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心底,也始终回响着那凄美又哀凉的胡笳声。
※※※
马车一路奔驰。由洛阳往西,不停地朝长安城飞奔而去。似乎马车内的人很急,连窗子都紧闭,无心观赏明媚怡人的春光。
“崔福,速度慢些,不必赶那么急。”车窗打开,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探头出去说道。
“是的,大少爷。”赶车的小厮立刻回道。
马车慢了下来,不再颠晃得那么厉害。男子转头对身旁另一名较年轻的男子道:
“从诫,你且抬头看看窗外,春花都开了,景色相当怡人。”
“不过荒郊野外,有什么好看的。”对他大哥殷勤的建议,崔从诫不感兴趣的瞄一眼。这一路从洛阳西回,他一直是这般意兴阑珊的态度,还在为那件事觉得气闷。
崔家在长安城西市经营福记布庄。福记在长安城内说大不大,说小倒也还稍具规模,虽然比不上那些老字号,生意亦不恶,算得上是殷实的商家。店务现在由崔老爷与老大崔从简掌理,其它两兄弟辅助,稳扎稳打,守成有余。
崔家三兄弟,老大从简、老二从朴皆已经成亲。崔从诫行末,才刚行过冠礼。因为兄长都已经成亲生子,他也就不急,过得悠游自在。不过,男大当婚,成了家好立业,家里为他说亲,他倒也不排斥。问题是成亲的对象。
虽说丰腴圆润的女子好风情,但看多了家中姊妹姑嫂粗腰肥臀、木桶般的身材,他实在倒足了胃口;一反时兴,私心喜爱的是楚腰纤细、窈窕轻盈的姑娘。然而,他爹娘挑选或者媒婆相报的,不管大家千金也好,小家碧玉也罢,都离他的喜爱甚远,令人气闷得很。
“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崔从简道:“其实,这也不能埋怨爹娘,你这个也不要,对那个也摇头,迟迟不拿定主意,他们当然要替你作主了。”
“那些姑娘,我没一个中意,怎么拿定主意!”
“你也太挑剔了吧?我听说,那些姑娘姿色都不差──”
“大哥!”崔从诫悻悻地打断从简的话。“要娶亲的人可是我!我可不想娶个我不喜欢的人,日日还得与她同床共枕!”
“从诫──”
“你别想再说服我,不依的我就是不依!”
对这件事,崔从诫的态度相当固执。他别开脸,目光掉向车窗外。马车正经过一处不知名的村庄,从驿道这里,远远的可望见远处的山丘,山丘上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放纸鸢。
他心中蓦地一动,飞快闪过一个印象,急忙叫道:“停车!崔福,快停车!”
崔福连忙勒停马车。马车速度原已放缓,因此倒没有引起太大的颠撞。
“怎么回事?从诫,你为什么突然叫崔福停车?”崔从简连声追问。
“我记得好象是这里……”崔从诫喃喃自语,没理他大哥的询问,对崔福喊道:“崔福,咱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这个嘛……”崔福看一眼四周,回道:“应该离富平县不远了。再走个十多里路,约莫就到长乐驿站。”
长乐驿在长安城东十五里的地方;富平县也在长安城东边,离长乐驿不远。
“是吗……快掉头,回到刚刚经过的那个村庄。”
“这……”崔福为难地觑一眼崔从简,拿不定主意。
崔从简表情严肃,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诫。”
“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年前的春天咱们有一回打这儿经过,远处那丘上有人在放纸鸢,我还问是哪家的姑娘?”
