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处,虽说是长乐宫,但比起太皇太后所居之长信宫,其实更靠近太后所居长秋殿。
陈阿娇再自矜身份,到底和王太后之间的关系,也是婆媳。
婆婆对媳妇,总有一种天然的压制。
尤其是在以孝治国、出仕都靠举孝廉的汉朝。
即便陈阿娇与王太后之间,单只从
“窦太后最宠爱外孙女+汉景帝最宠爱外甥女”与“汉景帝后宫女人之一,虽生有子嗣但不是唯一又不居长,本人是改嫁之身,母族据说曾经称王、却不过是个衰落了的反王(刘邦时期著名的反王之一燕王臧荼),若非彻儿可爱、其本人识相,即便封号‘夫人’、也不过是完全可以不放在眼里的舅舅小妾之一”,
到“依然是窦太后(其实已经荣升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但因为舅舅景帝亡故,从太子妃升值成为皇后了”与“同样升值,还成了太后,虽然有外祖母在上、不算长乐宫正经女主人,却已经是自己正经婆母不好太无视”,
之间的转换,就足足花费了六七年,陈阿娇也已经不得不正视,王太后就是她婆母。
一个在家庭之中,天然能够压制她的女人。
尤其这些年一直无所出,前几年说是年轻又守孝也还罢了,后头却出了个卫子夫,即使头胎只生了个女儿,到底证明了不是皇帝不能生,问题乃是……
天下做儿媳的大概都这样,再矜贵的身份,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或许毕夏震对于阿娇和王太后之间的关系,还没能了解得那么清楚,但依照着自家嫂子对母亲大人的态度,反射性判断出来的结果,却是误打误撞。
陈女士确实没好意思在长秋殿附近对刘彻如何,哪怕明知道王太后恰好被馆陶大长公主绊在长信宫多寒暄几句,不可能这么快赶过来也一样。
毕夏震的霉运总算开始消褪了。
而更幸运的是,强忍下心中别扭,尽可能温和点对待这位再凶悍、也确实尽力用她的方式爱刘野猪、认真在病重祖母跟前尽孝的陈女士,收获也是出乎意料的大。
嗯,虽然其中也有毕夏震那点子交际技巧在本土贵女面前彻底成了渣渣的缘故在,但被套话的结果,陈女士的反应居然不是“哦?婆婆终于要出手对付那个和我抢老公的男小三了?干得好啊!长秋殿中鸠酒够不够?不够我负责批发砒霜断肠草,称斤论两算什么?以斗、石计量,且都不嫌多”,
而是挑眉、侧目:
“什么?韩王孙虽……虽不过侯府庶子,好歹是钦命秩比两千石的大夫。外祖母虽得舅舅和你孝顺,每每问政奏事于她,也没有轻易懿旨赐死外官的,真当个个都能是高后呢?莫非真不知道诸吕今安在?”
却原来阿娇近年虽也越发觉得韩嫣碍眼,但韩嫣自幼便为刘彻伴读,阿娇又是与刘彻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论来与韩嫣,自然也曾是极熟络的。
又有韩嫣终究是庶子出生,再如何在刘彻跟前得脸,甚至敢在上武术骑射课时与刘彻动真格儿打架干仗,对着阿娇也是一不敢拿乔、二不好对女孩儿如何,素是温和体贴。
便是近年太皇太后日渐病弱,刘彻也渐淡忘了承诺金屋储之时的心情,卫子夫既得长女、又有兄弟能干得用,韩嫣对着阿娇的态度也算是一贯如初。
不至于谄媚到将自己置于奴仆之地,却也从来不会因为阿娇地位升降而有甚变化。
是以阿娇再如何不喜韩嫣抢了她丈夫的注意力,可反正韩嫣和汉武帝之间的暧昧,虽然被内宫外朝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又没真的给阿娇捉奸在床,韩嫣又是个男人,也不可能在肚子里头揣上什么证据,更不可能抢在阿娇前头生下儿女来戳她的心……
一个反正不可能真的进后宫与她争夺天下女人至尊位置的男人,还是个模样儿颇俊俏、也算由她看着、捏着、欺负着长大的男孩儿……
只看陈阿娇百般寻卫子夫不是、馆陶大长公主甚至想要杖毙卫青,却从来没真对韩嫣如何便明了,阿娇不见得乐意看韩嫣与刘彻“相爱”,但比起其他什么阿猫阿狗,韩嫣只要没蠢到在明面上挑衅她身为皇后的威严,阿娇是懒得对他出手的。
反正小时候也欺负腻了嘛┑( ̄Д ̄)┍
反正小时候也没少看刘彻和韩嫣亲亲热热、有时候甚至都不带她玩耍了嘛┑( ̄Д ̄)┍
反正女孩儿和男孩儿玩的本来就不一样,女人和男人要的也不一样╭(╯^╰)╮
现在除非韩嫣闹到够格儿让阿娇非要他一死方罢,否则小打小闹的,陈女士已经懒得折腾了。
阿娇更还有一样好处,作为她曾经肆意欺负逗弄过的小弟,如今虽然因为各种原因疏远了许多,但只要韩嫣不先针对她,阿娇就不会轻易容许别人欺负他。
即使是王氏也不行!
