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题玉双公子
一艘双桅船不紧不慢划过海面。
桅杆是整棵桦木制成,拉着粗麻布的白帆,索子是安城出产的上好粗麻绳。船头有个旗帜,造型很怪,如条细长的蛇,在风中蜿蜒着金松绿的身子、吐着红通通的信子。
海上讨生活的人,看到这面旗子,就会远远避开。而觉城的君卫队,一听闻这旗子的影子,就会像激动的猎犬一样开动船队追过去。
这叫“海蛇帮”,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活跃在华城、安城、已城之东的海面上。觉城在安城之东,海蛇帮的主要活动范围,与觉城的海域重合。
但是海面这么大、大海的出产这么丰富,有足够的资源喂饱觉城的城民、和这些自称流浪者的海蛇帮众。只要海蛇帮不太过份抢掠觉城渔民,觉城官兵没那么大兴趣和精力来剿杀他们。直到两年前,海蛇帮才成为觉城官方重点打击对象。
两年前,觉城的老城君病重,没有留下任何儿女。少君和少姬都缺位,新城君势必从五代以内的公子、贵媛中选择。
有这么一位公子,名为云轩,被敬称为公子轩,年十三岁,即击杀大海怪,为觉城扩展一块海外岛屿,大大丰富了觉城的出产与疆域。那次之后,他被封以“兴功”之衔。十六岁时,他作为年纪最小的有实衔公子,赴华城,庆贺华山公得子。正有人献了一块玉石,还没有开,不知里面是石是玉。云轩亲手剖开,里面竟是雪白、碧绿两块玉!一块原石中有两种颜色,这还寻常。两色截然分开,明明成了一双玉,份量且几乎相同,这就是难得的奇事了。
当时安城仲少君洪缣也在场,即兴以白、碧二字作了七唱咏叹,其中有“须振春衣上碧峰”、“白首灯前带笑看'1'”等句,词佳意美,受到交口称赞。华山公想起来,洪缣、云轩都是十六岁,更加啧啧称奇。那一双玉,就琢成两块玉佩,分赠云轩、洪缣。云轩得碧玉,洪缣得白玉,一武一文“题玉双公子”,传为美谈。
或许是过坚易碎、过洁易污。题玉双公子,都没好下场。仲少君洪缣且不去说他,碧玉公子云轩在觉城,也是郁郁不得志。那年他射杀海怪、夺回岛屿,老城君因此授云轩“兴功公”之衔,此岛的太守实职,却指给了他姑姑云裳,共中不无褒贬。云裳被称为“圣媛裳”,声望也颇高,人缘更比性格清冷的云轩好上太多。两年前,安城老城君病重在榻,终于把继承的资格交给了云裳。
女城君不是不可以出现,但毕竟出现得很少。女子登上君位的过程,总比男子艰难。
要保住君位也往往更艰难。
云裳登上君位,云轩就必须消失。哪怕他不做任何反对云裳的事,他的存在就对云裳是一种威胁。哪怕他打心眼儿里愿意顺从云裳,自有一些不喜欢女君裳的人,自动聚集到云轩身边,甚至仅仅只是打着他的旗号,做一些反对女君的勾当。
在这种情况下,云轩终于消失了。
据说,他是不忍心看安城内部动荡、诸岛彼此攻讦,于是主动出走。但海蛇帮却说,公子轩被逼得逃到了他们帮派中,他们会保护公子轩,夺回他应得的东西。
云裳宣布海蛇帮是危险的海盗。与此同时,确实也发生了几起海蛇帮杀人劫货的恶性事件。海蛇帮随即宣称,这只是女城君的肮脏嫁祸。
真相扑朔迷离。不管怎么说,安城现在的形势很紧张。而海蛇帮处在漩涡的中心。
这条海蛇帮的双桅船,却走得很安祥。
大海太大了,人类能涉足的区域实在太小了。繁星满天,海浪细碎,此时此刻,此船此舱,仿佛满满全是,太平长安。
它驶向一个小岛,快到时,忽然偏了偏方向。
船上有三个客人,顿时有点不安。
“放心,我们只是救星星去的。”船上的一个水手安慰他们,“再说,你们也是你们自己城君的敌人,不会跑过来对我们不利的,对吗?”眼睛斜睨着三个客人。
三个客人有一个尖嘴猴腮、有一个老抬头看星星,还有一个,倒是丰神俊秀的少年。
少年是兼思。那老抬头看星星的,是来宝。尖嘴猴腮的是来福。
水手弹了弹手上的老羊皮纸。
这羊皮又老又硬,以至于连最贫穷的牧人都不想把它裹在身上。因此,它很便宜。安城的通缉令,都是用这种纸写的。
麻纸稍经风吹日晒,就破损了;缣帛只能用在高贵的作品上。通缉令只有用老羊皮纸最合适。
刀笔吏在老羊皮上刻字,然后把很浓的墨水描上去。墨渗进刻迹。这样一份通缉令,可以在墙上悬挂好多年。
安城通缉背主潜逃的徒犯朱兼思、伙计来福、伙计来宝。他们偷走了主人的大量财物。
这些铜钱、陈旧银具、其他一些乱七八糟值点钱的东西,都安置在水手踩着的舱板之下。
“你们三个真像切了头的苍蝇。”水手嘲笑他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
兼思也不是很明白。
兼思只知道,他受着被追捕的恐惧,又怕连累身边人,不得不像碧玉公子云轩当初做的那样,从自己的城池逃离。
他逃到乡野,就遇上了来福和来宝。这一对儿声称受不了山乌槛的生活,于是偷了东西逃跑了。他们生怕兼思告发他们,所以威胁朱兼思必须跟着他们走,否则——否则“我们就干掉你!”
