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来方应道:“是!我知道。”
“哦?”简竹声音里添了点笑意,“你知道什么?”
“两位小朋友的药饮,以前不会有毒药,现在服的药丸里也不会有毒药,往后去,却很难说了。”简来方回答。
简竹在帽帷后头,深深望了简来方一眼,赞许道:“去罢!”
简来方欠身告退。
兼思一身透湿、两足污泥,从外头回来了。
他跟着众人顺着河道摸了一程,只能说是尽点心力而已,毫无实际作用。
水势仍然浩大,河面上也仍有冰块漂浮而下,好在都是些零碎冰块,没有大害了。守墓人的英雄举止,也仿佛激起了人群中的一些豪气。有些水性好的跃跃欲试想下水找人,又怕水流太急,下去枉死,所以犹豫不定。兼思想了个主意,找粗麻绳,两股并拧在一起,一头绑到腰上,一头拴住岸边大树,人就冲不走。水性好的照这么试了试,果然安全,但水流力量实在太大,人下去被冲得直翻筋斗,就算冲不走,也施展不开手脚找人,于是又拿绳网装了石头绑在身上,压一压阵脚,总算奏效。
这些人在云晓河上下扑腾,胡乱摸来摸去,摸完一段,拿麻绳往下游的树上绑,再摸一段。稳扎稳打,却一无所获。兼思又张罗了十多个人,沿着云晓河两岸往下走,边走边喊,一路寻下去,走了一个多钟点,鼓舞起来的英雄气慨已经渐渐消磨,有人抱怨脚疼,有人说肚子饿了,一个想打退堂鼓,一队都想打退堂鼓。
兼思拧起双眉。他的眉毛本来过于清秀,简直有些女孩子气。但过了年,他个子又长高了些,面孔也有些变化,难以用文字形容,恐怕只有沈夔石能捉住其中神韵,那就是由“秀”而“隽”,由“隽”而“贵”,颇具清贵高华气象了。
他还没发话,忽有个人大声道:“这么多人出来,连片破衣裳都没找着,好意思回去吗?!”
是牢子达哥。
众人看着达哥,达哥抬起袖子,撸了撸鼻子。
今天他本没打算做英雄、做领袖来着。那时他正喝着米酒,才喝半碗,离过瘾远着,一听说云晓河吞了守墓人,一摔碗,就从家里冲了出来。酒劲,混和着几年来的狗肉、狼肉,稀奇古怪的肉香,在他胸口打转。去年冬天起,他跟守墓人的交情不如以前了,事实上是守墓人竭力疏远了他。可是乘着酒香,那老早的交情、老早的肉香,又回来了。达哥在云晓河畔狠狠一顿足,“哇”的嚎出来:“他,替咱桑邑多少穷鬼埋了骨、送了终!”
队伍静了静,响起模模糊糊的赞同声音。两岸的人,又迤逦向前。这次的脚步肃穆得多,夹着云晓河往下走,像是送葬队伍,夹着银亮流动的棺。
这队伍又走了两个钟点,青神岭迎面耸起。云晓河从这里穿山越谷,东流入海,河岸就是崖壁,凛然高耸,回旋曲折,很难再走了。大家面面相觑,终于扭转脚步,陆续回去。
有人嘟囔:“我们也算尽力了。”
没人回答。
尽力是尽力了,没捞着尸,连片衣裳碎片都没拣着,两手空空回去,心里也空落落的,话都懒得说。
走回到半程,达哥忽然想起来:“说不定他半路自己爬上岸,回黄狼岗去了呢?”
希望又被点燃。脚步快了一些、脚步声也响了一些。说不定那神经兮兮的守墓老汉真能做得出这种事?回去看看!如果是真的,拍他的肩,埋怨他一场,表表功,叫他请客,买酒、买干净猪肉烧熟了请大家,可不许用乱葬岗里的东西充数!
