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湮的背影一滞,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隔着好几扇屏风,只听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姓楚的!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她在后面嘶声大喊,看样子是又哭了起来。
他已离开,屋子里万籁俱寂,神阑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以被蒙头,哽咽抹泪抓狂良久。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伤心着伤心着,就快要睡着的时候,脑子里又突然冒出一个莫名熟稔的声音。
“阿阑?”温柔而怜惜的呼唤,突然带着冰冷潮湿的气息,于近在咫尺的黑暗中响了起来。
神阑一开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翻了个身,烦躁地继续入睡。
“阿阑,你醒醒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有人在轻轻推她。
“你……你怎么又?!”神阑睡眼朦胧,好不容易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见是那家伙去而复返,顿时不知吓得还是乐得,差点从床上蹦了起来。
楚湮正立在床头,一脸笑意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瞬的苍白虚弱,却十足好看。他刚才到雨中跑了一趟,浑身都淋得湿漉漉的,手里还摘着一朵高星海棠。这花儿既娇贵又刁蛮,只长在百尺高的半空中,雨夜上梁,当真是不要命了。
神阑的鼻子一酸,扑起来抱住他道:“我不要你找什么花,只要你留下来就好了!”
对着他,她还是第一次那么坦率地说出心里话。楚湮微怔之下,随即释怀地一笑,心道果然每个女人都是爱花的,看神阑这样,分明已经为了一朵花而芳心雷动了,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将高星海棠插到她的鬓发间。血色如同蔷薇的花朵,衬在如云的黑发跟雪白的脸颊边,显出一种娇滴滴的明媚。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的,脸上还疼吗?”他忽然记起自己刚才的那个巴掌,在她颊上仔细瞅了瞅,还好没留下什么痕迹。
“当然疼啦,”大小姐很委屈,一想起这事就两眼泪汪汪,“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打过我,你个混球,你是第一个!”
楚湮讷然,想笑又不敢笑。
“你的衣服全湿了。”她忽然醒悟过来,掏出手绢有些心疼地替他擦着雨水,“将来好歹也是个一国之君,再也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做这等傻事了,看上去真的很狼狈呢。”
是的,他今后再也不会为了哪个女人做这等傻事了。
“阿阑。”声音一哑,已经将她拉到怀里,温暖宽阔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了她。神阑还在犹豫,挣扎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他。
这个举动,倒是让人出其不意。
“湮?”仿佛感觉到他此刻的珍惜与莫须有的情意,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她轻轻道,“我在呢。”
“嗯。”在她看不见的头顶,他英俊的脸上,此刻满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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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想不到居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煞尾——
楚湮熟门熟路地扯掉了某女束腰的红绫,雪白的长袍散了开来,这回神阑可就不乐意了,惊慌失措中摸到枕间的玉簪子,立时狠戳了他一下,——他当初若是想到自己送的那支碧血簪会成为她的武器,只怕打死他也不会送那破玩意儿的。
“你真荒唐,”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理衣系带,一边翻了脸似怒还嗔道,“也不看看眼下我是什么光景,出了事我要你的命!”楚湮欲哭无泪,默默拾起地上衣服,默默重又穿上,心里头那个悲愤呀,三天三夜都说不尽。
正好,有一截红绫被他不小心弄断了,于是拾了来,轻轻系在她纤秀的右腕上,另一端则绑在自己左腕上。那鲜红的绸缎仿佛羁绊彼此的红线,又仿佛浮生折子的最后一句荒谬戏言: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皆付与断井颓垣。
第七十八章 劫数(一)
楚湮有生以来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都是缘于他搂着神阑睡觉时寤寐思服色心不死,几次三番妄图霸王硬上弓,而每每被对方那支神出鬼没的碧血簪刹住攻势,虽没戳出洞来,不过他觉得自己心里已经烂了好多个窟窿了。
他同时对苏小繁产生了绵绵不绝的恨意,谁叫那个妖孽在得知他要送簪子给神阑时,就大胆预言“你今后的好日子算是玩完了,将来后悔就自个儿哭去吧!”当时她笃定的眼神跟神婆之类的是站在同一岗位上的。实际上,用“后悔”那两个单薄的字,根本就没法形容他那悲痛欲绝的心情。所谓“自作孽不可活”,真是千古名言啊。
“你敢再戳,老子非把这破簪子折了不可!”再次被驱逐出境之后,楚湮不禁大为恼火,横眉竖眼地冲神阑道,“我压根就没想跟你动真格的,否则……”否则就凭她装点门面的花拳绣腿,即便拿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能把对方撂倒千儿八百回的。
天亮之后,禁不住神阑的软磨硬泡,他虽不情不愿,还是衣衫不整地下了榻,遵照她的指示到梳妆台的最右边抽屉里翻出一只翡翠玉匣。他用手掂了掂那只绿皮盒子的分量,猜不透里面装了什么。正欲揭开查看时,她急急地嚷了起来:“不准当面看,你回来!”
