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飞心里嘀咕:“我要是知道我干嘛就好了。”无论如何都扯不开嗓门回宝刀。
宝刀再喊他:“你走吧!”
慕飞总算回她了:“不!”
气得宝刀!
无计可施的宝刀,就拿求救的眼光望向商队队长。
商队队长赶紧护好马缰绳:“不行!我不会借你骑马去追他,想都别想!万一你们把我的马跑累了怎么办?弄伤了怎么办?一跑走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这年头,马挺贵的,过得去的,总要上百石白米——百斤为一石。也就是说,养一匹马,就是一万斤的白米在地上走。
商队队长怎么肯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借宝刀。
宝刀简直没脾气了:“我也没打算借……”借了也不一定撵得上慕飞,撵得上也不一定能把他搞定。不是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商队队长确认了队里贵重财产的安全,就有闲心八卦好奇了。
“……我正打算问你们,我该怎么办哪?”宝刀满心满眼郁闷。
队友们忙不迭过来教育她:“小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人家小伙子!”
“……我招惹他了?”宝刀冤枉透顶。
“你不招惹他,他怎么跟着你?瞧小模样儿多可怜哪!要不,你回去吧。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也没什么正经事对吧?——有正经事也不怕。交给他啊!看他一片诚心,你就跟他回去吧!”队友们七嘴八舌道。
“……”宝刀觉得这是说不清了。
至晚,商队在旅舍投宿,马牵到厩里吃草。人坐在桌边吃饭。
旅舍自己有厨房,居然还有菜单,写在墙上的灰泥板上。那字迹已经很久远了,多年不改,上头的菜式,已经不能作准。
如果是生客人,上了菜单的当,仰头道:“小二!我要红烧鲤鱼!”
“——客人,没有。”
生客人想,这个季节。一时没鲜活鲤鱼,也情有可原,于是道:“那就盖韭炒肉吧!”
“客人,那是春季时鲜蔬菜,这时候哪能有?”
生客人恼火道:“没有你们还写?那这么着。挂炉鸭子!”他想着鸭子总没有时鲜的了吧?
“回客人。这也没有。没人会做。”
生客人恼了:“那你们能做什么?你们有什么!”
这绕口的工夫,熟客人早就点上菜了:“小二!”“——来咧!”“把你们有的全摆上来!”“好咧!”
摆上来:老米饭、老米粥,切香肠、炖香肠,血豆腐、白豆腐、大块烧鸡、大块烧猪。大个馒头,大碗面。当然还有大坛的米酒。
生客人懂了:“照这个给我来一桌吧。”
小二这次不为难了,就利索摆上。
生客人揪着小二问:“厨房里的跟板上的都对不上,你们留着这板子干嘛?”
小二左右四顾。小小声问生客人:“客倌,我是小二,不是老板,你知道吗?”
“废话!这能看不出来吗?”
“着咧!客倌!甭说一块板、一颗钉,老板要留着,你说我们小二能干嘛呢?”
生客人呲牙抽冷气:“那你们老板在哪?”
“老板身体不好。在房间里养病。客倌想找我们老板?我们老板说了,谁要见,先给一两银。”
“开玩笑!我是要见老板,又不是上青楼叫姐儿!”
“回客倌,我们老板就是女的。就是个姐儿。”
“……”生客人算是彻底没脾气。
反观熟客人一桌。唏哩呼噜吃、唏哩呼噜喝,没废话。吃喝完了睡觉。睡醒了明儿还赶路!
宝刀嚼着切香肠片,里面灌的不知是什么肉泥,颜色不怎么样,味道却很不赖,煎得有些过了,有些地方焦得不行,倒是更添香味,可惜油腻。宝刀一路劳累,吃不多。
面就是乡村家常面,擀得扁扁的,厚薄不是特别均匀,不过有一种朴实的香味,烫熟了捞上来,趁热吃,驱乏顶饱。浇一勺小绿葱花的红白豆腐,尤其爽口。
宝刀打算吃了这碗面,再揣两个馒头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慕飞来了。
不知为什么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叉腿岔脚的,像只螃蟹,但是气场足,其势汹汹。进得店,他看定了宝刀,岔着腿扑过来,两只手在宝刀面前桌子上一撑:“我知道了。”
宝刀瞪他。
那桌子四脚不一样长——也有可能是地不够平,总之有点儿摇晃,就那么搁着也没啥,慕飞双手用力一落,面碗一斜,里头的面汤就撒在了慕飞手背上。
慕飞雪雪呼痛。
宝刀就手儿把旁边小二抹布扯过来,敷在他手背上,拉他出去冲凉水,嘴里臊他:“就你怕疼。”
“就你不怕疼!”慕飞反唇相讥。
宝刀拉他的手去冲凉水。他手背有点红,宝刀怕他起泡。
慕飞觉得她手比水还凉。“你身体没事儿吧?没生病吧?”
