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更迭,带来的是权利洗盘。
有些家族炙手可热,有些家族渐受冷遇;有些家族辉煌崛起,有些家族日薄西山。但有一点却是无法改变的,贵族的骄傲和尊严。风头正盛的世家想要在得到一个彰显荣耀的机会,逐渐衰弱的家族亦不肯承认自家的颓式,哪怕样样都不如人家,也要坚持自己的高贵血脉。
所以,忠顺侯府的秋蟹宴,便成了光怪陆离的大观园。
明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嗤嗤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恐怕明日盛京城中的珠宝楼成衣坊的生意就要热闹起来了。”
她不爱与人争奇斗艳,也并不打算要新添置什么行头,只将这事当成笑话来说,很快便丢了开去,帮着裴静宸洗漱过后,便扶着他上了床榻。
两人相拥而卧,咬着耳朵细语呢喃,虽然并未行云布雨,但却更见两心相依。
静宜院中甜蜜温馨,但镇国公裴府的其他几个院落此刻却是波涛汹涌。
雪松院中,二夫人庞氏对着二老爷裴孝庆压委屈地说道,“不是我这个做婶娘的心狠,见着大侄儿坏了腿还幸灾乐祸,但事已至此,宸哥儿的腿已然这样了,我难道不该为了咱们二房的利益多想深一些吗?”
她拿着帕子掖了掖眼角,好似在擦拭泪滴,然后吸了吸鼻继续说道,“广平侯世子的事老爷忘记了吗?大嫂心里早就忍不得宸哥儿了,这回拿着他的短处,必然是要将宵哥儿换上去了,将来大哥身上的爵总要落到宵哥儿身上。
大哥就这么两个嫡子,若皇上再恩封一个爵位下来,你是嫡次子,难道就没有资格去争一争?你便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镕哥儿多想想!”
二房不是嫡长,将来裴相一死分了家,他们迟早是要搬出去的,虽然二老爷裴孝庆已经官至提刑按察使,几个儿子也都懂事听话,但没有爵位在身上,就与镇国公府没有多大关系了,说起来也只是个旁枝,再难结上门第显赫的亲事。
这么多年,二夫人庞氏行事一直都顺着大房的世子夫人杨氏,没少受其他几房夫人的暗中耻笑,所为的不就是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吗?这一回,机会就摆在眼前,等同于唾手可得,只要二老爷肯出头,这事儿便算是成了大半,她当然不肯放弃了。
裴孝庆沉着一张脸,斥喝道,“妇人短见!这话你在屋里头说说便止,若让我在外头听到半句闲言碎语,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成婚几十年,养育了三儿一女,这还是他头一次对庞氏发这样的脾气。
庞氏一时有些愣住,醒过神来后方嘤嘤哭了起来,她撇过脸扭着身子不去看裴孝庆,一边啜泣,一边鼓囊着说道,“你说我见识短浅,那你得告诉我短浅在哪处,你什么话都不肯告诉我说,只叫我别急,我哪里能真的不急?镕哥儿还省心,小五小六可都没着落呢,这两个虽然懂事,可将来的前程未定,我这个当娘的心里能不操心吗?”
她越哭越伤心,“书钰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若她父亲身上有爵位,也能锦上添花,说门更好的亲事,咱们两就这么一个女儿,素日你不是最疼她的吗?若是将来镕哥儿有爵,书钰在婆家也要挺直腰板,不受人欺负不是吗?”
到底是结发夫妻,庞氏这么一哭,裴孝庆便有些心里发乱,他沉沉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坐到庞氏身侧,将她身子掰了过来,用手指擦干她眼角泪滴,柔声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孩子们的前程我无时不刻不念在心里,至于爵位……将来也是有机会的。”
他顿了顿,“我从前让你不要跟着大嫂胡闹,对宸哥儿好一些,自然是可怜这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其实也有我的私心。实话告诉你吧,咱们能不能承袭爵位,跟宸哥儿半点干系都没有,你道为何襄楚王过世了这快二十年,当年的襄楚王府却不曾没入宫中?因为那王位,是给宸哥儿留着的!”
庞氏一惊,连哭得顾不得了,脸上尚还带着泪花,就直问道,“老爷是说,宸哥儿将来是要承袭襄楚王的王位,所以从来都不会与宵哥儿抢镇国公的爵位?这……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为何我从来都不曾听闻过一丝半点?”