楚湮对她一大清早就把他踢下床的事仍在耿耿于怀,因而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只顾寻摸着如何撬开那把悬在匣帽上的小铜锁,对她不理不睬的。
“我不给你钥匙,看你能怎么办……”她的怡然自得之语尚未说完,就听“咔嚓”一声细细的响声,那把脆薄的锁已被他扭了开来。
楚湮扬了扬手中的断锁,玩世不恭地笑道:“这下子还真不好办了,弄坏了阿阑的宝贝,赔又赔不了的,届时只好卖身抵债了。”
神阑啐道:“我看你是别的长进没有,光跟人学会了油嘴滑舌,讲其话来愈发没脸没皮的。还卖身呢,去青楼吧你!我才不稀罕呢。”那匣子本就是送给他的,弄坏了他不伤心,她自然恼羞成怒。
楚湮走到案旁坐下,信手翻阅了几封信笺,先是漫不经心的闲适样子,看到后来突然脸色大变,猛地翻盖压住匣帽,抬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如果神阑会隐身术的话,一定会躲避他这种极具杀伤力的眼神的,好在彼时她正在幻想楚湮卖身青楼之后万花丛中笑的悲壮场景,也没有多加注意。
“愿跟我走吗?”他突兀问道,语气急促,神色变幻不定,吓了神阑一跳。
“哪怕等待我的是危机,死亡,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
可是不带对方反应过来,他又自嘲地一笑。——那个答案,他早已为之选定,何须再问?就算她满口答应,他也是不会同意的。
正在这时,门外传出了初一的声音:“主子的药已经煎好了,夫人亲自送过来的,吩咐奴婢早些给主子服用。”得了许可,她就把药端进去了,摆在案上,临走时还多看了太子爷一眼,带了些狐疑。她为太子妃送过几回药了,从颜色气味上辨出了不同之处,何况还是林珀夫人亲自督送,警觉得不合常理,加之楚湮见到那碗药的时候,神色一瞬间苍白颓圮到了极点。这些通通说明了一个问题,那碗药有蹊跷。她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心中十分舒畅,眼神也自得起来。如若不是凭她的身份是不容置喙的,她真想扛着个喇叭四处吹嘘一番自己的聪明才智。
“夏主儿回来啦!”十五在廊外见夏依逢风风火火飙了过来,连忙见礼。楚湮闻言迅速起身,风一般掠出了门外。母子俩在园径上狭路相逢,夏依逢一见他,几乎忘了自己旅途奔波、舟车劳顿之事,破口大骂起来,什么“狼心狗肺”“无情无义”“虚伪做作”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如果那是一桶桶油漆的话,楚湮身上的颜料揩下来都能开一个染坊了。
“说到底你跟你父亲是一路货色!自以为是地替她着想,你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夏依逢气极地大声质问着,颤抖的语气几乎尖利,“在我看来,你们都是自私鬼!!负心汉!!”
“别提我父亲!”楚湮本来一直耐着性子由她数落,谁料夏依逢竟然往他的陈年旧伤上撒了把盐,他忍无可忍地凶了起来,“杀人凶手的你,这么多年来放任独子不管不顾的你,压根就没那个资格!”