“你才生病!”宝刀没好气。
慕飞摸摸她的另一只手、又摸摸她的额头。她额头比手暖和很多,比他的手则还是凉一点儿……只有一点儿,应该没有大碍。
“干什么。”宝刀把他手拉下来。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慕飞对着她叹。
宝刀唇角向上弯弯、又向下抿抿:“慕飞,你找我就为说这个?”
“不是啊,我终于想起来,我为什么一路跟着你了。”
哈!“真伟大。”宝刀嘟哝。居然跟了一路才想起来呢!
“白宝刀。”慕飞很认真的说,“我要跟你讲。如果师父真的要你背黑锅,我养你,我保护你。我不让你听到别人骂你。我买东西给你吃,买衣服给你穿。”
宝刀想哭。
这种哭意。跟她以前知道的所有哭意都不同。
以前袭击她的哭意,是哗啦啦的,像青神岭上的风。
现在她身体里发生的哭意,是枝底苦蝉欲语涩、幽咽流泉冰下难——见鬼!非用点文艺腔不足以形容。
宝刀怔了会儿,跟慕飞讲:“我应该能自己挣到衣服和吃的吧?如果连这些都靠你买,好像有点惨。”
“这有什么惨的!”慕飞嘟囔着,然后摸了摸怀里。
摸之前他已经知道结果了,不过还是要摸一下确定一下。
确定完了之后,他又看了一眼天色。
天幕淡青,树梢已经现出浅白的半片月亮。归巢的晚鸦结成圆阵从头顶飞过。
他讪笑一声:“今晚住宿,你请客我吧。”
谁叫他怀里钱不够。
宝刀以手扶额。
“又不是故意忘了带够钱!今晚你请,回头我还你!”慕飞道。
宝刀忍气吞声问:“敢问少爷您打算怎么还?”
慕飞早想好了:“你到哪儿,叫驿站送信给我,你固定下来之后。我就叫人捎钱给你呗!”窥视宝刀脸色,把条件报得更优厚一点,“你叫驿站送信的钱,也由我出?”
“拜托!住宿的钱还抵不上驿站来回的钱!”宝刀撇嘴。
这种路旁的小旅店,宿价确实很亲民。而驿站捎信,一匹马、一个人、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信、装着货、装着钱——捎钱和货的那种。防强盗路上打劫,不旦必须走官道、没法儿贪近抄小路,而且往往还得请华城武夫护送。这样算下来,为了一晚住宿费,捎信捎钱,是真不划算。
可是慕飞有私心啊!他不是光为了还宝刀钱。他还打算跟宝刀保持联系啊!
宝刀一口回绝,他脸就黑了。
宝刀安慰他:“反正跟我凑合一宿,我不要你还钱了。以后你别干这么无聊没头脑的事儿就行了。”
慕飞一片苦心,被说成没头脑,非常之哀怨。不过宝刀肯照顾他。说明心里还有他,这又叫他欣慰。另外……跟她凑合一宿?
啥意思?
慕飞颤抖着手问:“你你你在邀请我同宿?”
“一个屋子,我睡床上,给你个铺盖,你睡床脚下。”宝刀一摇小辫儿问,“就这样挤一屋儿凑合。你有什么问题?”
商队里其他都是男人。女人有跑脚经商的,毕竟不多。住宿时,男人们挤大通铺,宝刀没法子,只能单独租一屋,床脚地上可以便宜慕飞,多方便!不久前,在悟宁的小屋里,他们也是这样睡的啊,有什么问题?
慕飞轻轻的、轻轻的,拉起宝刀的手。
过分的轻柔。
是他作花花小少爷时,看见别的花花大少对大姑娘做的动作。那时候他骇笑、并且鄙视,但却记在了心里,如今使了出来。
他的脸也贴近宝刀的脸。
直到能感觉到她面孔的清凉、嗅到她的气息,慕飞的心跳加快了。
他把语气放得很柔很腻:“就是这个问题,你感觉到没有?”