兼思差点不合时宜地喷笑出来。他强忍着笑,以至于咳了一声。
他们干掉他?开玩笑!他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甚至看起来相当文弱,这不代表他不能一剑刺穿空中飞舞的一只苍蝇。
所谓“题玉双公子,一武一文”,那是因为云轩武功值太逆天碾压了,兼思只好归为“文”的一类。但要说来福、来宝两个宅男活宝贝能够干掉他?哈哈,开玩笑!
兼思向来福、来宝客气地行了一个礼,自顾走他自己的路。
来福、来宝交换一个眼色,转变了战术。
'1'“白首”这句,来自友人生还词作。特向生还致谢兼致敬。
第三十九章 入贼窟
说时迟那时快,来福“唉哟”大叫着,倒到了地上。来宝向兼思作痛哭状:“他有心脏病!他害怕起来会死!朱少爷,你千万别吓死他!”
为了不让来福担心惊吓而死,朱兼思必须跟他们走。
兼思很无奈:“其实我不相信你们有本事从简老板手里偷东西。”
来福和来宝只有承认了:“简老板一直对我们很好,他也许是故意放我们走的。”
“你们为什么要走?”
“我们有我们的敌人,我们必须要逃跑。我们有我们的方向,这方向绝不终结在山乌槛。”
“你们方向在哪里?”
来福和来宝望着大海的方向。
“朱少爷如果没有更好的地方,不如跟我们一道走?我们在埋名匿迹的行当上,可能比朱少爷更熟练一点。再说,朱少爷也需要人照顾吧?”他们提议。
其实他们在生活上也很笨拙,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兼思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猪油蒙了心,就跟他们走了。他本以为他们至少在江湖经验上会更丰富,结果他们很快就遇到了海蛇帮手里!
来福和来宝在陆地上耽搁的时间比较久,亲眼见到了他们的通缉令被张贴出来。来福揭下通缉令,说留个纪念。来宝瞄了一眼,评价说如果让沈夔石来画人像,他们就跑不了,至于现在的像……嘿嘿,离本人还是有点距离。
这张通缉令搁在了他们的包里。海蛇帮捉住他们时,来福把它拿出来了,告诉海蛇帮的水手:“我跟你们是一路的。我们也是逃犯!”
水手将信将疑,还是把他们和他们的钱财装上了船,并且没有捆绑他们。
在海上航行时,有一个海盗水手曾经吓唬他们:“干掉你们!老吃鱼肉,老子厌了,想尝尝牲畜的肉!”
“那你们就损失了一大笔钱了。”来福面不改色,“我这位朋友可是个无价之宝。”
“哦?他会做什么?”
“他会预言风势。”来福一本正经地回答,指住来宝。
来宝的目光总是停留在空中。
“哦?”海盗们将信将疑,“其实风一吹,星星一动,我们也知道它是从哪儿往哪儿吹、是大是小……”
“他会预言,而且很精确。”来福替来宝作保证。
海盗水手们决定试一试。
当时天还没黑。星星的光芒被太阳的光辉遮掩,根本看不见。但来宝仰着头,对风向、风力不断做出简短的判断,比资深的老水手来得更及时和精确。
海盗水手们问来福:“那你会什么?”
