得的,我不知道方福。。。”
“应邑!”
贺琰提高声量打断其后话,重而转身将门掩得死死的,又快步朝应邑走去,摁下其肩膀,压低声音:“往事切莫再提!大觉寺是佛门圣地,菩萨最是慈悲为怀,任你犯下多大的罪孽,菩萨都会谅解你!”
应邑不可置信,瞪圆了双眼,猛地抬头,第一眼便将贺琰惶惶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应邑狠狠眨了眨眼,一大串泪便直直砸在了贺琰的手上。
事到如今,贺琰担心地仍旧是话儿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应邑扯着嘴角想露出一点笑,眼泪却卡在眼眶里再也流不出半滴,她还在期待着什么?她还在憧憬着什么?这就是她想踩着别人尸骨得到的爱情和良人?笑声震耳欲聋,却满是凄厉,怀着的期望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地朝着自己捅了过来,顿时便鲜血直流!贺琰啊,你又何必当初给我希望与寄怀,如今弃之如敝屣,当时却珍之如异宝。。。
不,他从来没有珍重过她,毒杀方福是她的主意,伪造信件是她的主意,连最后承担罪责也是她!贺琰多无辜啊,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必要与关键的时候推波助澜了,只是在她的耳边吹了吹暖风罢了!
贺琰紧紧地扣在应邑的臂间,紧张地看着她,看着她到底会说出什么来。
哪知半晌之后,应邑渐渐地止住了笑,喘着粗气地瘫在贺琰怀里,又挣扎着起来,身子扑倒在桌前,满脸是泪地,几近疯癫地口里轻声呢喃:“上好的龙井,阿琰最喜爱喝龙井茶了,阿琰最喜欢喝我泡的龙井茶了。。。”
一道说,手上一道颤颤巍巍地执起桌上的茶壶,又颤颤巍巍地分出两个杯盏来,一杯接着一杯地斟茶,亮褐色的茶汤洒在铺着绛红色麻浆布的罩子上,不过一会儿便氤氲成了一团深重的雾。
应邑咧着一张嘴,摇摇晃晃地将茶盏递给贺琰,带着祈求与乞讨:“阿琰,我亲手泡的。。。大觉寺的主持铁石心肠,我求了她三次,她才肯给我这点茶叶。。。你尝尝。。。”
贺琰艰难地将头往后缩了缩,手往前伸出几分,指尖刚刚挨上轻薄的茶杯壁,却听应邑尖叫一声。
“阿琰!”
贺琰指尖一顿。
“阿琰,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应邑的声音尖利而聒噪,可这一句话却让贺琰无端地想起了那个在死前也这样问过他的女人,她长着一张圆圆的白白的脸,会温温柔柔地笑,她祝他“煊赫永远”,多好笑啊,是他亲手逼死了她,如今舍不得的却是他。。。
难耐的沉默与迟疑,让应邑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贺琰,嘴角弯得像明月。
“你不爱我。。。你根本就没爱过我。。。”应邑终究朗声仰面大笑起来,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在口里好苦啊,苦得让人能将心全都呕出来。
应邑神色茫然地看着泛着清亮与明色的甜白釉茶盅杯底,然后轻轻地,委顿地瘫在了桌沿边上,眼泪最后还是跨过眼眶,难耐心酸与悲恸地顺着面颊轻轻划落。
她嘴角嗫嚅,贺琰皱着眉头轻轻佝下腰去听,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临安侯,你根本就不配和我一起死。。。”
天色愈晚,自鸣钟响过十下,林公公敲响了凤仪殿内厢的门:“。。。应邑长公主暴病身亡了!”
PS:
这一章反反复复修改好久,唉
正文 第一百三八章 后事(上)
第一百三八章 后事(上)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戏台上粉墨浓妆的生旦净末,有些就只能当画上白脸,额中点上一个红点的丑角,言语夸张,行为逾矩地供人指点调笑。
短短几天里,定京城里就经历了一场浩劫,不,准确地说是一场浩荡,天翻地覆,日久弥新。
戍边守疆的总督前脚躺在棺木里被抬进了定京城里,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后脚就在皇家寺院大觉寺暴病而亡。
暴病而亡。。。
行昭佝着头做女红,轻声一笑,记得母亲对外传言,也是暴病而亡的吧?
多好的四个字啊,给一切非人力可及,风云诡谲的事情都安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小娘子低低的浅笑是午间的凤仪殿偏厢里最明艳的声音,方皇后一手轻捻了一支狭长簇拥着的月白色槐花儿,一边儿抬起头来笑着问她:“做针线也能做得这样高兴?将把老六的扇套绣完,这就又给自个儿揽了活儿了?也不晓得老六有没有给你工钱。不错不错,咱们家也能出个端庄娴静,绣工卓越的小娘子了,一早叫你舅舅将你带回西北去,叫西北那老姜家还有张副将都馋得红眼。”
方皇后身出将门,不善女红,一向对行昭的(文*冇*人-冇…书-屋-W-Γ-S-H-U)绣花绷子敬而远之。
行昭小声笑出来,方祈领了右军都督的直隶,哪儿还能回西北呢?若叫桓哥儿袭了职,倒还能回去。
“这是给大表姐绣的香囊!”行昭笑嗔,“也不知道大表哥与大表姐什么时候回来,就先做着,免得大表姐一来,手一摊拿出好多贺仪来,阿妩却什么也送不出去!”