“有这回事?我倒不记得。”由于与洛阳城几家布商有生意往来,每年崔从简都会往返长安、洛阳。最近这些年,他都带崔从诫同行,一方面多个帮手,另方面让他趁机学习。
“你不记得了?”崔从诫倒像在意料中,并不失望。
他倒记得挺清楚。虽然因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那姑娘的身形容貌,但凭直觉,他觉得那会是个令人中意的女孩。他对那个印象挺在意的,这时不禁想探个究竟。
“快掉头回去刚刚那个村子。”他吩咐崔福。
“从诫,你该不会是想……”崔从简微微皱眉。
“反正时候还早,我们到那村子去遛遛吧,大哥。”
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窈窕淑媛?实在令人怀疑。但他非探个究竟不可,达到目的才肯罢休。
※※※
“素云姐,妳真的打算带伯母搬迁到京城吗?”坐在秋千上,二乔望着一旁打秋千的小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荡晃着。
陇丘上,另外还有一些小童在放纸鸢,一边嬉笑喧哗追逐,甚是吵闹。秋千架是前两年村人方才置立,让村中小童嬉游荡乐,省得老是在跟前跑跑跳跳,看了就烦心。
“嗯。这也是不得已。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寡母,又没有田产,到京城去好谋生。”薛素云站在秋千旁,轻轻推送。
是吗?那么,就要剩下她一人了……
“听说妳爹娘找了王媒婆,要帮妳说亲?”薛素云问道。
二乔缓缓点头,神色有些无可奈何。
“妳打算怎么办?二乔。”
“能怎么办?”她苦笑反问。这些年,她其实慢慢也明白,即使不情愿,也渐渐接受必须接受的。
“我知道妳不喜欢听这些,但我说句不中听的,二乔,妳年纪也不小了,再这般耽误下去……一
“我明白。”二乔站起来,丢下秋千,往前走了几步。
远处驿道上有辆马车经过,扬起一大片烟尘。陇丘地势高,望得远,驿道闪亮得像条银带子般,可望而不可即。
“妳还记得我从前说过,要跟妳一同去游天下吗?素云姐。”她回头过去。
薛素云笑起来。“童言童语,妳还当真!”
是不能当真吧?她倒真想问一问。只是,尔今,她纵有再多的疑问,能倾听、给予她回答的那个人早已不在。
她是那般地想问他一问:什么是情?什么又是无奈?
“妳最好还是将他给忘了吧,二乔。”薛素云走到她身侧,不忍看她明媚的脸黯淡下来。
二乔惊讶地抬头。
“妳喜欢他──光藏,对吧?”
重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彷佛被烫过,不能去碰,碰了就疼痛。原来,她心中始终有个角落是那么脆弱,无法轻易去触碰。
“素云姐,妳──”无法承认,亦无法否认。
“小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妳那点心思哪瞒得了我,我全都看在眼里。”说到最后,薛素云叹起气。
二乔呆呆望着远处喃喃地:“要怎生忘呢……”
薛素云拍拍她。“再这样下去,只会耽误妳自己,千万别再那么痴傻了。”
“让我想想吧。”她笑一下,傍着薛素云走下陇丘。
想什么呢?胡笳声残,“僧伽”曲断,意中那个人……
那个人尔今在何方?
走下陇丘,在岔路口和薛素云分手,二乔站着没动,直到薛素云的身影去远。然后,她回身望着村外远处,穹苍漠漠,千里一缕烟尘,扑吹得她的眼眶湿了、红了。
通往村外的小路上,两点人影正朝陇丘走来;两名陌生的男子。或许是哪家的亲戚。二乔不感兴趣的望一眼,神情漠漠的转身走开。
“姑娘!”当中一名男子忽然挥手呼喊。
二乔回头过去,那两名男子竟像是朝她走来。她微微蹙起眉,不等那两人走近,不发一言掉头走开。
“姑娘!”当中那名较年轻的男子急了,却来不及追赶。
“从诫──”他大哥崔从简阻止他。
将崔福留在村口看顾马车,他们两人沿路走进村子;打远处,便瞧见在陇丘上的二乔。尽管崔从简觉得不妥,崔从诫仍然不听劝,一意追逐。
惊鸿一瞥,但只那么一眼就足够了,他已看清她的身形容貌。三年前他见到的那个身影不知是否是同一人,印象却自然叠在一起。那般轻盈的体态、纤细的腰肢、张扬清艳的容姿……一见教他钟情……
“大哥,”崔从诫道:“你也看到那姑娘了吧?你觉得如何?”
“这太胡来了,从诫。”崔从简答非所问,浇了一盆冷水。
“大哥,”崔从诫站住,侧睨他大哥一眼,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什么胡来的?”
“那姑娘──嗯,长得单薄了些。而且,你也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许了人没有。”
“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大哥。像嫂子们那般丰腴肥满的女子,我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中意的是像那位姑娘般窈窕轻盈的女子,腰肢纤细得可一把握在手。至于你提的问题,这简单,找个人问问不就成了。”
“从诫,你别胡来。这种事情不能太草率!”