他们赶回桑邑时,夕阳已近地平线,染出一片彩霞。炊烟照常升起,袅袅悠悠。远远近近,草色青抹。一日之间,春意更浓了三分。
这样的美好黄昏,仿佛可以把所有的平静幸福许给人间。
黄狼岗,守墓人的小木屋静静沐浴在晚霞中,俨然也是温馨的样子。然而它是空的。
绑着大石头在河中摸找的好手,也无功而返。搜索工作断断续续又进行了一阵子,直到春汛彻底过去,云晓河又恢复了平静,也还是没能找到守墓人。守墓人消失在了大海的方向。
死去的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胡九婶内心深处有没有一点惋惜守墓人?也许有。但她根本都不给自己留下问一问“有没有一点惋惜”的时间。她的时间和精力,全部要用来救她儿子。
刘复生说要蝎子草,她就去采蝎子草。
蝎子草很像荨麻,也像荨麻一样,叶片背后会有绒毛,里头贮有毒液,人一碰,又红又肿,所以它得名蝎子草。
用蝎子草煮汁液来祛邪疹,大约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药铺里确实有蝎子草这昧药,都是晒干了的,而且都是成熟的蝎子草。
蝎子草是一年生的草本作物,冬末冒出芽头,阳光一照就疯长,很快蓬蓬勃勃。刘复生说,就宝刀和慕飞这个情况,是要嫩的好,胡九婶就满地去找嫩芽。
屈老板决定帮一帮她。
他把这个计划上报给了张大佬。张大佬正在吸旱烟,听了乐得喷出一口烟来:“你可真想得出来!”
屈老板涎着脸:“这都靠大老板栽培。”
“我可没栽培过你这个。”
“大老板——”
“就算他抓药熬药,你也别往里搀东西,下毒总是不行的。别当官府都是假的。这话我没听见过,当你没说。”张大佬冷冷道。
屈老板顿时瘪了。他本来是想啊,刘复生自己合的药丸,他是插不了手。刘复生说等祛了邪,还是要抓药治流感,那不能在药草里搀点东西,叫刘复生的病人好不起来嘛?给绵羊医生挽回了面子、又给山乌槛添了堵,一石二鸟多好的事儿!
张大佬诚然是坏人,谁知坏得有底限,凡事宁肯麻烦些,也要给自己留退路。听得屈老板献这好计策,冷笑之余,忍不住再敲打他一句:“若说下毒都不妨,你怎么不直接下给山乌槛的厨房?”
屈老板愣住了。
张大佬又吸了口烟,轻飘飘道:“不过,自己采药熬汤,消疹是吧?外头草杂,说不定反而过敏了,你猜呢?”
屈老板悟了!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有王法在,坏事不是不可以做,但要做得顺水推舟、了无痕迹。大佬之所以是大佬,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张大佬瞄了瞄他,撩下句话。“你那铺子也可以扩一扩了,往南那边的经销,你也试着自己管起来吧。”
屈老板大喜!谢了恩,退下去,将妙计付诸实施。
这条妙计必须得要绵羊医生协助,出乎屈老板的意料,绵羊医生竟然推托:“屈老板,这事,我干不了。”
屈老板大怒,吹胡子瞪眼:“你是医生,你干不了?!”
“我是治病的,又不是要命的……”
“治病你治不了,给人弄病还弄不了?是药三分毒,什么药能混进蝎子草里,叫人看不出来,你们医生最知道!”
绵羊医生拱手:“屈老板请另找高明医生吧。”
屈老板拍桌子了,指着他名字叫:“你别以为我非找你不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医得死人的医生满地爬!”
绵羊医生脸上涨红,一字都不答。
屈老板摔门而出。
过了一会儿,屈老板又回来了:“呃咳,那个,一客不烦二主,我怎么好去跟别人商量这个——喂你在哪儿?”
绵羊医生不见了。就这么个小屋子,屈老板找了一会儿,在鸡笼后面把他拎了出来:“我说你争气点儿行不行!”
“造孽啊……”
“又没非叫你弄死他们。你就让他们皮肤看起来发作得更厉害还不行吗?”
“被发现了——”
“哎我说你傻啊!你想办法让他们发现不了是我们弄的手脚啊!”
“……”
“你不吱声,我直接弄残你的脚!”
屈老板说上就上。其实屈老板花天酒地多了,体力不咋的,就靠身坯硬压。绵羊医生终于不行了:“老板!你这样不能弄残人的!力道角度不对……嘻嘻我痒……你放手!放手!我给你想个主意还不行吗!”
第二十三章 君子入厨下
其实绵羊医生的主意也挺简单。反正绝不能另外找个毒草,混在蝎子草嫩芽里头,那也太容易分辨出来了!他给屈老板的建议是,拿其他草,取了汁,浸了嫩芽,晾干,包管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送过去,让他们回去一煮,该捣乱的成份就都能出来捣乱了。
屈老板拍大腿赞赏:“真有谱啊!要不怎么说,害人得找医生!”