她狐疑地摇了摇头,“不对,若早有这个旨意,宸哥儿早就接了,怎么会还呆在这里受大嫂的气?”
裴孝庆叹了口气说,“别问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只知道这消息确凿无疑,父亲他也是知晓的。襄楚王战功赫赫,最后为人所害,战死疆场,他死讯传来,先皇对父亲诸多挑剔责怪,人人都以为是皇上是因为王爷战败丢了城池而迁怒到了父亲身上,其实却并非如此……”
他微顿,“那些朝上的事,你一个妇人跟你说了也不懂,你只需要知道,宸哥儿将来是要承袭王位的,咱们不仅不能得罪他,若是大嫂下回再使坏时,还要想方设法帮着他,这便行了。”
朝堂的事,庞氏虽然看不透彻,但裴孝庆的话她却是听明白了,她蓦得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来,我虽然凡事都是依着大嫂的,但所幸在宸哥儿的事情上,没有跟着大嫂胡闹,否则真是……”
她说着,又忽然露出笑脸来,“是了,怪道老爷让我凡事莫要多言,承爵的事不着急,这样说来,倒确是如此呢。一门两爵,这是多大的荣耀,父亲和大哥绝不会放着爵位就不要了,长房只有宵哥儿,按着长幼次序,也该紧着二房才对。”
裴孝庆看着庞氏表情骤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眼神一眯,又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接着说道,“从明日起,你便称病闭门谢客吧,若是大嫂再有什么事要寻你,你只说你身子不好,精力不济,推辞了她。”
庞氏眉头一皱,“可大后日便是忠顺侯府的秋蟹宴了,我已经答应了书钰,要带她一块去见见世面,顺便也好给她物色物色合适的女婿人选……”
她话未说完,被裴孝庆一口打断,“你听我的,秋蟹宴,不要去了!”
第124章 虎毒食子
月色如水,镇国公府经过半夜喧嚣,总算安静了下来。
正西侧的荣安堂内灯烛不灭,在雕刻了山水凰兽的黄花梨木格窗间,影影绰绰地摇晃了整夜,当天际浮现出第一缕青光时,从檐墙上闪出一个土黄色的身影,他四下相顾,见无人看到,一个闪身便进了东厢房。
石增进了书房的内室,对着太师椅上面容疲惫的镇国公裴固行了大礼,“相爷让属下查的事情,皆已经有了消息,大爷病发前日,是被二爷在衙门口截住了,然后才去的南郊韩府别庄,杨五爷在带去的酒水中下了合欢散,听清凉寺的老和尚说,正是这药将大爷体内年幼时所中的毒引了出来。”
他偷偷拿眼去瞅面沉如水,表情镇定的裴相,迟疑地说道,“听说大爷的腿连白云庵的玉真师太都瞧过了,师太说,若不能将陈年余毒都解了,这两条腿再无能行走之日。”
书桌的案头点着油灯,在摇摆不定的橘黄色投影里,裴相的脸色忽明忽暗,亦阴晴不定,半晌,他闭上双目叹了口气,“拿我的帖子问过太医院的李院判了吗?他怎么说?到底还有没有得救?”
石增摇了摇头,“李院判不擅长毒物,他说若连玉真师太都说没治了,他更加束手无策,不过若是能请到西夏国的宫庭御医,说不定这事还有所转机,只是这时机上有些不妙,恐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属下在坊间听到了一个传言,倒与这解药有些关系,只是牵涉到府里的世子夫人和大少奶奶清誉。却不知该说不该说?”
裴相眼皮微动,状似无力地抬了抬手,“你说。”
石增才敢说道。“两郊下三滥的酒肆茶楼这几天都在传说,世子夫人心狠手辣,容不得先前郡主生下的嫡长子碍着二爷的路,所以这些年来,下毒追杀无所不用其极,就是想要除掉大爷,这接连都不得逞。如今大爷娶了妻子,若是再一举得男,世子夫人的打算岂不是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所以才有了这回大爷双腿被废之事。”
他接着说道,“又说咱们府里的大奶奶,从前就素爱替那些不识字的穷苦人家抄写佛经。布施米粥,在清凉寺那边得到不少贤名,这回大爷腿脚不便,她在佛前发愿,她拿出自己的体己重塑药王菩萨的金身,在清凉寺山脚下施粥三年,只求菩萨显灵,能够医好她夫君的腿疾。”
广施米粥,是结善缘的好事。
但施粥三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加上重塑菩萨金身,这林林总总的花费算下来,恐怕要赔尽明萱明面上的嫁妆,这年月,女子的嫁妆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她在夫家的地位,这样散尽身家发愿求菩萨开恩。是一桩至诚至信的事。
裴相却嗤了一声,“那些泥塑的菩萨,度了几层金身也不管事的,求它又有什么用?若是漫天神佛当真有灵,怎么还有善良的人早死,作恶的人长命?你看那些求了它们一辈子的穷苦百姓,当真有几个能够得到富贵的?可见都不过是骗人钱财的玩意,偏那孩子信这些!”