崔从诫置若罔闻,走近一户人家,朗声对一名在户外晾晒衣物的妇人说道:
“这位大婶,打扰了……”
那妇人抬头,见是生人,狐疑地打量着他。他露个笑,神态十分从容,揖礼说道:
“妳好啊,这位大婶。我姓崔,家住在长安城。我跟我大哥两人碰巧路过贵宝地,想跟大婶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看他态度温文儒雅,妇人不疑有他。
“是这样的,方才,在那陇丘上有个姑娘,长得清秀窈窕,不知是哪家的女儿?”
“陇丘上?啊!那一定是张大郎的二乔。”妇人先是有些困惑,随即一脸豁然。“我们这村子的姑娘,没事是不会跑去哪里的,只有她,都那么大一个人了,也不想想自个儿的年纪!”
“请问那位二乔姑娘多大了?”
“都十八了。”
“十八?”崔从诫楞一下!那么大了,那么──“那她可已许了人家?”几乎不抱希望。姑娘家到这个年岁,不是早有了婆家,便是已经许人。
妇人一径摇手,露出暧昧且带点好闲事的表情。
“没有、没有!”她道:“她那一脸单薄相也就罢了,偏偏又不安分,屋子里待不祝哪家闺女像她那么笨拙,连双鞋都缝不好。早些年还有人上门提亲,现在哪──”她摇头又晃脑。“前些日子,她爹才托王媒婆,要帮她找个人家呢。”
这对他倒是好消息。崔从诫嘴角噙着笑,又问道:
“再请问妳一件事,大婶。方才妳说这儿的姑娘没事不会上陇丘,不过,若是放纸鸢呢?”
“不会、不会!虽然说,姑娘家出门拋头露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大姑娘家们自个儿会有自觉,顶多在自家院子放放纸鸢、打打秋千,不会跑上陇丘和小儿们打混在一块,除了张家二乔……”妇人说着又摇起头。
那么,果然是她了。三年前他惊鸿一瞥的那个围在亮光中的人影,果然是她了……
“从诫,”崔从简一下便看穿崔从诫心中打的主意,将他拉到一旁,说道:“你不会是想打那位张姑娘的主意吧?那不成的。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性情如何、是否温顺──”
“大哥,爹娘为我挑选的闺秀千金,我也不知对方性情如何呀。再说,要娶亲的是我,我很中意那位二乔姑娘。”
就凭那么一面?崔从简不由得瞠目。但话说回来,当初他娶亲时,拜堂之前连新娘都未能先见上一面。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妥。“你也听到那位大婶说了,那位姑娘连双鞋都缝不好。”
“这不打紧。那种事慢慢学就成了。”
“可是──”
“大哥,你就别再可是了,我非要这个姑娘不可。”
崔从诫相当坚持。好不容易碰上他中意的女子典型,况且二乔的容貌姿色及体态都不差,他对二乔可说是一见倾心。女子有色,这色不仅要在于“姿色”,体态之艳、之色也一样重要。
因色倾心,因色而迷,未曾与二乔说上话,他却打定主意娶这门亲。
※※※
“保重了,二乔。”
“妳也是,素云姐。”
最后一次话别后,薛素云从马车上挥了挥手巾,马车鞑鞑的走远,抓在她手上的手巾成了一个小点看不清。二乔这才吁口气,感觉到离别的虚空与伤感。
她摇摇头。才刚转身,便瞧见王媒婆迎面朝她走来,挥着红巾子,冲着她咧嘴便笑道:
“恭喜啊!二姑娘。我给妳带个好消息来!”
什么好消息!王媒婆的“好消息”无异她命运的“判书”,所以,她一点也不高兴。然而,她又无能为力,只能认命,渐渐地,安于这个命运。
她低下头,道:“妳请进,我给妳端茶去。”
“多谢了!”王媒婆一脚跨进门槛,笑大着嘴,又冲着闻声出来的张大郎夫妻及大乔嚷嚷道:“恭喜了!张大爷、夫人,我给你们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有消息了?”张大郎夫妻对望一眼,欣喜笑起来。
等了好些时日,他原以为没指望了,王媒婆这“天大的好消息”教他未知先喜出望外。
二乔端茶出来,低头匆匆告退,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王媒婆见她低头不语那模样,却笑道:
“呀,二姑娘害臊了!”
张大郎干笑两声。“那丫头若懂得害臊就好了。不妨,反正她的事由我作主就是了。”
“张大爷,你实在不懂姑娘家的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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