来福嗤了嗤鼻子,在他们的船舵上敲打了片刻。于是,不知怎么一来,他们的船舵更灵敏、有力、好用了。
“这可不妙!”有个老水手不喜欢他的技术,看着他,就像野兽看见火,充满警惕,“什么时候你心情不好,再随便打一下,岂不就把我们的船弄得不能开了?”
“所以我们最好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兼思插嘴。
水手们叽哩咕噜一番,派出一个代表,问兼思:“你呢?你会什么?”
来福和来宝一起望着兼思。兼思刹那间相当心虚:“我……会写字?”
这个技术对于海上的大老粗们来说,也算是个稀有技能。水手们再交头接耳一番,决定把他们“带回窝”。
海盗们的窝,应该就是那座荒凉的小岛,它已经在望,海盗们却改了航向,只为了“救星星”。
“你们杀人都无所谓,却这么热心救星星?”兼思很好笑。
海盗水手们一起盯了他一眼,这叫兼思慢慢收敛了笑容。
“你是陆地上的人。你是个瞎子。没有见过初生的星光。”海盗水手们这么评价他。
双桅船划过去,又减慢了速度,叹息着拨回船头。
那遥远的一片光芒,并不是初生的星群,而是海浪拨弄着天空中星星的倒影。大海有时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最眼尖的水手都会上当。
双桅船重新回到原来的方向。
那座岛,不大不小,基本上都是石头,被海风吹得光溜溜的,但因为形状很好,像是个有缺口的圆环,所以背风处的缝隙里居然还保留了些泥土,长了几撮瘦伶伶的野草。海鸟“嘎嘎”的叫着,偶尔投下一砣灰白的粪便来,有的掉进海里作了鱼儿的食物,有的就成了野草的肥料。海盗们把船儿停在圆环的缺口里面,从外面基本看不出来。
兼思他们三人被海盗们带进了岛中。为首的海盗水手扳开一块大石头,露出了铁板暗门。他们合两人之力,才把暗门抬起来。
里面没有灯,只有星砂灰白的标记,绵延向前。
海蛇帮的“窝”,藏在石头底下。
暗门又盖上了。兼思他们消失在地底。
天上星河哗啦啦流淌,渐渐黯淡。天空已经发白了。当太阳跃出海浪,把一片金光毫不吝啬的掷向人间,星星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暗门打开,一个老海盗出来,蹲在海边洗一张网。那张网里不知刚杀过什么东西,染满了血。血还没有完全凝固,放进海里,很快就把海水染红了。
老海盗信口哼着粗俗的歌,把“我”发成“哇”的音:“哇爱哇的妹妹呀,妹妹不爱哇!”
歌声突然停住了。
老海盗向前方望去。海面上,有很微弱的光芒,一闪一闪。
老海盗直起腰,凝神望去。
那是一颗星星,只有一颗,向这边漂过来。
老海盗跳到水里,游过去。他不能让星星漂到血水的这一片海域。他不希望幼小的星星沾了血。
他游出几十丈,看清了,确实是一顶小星星,那么稚嫩、柔软、无助。他把他捧在手心里,举过头顶,只用身体和两只脚压着浪、拍着水,回到岸边,将小星星吹了一会儿,吹干了。身边没有渔火。他把它高高举起来,迎向太阳。“嗤”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它在他手心里,被太阳的金光点亮。老海盗抬起头,看那颗小东西,顶着一圈透明的火焰光环,爱娇的拧着身子、向他道谢,一边冉冉上升。
他全神贯注望着。他生命中有一部分,被它洗净、照亮、带到了天空中。
即使有一天他死去,即使大海吞没了他的尸骨,他灵魂中的一部分,将会永远在天际,像所有虔诚的海上人一样,漂荡在星光中,无忧无虑,燃烧、舞蹈、以及歌唱。
小星星越飞越高,在太阳炽热的光芒中,再也看不见了。
老海盗重新弯下腰。他又是一个粗糙、强壮、无法无天的海盗,大开大阖用苦咸海水洗涮着不知哪里沾来的血迹,放开嗓子唱着:“妹妹听哇讲,大海不扯谎……”
那个清晨,宝刀名节被毁得很彻底。每个人看见她抱着被子从简竹屋里出来,都是那种:“哇,少东家梳拢了小丫头!”的表情。
慕飞尤其气愤,在没人的地方逼问她:“你想赢过我,所以用这个法子?”
“什么法子?”宝刀茫然。
“你跟师父睡了!想当我的小师娘,然后我就一辈子被你踩在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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