在阿娇心里,王氏成为皇后也好、太后也罢,就算日后真的正位长乐宫、入住长信宫,她也很难单纯将她视为婆母敬重。
先入为主的,她还是更习惯将她视为“舅舅的小妾之一”。
何况阿娇对刘彻确实不同寻常。
她自己虽然对刘彻很不客气、很不守臣礼妻仪相待,怒气上来了叱骂厮打无所不为。
但她对韩嫣犹是“自己疏远可以,别人欺负不行”的态度,哪儿能容别人欺压到刘彻头上?随意去动她都还没动的刘彻心爱臣属?
窦氏那是因为阿娇真心将她视为外祖母好长辈,不觉得被长辈干涉引导是十分欺压。
王氏嘛……
阿娇和刘彻的婚姻会一路往悲剧狂奔,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正在她一直不能认清不论王氏出身如何、过往如何,现在却是她夫主生母、她正经婆母这个事实。
或者说,哪怕理智上明白,行止上也很难完全做到将王太后单纯作为正经婆母对待。
原版刘野猪便因此膈应了阿娇无数回,哪怕有时候阿娇的骄横是为了他的利益,刘野猪享受过好处,却不妨碍他在心中对阿娇的怜惜越发淡泊。
他做皇帝或许雄才大略,但做男人、做丈夫,确实是个混蛋。
自己能往生母身份安钉子,却不肯多给点时间妻子转换角色什么的……
嗯,从这一点说,刘彻和阿娇果然是亲亲的表姐弟,也果然是天生一对的夫妻相。
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个性啥的,真不是一般像。
这种相似处曾经让刘野猪和陈女士针尖对麦芒。
但换了毕夏震,他又没习惯皇帝这种身份,也没真拿陈女士当老婆,不管骨子里头那种幺儿特有的骄娇二气养出几分霸道,在察觉出陈女士别扭善意的时候,还是很乐意笑纳的。
于是往长秋殿拯救韩嫣大作战的队伍里头,又多了一位陈女士,和陈女士身边服侍的宦官宫女数十名。
嗯,远处状似在洒扫的小宦官却少了两个,毕夏震傻乎乎的根本没有留意,阿娇凤眼中倒是厉芒乍现,却也没让人拦着。
——当然啦,要是拦着的话,她那么犀利的言辞还有甚意思?
——总不好让自己身边人、又或者让皇帝身边人去传闲话吧?
——更不好当面质问王氏是否存高后之志,到底婆媳名分犹在呢!
但阿娇怎么都想不到,她这个没有几分真心的媳妇都且记着给王太后留点面子,“刘彻”这个亲儿子却先发飙了。
只不过这也真怪不得毕夏震。
作为一个学渣,即使室友皆学霸,或许真给普及过,但这女人什么时候能干政、什么时候不能干政,男尊女卑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苗头、又什么时候开始盛行之类的话题……
那啥,毕夏震虽然学渣,但那“左耳听、右耳出”、“今天背诵、明天用过就格式化硬盘储存”的本事,可是许多学霸都自愧不如的。
能记住秦皇汉武唐太宗的一些事,不过是因为汉子们天生崇拜强者、向往战阵厮杀的本能作祟,男女平等那么高深的哲学问题……
反正毕夏家单从姓氏就可见一般了,绝对妇女能顶半边天,留意那个没有意义啦!
——毕夏震家父亲大人姓毕,母上大人姓夏,兄弟四个都变成复姓毕夏神马的……
万幸二哥还没结婚!
万幸大嫂子三嫂子都不是独生子女,母家姓氏自有兄弟继承,不然毕夏震的侄儿侄女们说不定要变成复三姓、甚至复四姓了囧。
咳咳,一不小心话题又扯远了,那啥,莫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历史从来不及格、好不容易给学霸室友普及了些常识,却又不需要考历史、也不知道具体水平是不是真能及格了的家伙,毕夏震会在明知道汉朝有个吕高后的情况下,还理所当然地认为此时已经盛行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无权杖毙外官什么的,真心怨不得他啊!