“别再糟塌医生了行不?这不都是被你逼的……”绵羊医生腹诽,有泪盈眶。
他拿了一荦一素,素的是红水仙球、荦的是禾虫,分别研磨取汁。取汁是他自己动手,用细石英砂的小药臼,咯吱吱妥妥贴贴的磨出来,用细纱滤过几遍,剩了那半杯青澈液体,用小药刷刷在蝎子草上,晾干了,再刷,再晾,然后吹上一点浮灰,看起来还像是从田里采回来没放多久的新鲜草叶,就没人会怀疑它们经过了炮制。这两种汁也实在没毒,可是,已经长了疮疡的人,再碰上这个,就会加剧溃疡。
屈老板验货,非常满意,拿了走,顺便给绵羊医生留了块猪肉:“这个你帮我切成臊子。”
绵羊医生抗议:“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小子不才——”
“没叫你糟蹋这肉下毒!这是我们自己家要做饺子馅的。”屈老板也很黑线,“你嫂子刀头太粗,不如你来得。你帮我切细一点。回头做好了饺子我给你送一碗来。喂,管你用刀用杵,总之东西都洗干净了再弄肉!别把什么草毒给我混进来。”
“……我又不是你的厨娘。”绵羊医生好一会儿才能发出虚弱的抗议。屈老板早就走了。绵羊医生委委屈屈的盯了那大块肉膘子一眼,去洗家什。
屈老板找了个人,把蝎子草送给胡九婶。胡九婶满口称谢。蝎子草春天冒芽,现在时气还早,虽然有,毕竟不多,摘起来怪累人的。胡九婶本来就想,一时采不齐那么多,熬了汤,得先给自己儿子洗!怕人家说她偏心,给宝刀的还是得备一份,也不能用清水,还是拿蝎子草汁冲淡了些使罢,别叫人看出来才好。
她也疼宝刀,但俗话说,时穷节乃现。生死交关的槛儿上,药草少,叫她怎么办呢?当然先尽着自己儿子!
屈老板借了张大佬的人手,毕竟把蝎子草采了不少,说是念在乡亲情,送去给她,胡九嫂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想着,两个孩子,毕竟都能有药汤擦洗了。她这良心,也能过得去了。
宝刀和慕飞服下刘复生的药丸之后,体温立竿见影地下降,还是有点烧,但不至于像原来那么凶险了,但皮肤上红疹却发得更加多,照刘复生的意见,都因为邪气被逼得往外走了,多发红疹是好事,但怕疹子太多太烈,连绵溃烂,又添了新病,所以拿蝎子草汁洗去的好。
胡九婶等人张罗来的第一批蝎子草,还没有屈老板的礼物混在里头。这第一批草,数量少,一次就用完了,倒是有点效果。刘复生说,还要擦洗,不能断,而且一天要比一天用得多,用完七、八天,大概可以减份量了。胡九婶连忙求着邻舍亲朋,再去多采些。
等到这些“亲友”交给她的东西里,混进了屈老板的礼物,已经是第二天了。
兼思亲自动手熬草汤。
都说君子远疱厨,他现在可是把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这草汤里,也有他采来的一捧草。他现在指甲里嵌泥,衣襟沾着灰,都来不及剔一剔掸一掸,就钻到灶下,烧起火来,手势熟练。这真够栽面子**份的!可是说也怪,他反而感觉双手有力、心底踏实。
刘复生投给他的目光,有点畏惧。
昨晚兼思一身泥水、满脸疲倦地回来,略略打听了看病情况,就问刘复生,给的是什么药。
刘复生这药啊,一半儿老方子,一半儿他自己斟酌着改的。白茯苓、肉苁蓉酒洗,蒺藜干炒去刺,杜仲拿油炒,菟丝子酒煮,还有续断、当归……呃,这都是秘方,旁人问都不该问!
兼思明明从里到外那么狼狈,请刘复生安坐,他站着问话,刘复生怎么就觉得……是位贵族大老爷在考较他。他明明坐着,气势却像是跪着的!
“是、是我的秘方。我不方便说……”刘复生嗫嚅着回答。糟糕,怎么心虚气短,矮了人家几个头!
兼思蹙眉。
刘复生那感觉,就像是上考场的学生,第一个问题就没回答好,十年寒窗一朝分娩,遭了个难产!大大的不妙。
兼思再次开口。
刘复生屏息凝气听着。
兼思问:“听说你以前就医过撞邪的孩子,跟这两个孩子一样吗?”
孩子来、孩子去的。兼思自己比起那两个“孩子”能大多少岁?可他说出来,就有股理所当然的气势,叫刘复生提不出抗议,只有吭哧吭哧回答:“也不是很一样……”
百个人,百种身体,就算一样的病气,作用在人身上,也千变万化。他实在嘴拙,一时讲不清这个道理。
兼思提醒他:“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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