他摇了摇头,却又忽生感慨,“不过也算她有心了……”
石增接着又道,“尚还有下文。”
他顿了顿,“听说有好几个家中曾受过大奶奶恩惠的小伙子,听说西夏国深山之颠有奇草可以治好大爷的腿疾,便自告奋勇去了礼部事夷司申理去西夏国的通关文书和手续,事夷司的郎中为他们所感,在通关文书上盖了章,还特例应允他们与官差使节一同前往。坊间都在嗟叹,原本是一桩忠孝节义的大好事,西夏这一开战,恐怕这些年轻人都要回不来了。”
裴相听得此言,蓦然睁开双目,他深邃的眼眸在石增脸上转了两圈,忽得朗声大笑起来,颇有些老怀甚慰之感,“玉真师太果然有识人之明,那小子得妻如此,我将来便是一脚蹬西,也总算能够放下大半的心事了。”
他语气渐低,微微带了几分惆怅,“就算他一直误解我,那也算不得什么了,也总比……虎毒不食子,老大能够狠心绝情做那些事,我终究却无这份狠绝,私心里也总是希望将来他父子能够重归于好,若果真能够如此,我便当这千古罪人,又有何关系?”
石增脸上现出同情与纠结,“可是相爷,大爷不知道那些事,他已经和王爷当年的北疆旧部联络上了,若是枪头调转,帮着皇上来对付您,这可是骨肉相残啊!”
裴相摇了摇头,“石增,你不懂。皇上若当真想要办我,不必旁人相助,随便安上什么罪名,便能将我一举除去,我若是死了,裴系群龙无首,要拆分岂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皇上是天下之主,若是登高而上,振臂一呼,不论是宗室还是公侯,哪怕只是为了瓜分我裴系的利益,也会出手。”
他嘴角浮现出诡异笑意,“可他没有这样做。帝王之道,在乎平衡,若是我倒了,那么他依仗的那些人,便是下一个所谓裴党,对他又有何益处呢?自从裴氏出了皇后,朝中的事,我便不再处处插手,人人都当我深不可测,背后尚有阴招,其实,这不过是我对皇上的表态罢了。”
三朝权臣,倘若没有这点觉悟,裴家也不会富贵了那么长时间。
石增面上惊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帝王心术,果然不是我等升斗小民可以揣度的。”
他私心暗想,自己是裴相暗卫之首,这几十年一直都在替相爷打理事宜,那些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事情,不知道经历凡几,自认也算是有见识之人,却不曾料准当今动态,果然还是棋差一筹。
偏他一直都以为,如今朝中分而两派,裴相权深势大,新帝登基日浅,急于要从相爷手中夺权,因此矛盾相激,日渐剑拔弩张,迟早必有一战。他以为相爷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只是因为裴皇后尚未生下皇子,皇室之中又并无合适的继承人,倘若此时动了皇帝,将来无人可继承皇位,总不能他自己改朝换代。
抱着这样想法的,除了他,恐怕也不在少数。
谁料到竟是如此……
裴相见石增脸上表情变幻,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叹息一声,“兵者诡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有时候哪,你看着那东西像是圆的,其实它是方的,连眼睛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了,又怎能人云亦云?凡事,都要用心去思考。”
石增迟疑地问道,“这样说来,咱们府上不会遇着像从前秦国公府那样的事了?”
秦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当初继承皇位呼声最高的二皇子正妃,五龙夺嫡之后,这些参与竞位的皇子府全军覆灭,秦国公府这样的母家自然也不能幸免,除了妇孺何旁枝,嫡出的男嗣全部死在了断头台,皇权更替的残酷和无情,杀戮和流血,尽在不言中。
哪怕身为裴相最信任的部下,石增每当想起那些往事时,也难免会有些害怕,历史上所谓的奸臣,除非将皇上揪落下马再立新皇,否则下场都极其凄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