方皇后边笑边拿银剪子将槐花儿多余的枝条“咔嚓”一声给剪了。边说:“。。。千金难买真情意。你拿亲手做的香囊去换潇娘送你的金银头面,阿妩你亏不亏?那两个要进京,方都督整日愁眉苦脸地提着八色礼盒今日登黎家的门,明日登闵家的门,求完教书先生求教引嬷嬷,就晓得那两个有多不让人省心!若不是最近朝堂上不太平,他怕能一举成了定京城里这些时日最大的谈资。。。”
话儿到最后落了落调儿。
应邑身故后,凤仪殿有着十足的默契——不提此事。任外头纷攘熙熙,凤仪殿巍然不动。贺太夫人递帖子进来,方皇后直接将帖子退了回去。信中侯闵夫人带着闵寄柔过来也只是被请到了偏厢坐了坐,行昭给闵寄柔送了幅张朝宗的古画,闵寄柔隔天便拿了张米芾的字帖送进来。两个小娘子拿自家的库房做人情做得不亦乐乎,方皇后也不管,只笑着点了点行昭的额头,嗔怪她“小富婆光晓得败家!”。
当方皇后见了闵夫人,六司每天接到的折子便多得像雪花片儿似的了。方皇后索性让蒋明英将名字都抄了下来,又拿给行昭看,又问行昭从里头看出了什么来——这是方皇后乐此不疲的训练方式,行昭捏着澄心堂纸想了想,当天下午便交了答卷,“皇亲里只有平阳王妃与中宁长公主递了折子来。其他的都没有动静,这也好理解。平阳王是应邑长公主的胞兄,中宁长公主却一直靠着慈和宫过活。。。可勋贵里却除了黎家。中山侯家,还有信中侯家,都或多或少地递了折子上来,黎令清大人敢梗着脖子和皇上说“国库没钱”,就自然有这个胆量祸事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中山侯家不涉政事,家底丰厚。清清白白,也不在乎。其他的或多或少的都与梁家,与顾家,与应邑长公主有联系,长了脑子的人就算不知内情也一天惶惶不可终日。朝官家眷除了梁夫人十分认真地每天递折子,其他的都还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题不难,可在方皇后眼中,七八岁的小娘子能有这样的观察力与分析还是算难得的了。
做母亲一向是矛盾的,方皇后既一心一意想将行昭嫁到安稳平实的人家去,可还是一手一脚地将手腕与心机慢慢教给她,又不希望孩子能用到心机与手段,却仍旧不放心小娘子是一张洁白无瑕的堂纸。
看一看她的胞妹就明白了,人生世事无常,谁知道自己最后会落到一个怎样居心叵测的坑里头?学会站起来,学会活下去,总是最重要的。
这回难得,方皇后头一次主动提及应邑身故,行昭将针线拢在一起轻手轻脚地搁在了身侧的箱笼里头,眉目轻敛:“算算日头,应邑长公主暴毙是在八月二十三日,如今是二十六日,您明明该是最忙的——平衡六司,办小殓礼,大殓礼。。。”轻轻一顿,唇角微微展笑:“是皇上对丧事自有安排吗?”
方皇后将那支槐花儿拿得远远的,白衣胜雪,没急着答话,先将枝条斜斜插在了青玉湖色花斛里头,偏了头换个角度又瞧一瞧,终是觉得不满意,又将槐花儿拿了出来,低下眉重新修剪一番。
话轻声出口,却答非所问。
“在西北,贵家女儿们可不兴插花,绣针,抄佛经,我们常常换上胡服,换上裤笼,驾上爹爹的骏马,一挥马鞭便在西北的黄沙荒漠里扬长而去。”
行昭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听,晌午时节正好,自应邑去后,她的心便闷闷的,蒋明英也不愿细说应邑的死状,她所知道的只有贺琰去了大觉寺,应邑死在了贺琰的面前,仅此而已。
可仍觉除了畅快与复仇之后的释然,还有浅得几乎尝不见味道的心酸。
方皇后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娘亲去得早,爹爹不愿续娶。。。”说到这里唇角微微上勾,是对旧事的缅怀更是对今朝的排斥,“说来也奇怪,西北的男儿汉放在荒漠里头个顶个都是能斩狼扑虎的好手,可一回家便能在自家婆娘的面前轻言软语,半句重话也不多说。。。”带着笑轻轻摇摇头:“扯远去了,回归正题吧。爹爹不愿续娶,一个家里就剩个老姨娘在操持家务,丧妇长女不好嫁,可在西北并没有这样的规矩,爹爹却一个接着一个将求亲的人打了出去。直到前朝元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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