☆、第十二章 鸾铃风动
半开的花儿,感觉到鲁莽风吹里的春信。
宝刀感觉到慕飞笨手笨脚的*动作里,以及动作里头预示的那一点……那一点该死的问题。
“好!”她推开他,下定决心,“你睡到门背后去,不谁靠近我的床,晚上也不准爬上来。”
“喂!”慕飞问,“半夜你睡死了,我如果就爬上来,你有什么办法?”
宝刀正打算搭话,但听鸾铃响。
《礼》云:“行,前朱雀。或谓朱鸟者,鸾鸟也。前有鸾鸟,故谓之鸾。鸾口衔铃,故谓之鸾铃。”
——根据这意思生发,车铃、马铃,都被称为鸾铃。
往往是铜制的,用丝带子系在车上、马上,行起路来,声音清越。
也有人把它两枚一穿、三枚一束,挂在门前或者窗前,风一吹,同样动听。
路边这小旅舍里,有一扇门前,就挂着这样的铃。
门一开,铃铛就会发出清越动人的声音。
小二们就知道:哦,老板出来视察了。
那扇门是老板的门。
老板很认真,每天总要视察一下。老板也很善良,生怕小二们受惊吓,提前给他们一点通知。
他们就知道把小帐藏好、把死老鼠藏到桌底、把投诉的客人藏到门外。
老板的身体很娇弱。等小二们把该藏的都藏好,老板才出现在店堂里。
生客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女老板——准是个俏姐儿。不知为什么,他这样想。
或许对于路上憋久了的客人来说,只要对方雌性,年龄不小于八、不大于七十八,生得不至于比猪肥、比猴瘦、比画城的山骨更崎岖,那就称得上俏了。
他望着那扇门。
那扇门很窄。
生客人看见一个白发、盲目的老太太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拄着根拐杖,另一只手,由一个黑衣的仆妇搀着。
生客人郁闷的耷拉了一下眉毛。
然后。老太太进了门,黑衣的女人也进来了。
客人才看见,黑衣的女人并不是仆妇。她挽着个很老气的发髻、穿着很老气的衣服,面孔却该死的年轻。
神情出奇的静。说不上很美,但眉宇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柔柔的气韵。
那气韵就仿佛安南的六月初,天已有些热了,很快会叫人吃不消,但现在却还不至于,尤其在黄昏,那温暖的气息有如实体,比体温凉一丝、离窒息浅一缕,如绸缎般落下来,面孔前萦回不去。叫人有点心慌。叫人想挥手打开它、跺脚唬开它。
那女人的气质就是这样,柔、而且美,本来应该是男人最喜欢的气质,可却有种过了头的缠绵与执着,于是吃过亏的情场老手。出于经验,或者没吃过亏的情场新手,出于本能,心头敲响警铃,跟她保持一点距离,生怕被她的暑天卷了进去。
他们也许是多虑了。
这黑衣的女人对谁也不看、对谁也不理,只是凝眸专注地扶着老太太。在店堂里走动。
老太太的拐杖在这边点点、那边碰碰,问伙计:“你们还好吗?”
伙计响亮地回答:“好!”
老太太逛完了,问黑衣女人:“店里还好吗?”
黑衣女人道:“挺好。”
“我看也挺好。”老太太满意道,“哎哎,他快回来了,你去迎一迎。”
“好。”黑衣女人没有半分迟疑、或者废话。就这么顺畅地答应了。
但她没有出去。
她先把老太太送回房里。
生客人吁出一口气,可以向小二们、以及熟客人们打听了:“这什么人?”
小二们和熟客人们都很乐意八卦给他:“本店老板娘、还有老板娘的女儿!”
“怎么老板娘这么老!她女儿又这么、这么……”生客人“这么”了半天,形容不出来,转而问:“她们尊姓大名呢?”
“哎、哎!”
“啥?啥?”
……鸡同鸭讲了半天,生客人才知道。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尊姓大名都没人知道,只不过老板娘会叫她女儿为:aiai。
有一位有文化的客人,一定想知道是哪个ai字。
经过很麻烦的沟通,最后他如愿以偿。那个字,小二们记住了,转述给有兴趣的人听:
好爱好爱的爱,加个口字旁。
嗳。
深闺里的小姐,看着轻雨打薄窗边杏黄的叶儿,娇软地叹了口气:嗳。
连着叹,就成了黑衣女儿的名字。
“为什么取这么怪的字!”生客人摇头晃脑,“不吉利!”
谁说不是呢?
太古怪的、太美好的、太软糯的、太固执的,统统都是不吉利的事。如果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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