谁让各大电台泛滥的古装剧,即便不是些乱七八糟的辫子戏,也多是明明做不汉不唐的乱七八糟衣冠、举止言行规矩礼仪半古半今半胡诌的宫廷剧,女眷出来不管妻妾良贱,开口闭口都是“臣妾、妾身”呢?
作为既学渣、又给各种不靠谱电视剧间歇涂毒过的一代,作为一个该记的没记住、却恰巧知道“妾同买卖”的家伙,毕夏震是真的真的以为汉朝就已经是个女子卑弱的年代,即使他来汉朝睁眼第一个看到的,明明是十分彪悍的陈女士。
他也是真的真的以为汉朝便是个女子不能干政的年代,管她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孙子当皇帝,女人都是无权出仕、更无权干政的,即使他难得有印象的古代女性中,就有一个吕高后——
可谁让将“后宫不得干政”纳入祖制里头的鞭子朝,也前有孝庄辅政、后有慈禧临朝呢?
毕夏震这个学渣随随便便就搞错了汉朝女人、尤其是长乐宫中女主人们的地位,实在很正常。
当然,毕夏震一开始是想着好好和王太后说的,毕竟再怎么说,那也是这皮囊的生母,不能将之视为母上大人真心敬爱孝顺着,好歹也要留几分颜面不是?
只可惜,毕夏震才到了长秋殿,才刚看了殿门口立着的那个眉眼精致、身量修长、硬是将一身灰袍都穿出风流飘逸的少年一眼,就不知怎的忽觉头疼欲裂。
偏恰在此时,终于摆脱了馆陶大长公主的纠缠的王太后,便匆匆赶了回来。
在毕夏震的劝阻和阿娇的帮衬下,依然坚持要赐死韩嫣。
为此,又是将一年多前江都王进京陛见、受刘彻邀约往上林苑打猎,却不巧将奉旨乘坐刘彻副车、先行观察兽类情况的韩嫣给误认为刘彻避让拜伏,韩嫣偏直接驱车而过的事情给拿出来说,尤其口口声声只道:
“区区一介庶孽之人,不过侍奉皇帝几年,就成了连宗室王侯都羡慕得‘请得归国入宿以比之’的存在,何等跋扈?又何等损伤皇帝英明、损伤皇帝与诸宗室叔伯兄弟的情谊?”
又是太过好心提醒:
“如今太皇太后病中,皇帝正该清明自身、稳固朝纲的时候,怎能容这般小人于侧?”
甚而将“这庶孽谄媚侍上,更出入永巷不禁,若还不严惩,皇帝莫不怕世人传出我朝重现娄猪艾豭之祸不成?”
之类的话也说出口,听得陈阿娇再努力想要装个劝解婆母和夫君融洽的好儿媳,面色也不禁一阵铁青。
更何况毕夏震这个虽然捏着鼻子受了皮囊带来的包袱,却根本无法真心将陈阿娇视为自个妻子、自然也更无法将王太后视为自家母上的家伙?
毕夏震看着好脾气,对女士们尤其宽容几分,往年大部队出发去别国参加什么奥运之类的综合比赛时,连对相扑举重之类的女同胞都格外绅士客气。
但他到底是家中幺儿。
做幺儿的,除非家里已经人头打成狗脑子、血脉至亲斗成乌眼鸡,都难免要给父母兄长们养出或多或少的骄娇二气。
毕夏震看似再不娇养,骨子里头也有几分做幺儿的不管不顾。
这身心舒畅的时候也还罢了,眼下,先是因为莫名其妙换了个皮囊,说是帝皇尊贵,却因为两千年的隔阂、吃穿各种不如意,后又不知为何头疼得只恨不得拿锯子切开脑壳修一修……
毕夏震难受之下,脾气自然也起来了。
一开始还强忍着不适、勉强应付王太后,谁知道他越客气、王太后越得意,什么娄猪艾豭的都出来了,真当学渣就都是蠢货不成?
不知道老子得了这皮囊就平白多了能听说汉代古语的能力,在头疼之下还仿佛挖掘出了更多皮囊自身记忆的常识吗?
毕夏震在头疼开始后,举手投足之间就莫名像极了原版刘野猪,但也因此,娄猪艾豭这种毕学渣本该听不懂的话,也听懂了。
他顿时十分理解陈女士陡然铁青的脸色,自己也开始口不择言,将之前那句“真当个个都能是高后呢?莫非真不知道诸吕今安在?”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