杀人凶手……这四个字从他口中真真切切地跑出来之际,宛如一个晴天霹雳,使得一向强势的夏依逢,一下子怔在原地,宛如被人剥夺了魂魄。
她心里有一个凄怆的声音在那碎碎念:湮,莫非在你心里,为娘果然只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凶手么?她历经风霜的眼里,缓缓沁出泪来,却一直忍着不肯流下。
夏依逢痛苦地闭了闭眼,“那时候,他若是告诉我真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我……我要是知道,情愿跟他一起死,也不要一个人独活在这世上!现如今,我不想再看你走那条老路,那是一条绝路啊。”
“迟到的忏悔么,夏依逢。是你先不信任他的。”他说得很绝情。
“是了。”夏依逢哀恸于心。
他懒得再罗嗦,转身往回走,身后的夏依逢仍旧固执地据理力争,见他完全不再搭理,语气不禁破败下来:“墨大夫说还有一线希望的,这些天我天南海北地跑路,为的就是找齐那几味药,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好歹一试吗?湮,你要是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楚湮随意地一挥手,示意她就此打住,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神色黯下来:“不必了,要我拿她的性命做赌注,我不试,也试不起。”停了一拍,语气中带了丝轻蔑嘲笑,“其实,你保错对象了夏依逢,孩子没了还会再有的,她若死了你可就真的断子绝孙了……”
夏依逢彻底震住。
第七十九章 劫数(二)
楚湮进门之际,神阑已经穿戴一新地趴在案上看书了。楚湮一眼看到对方不止没穿鞋,连袜子都懒得穿,十分憋闷。——好在他不曾亲见她和风辙若两人一起光着脚丫晃来晃去的情景,因为这是他们“兄妹俩”共有的可耻习惯,专门用来怠慢人的。
她穿一件黑底瑞雪图案的绣腰襦,下身着镶边紫罗裙,单就着装而言是十分华美的,然而穿在她身上却自然而然给人一种清丽脱俗之感,明媚而不绮艳。她没有抬头看他,冷冷淡淡道:“我还当太子爷已经远在天边了,怎么蹦着蹦着又蹦回我这儿啦?”她对楚湮来去自如深感不满,故意刻薄于他。其实楚湮是在跟夏依逢大吵一架之后,临时收到天空之城的密函,就去处理要事了,耽搁许久。
“那碗药呢?”从进门起,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倒了,我闻着那味儿难受。”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兴许是病痛的缘故,她这肚子即便穿着束腰的衣服,竟然不露一丝痕迹,哪怕脱光了也是不太明显的。诡异的是她的妊娠反应比谁都要来得猛,别说她自己常常骂肚里的那个“鬼胎”“不讲人道”,周围伺候她的人也在暗地里把“鬼胎”的爹娘及其列祖列宗问候了无数遍。
屋内顿时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之中,等她抬头看他时,立马就知道后悔了。他怔在原地,敛了睫羽,唇抿成一线,又是那副惯有的风雨欲来的表情。她想要小心驶得万年船,偏生又情不自禁撇嘴笑了一下。殊不知,此时就算她笑得再美好,也只能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
“妈的,”楚湮指着她气急败坏道,“你就不能给老子消停下吗?折腾来折腾去,是不是嫌爷麻烦还不够多啊?亏了你的好意,老子待在这边浪费时间,王城那边的局势都烂成一摊了!**还好意思笑,笑得出来吗你?!”
神阑手中的书“嗖”地一声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成就谋杀亲夫的千古骂名时,被他很不给面子地单手截落下来,他那轻而易举的动作却真的触怒了她,她撑着几案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你还待在这里作甚?我又没拦着你,天南地北你只管逍遥快活了去!我何曾撂过一句要高攀你太子爷的话吗?我生我死碍着你啦?说我折腾你,我就算有那份心情也没那个精力!如今你自个儿糟践完了再赖着我,合着我无父无母没个撑腰的,人人遇着都可以添一脚不成?”
她那番话使得楚湮受了严重的内伤。拿他在卞凉那阵子来说,她明喻暗喻地在信里催命符似的怂着回来,遂了她愿吧还使劲跟他拗着耗着,刮风下雨还是晴天霹雳也不给个明示。他算是西天取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佛祖还不给点美人痣的那种。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骂赢了还绷着张脸……”楚湮冷战不下去了,绕过她在案旁坐下,装模作样地翻起案上的书来,看着看着他脸上的阴云消散了,露出几许玩味的笑意,揶揄道:“原来阿阑爱看这种书啊,我就不明白了,何以西界十大淫书之一会出现在某位王族公主阁里呢?”
“淫书?!”神阑一面惊呼,一面跑过来察看。她翻来覆去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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