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礼儿落于主位坐定,听这一干人一个个渐次道了名讳。
虽然服侍我的宫人并不多,总共不过一个贴身宫女、两个粗使宫女、加两个小太监而已。但因我本就没有太多心情、加之那心绪连我自己都不知飘落往了何处去,故这耗了大半天的,我连一个人名都没有记住,更莫论名与人对号入座了!
不过往后日子还长,慕虞苑里横竖也就这几个人罢了,我并不发愁记不得他们。
再接连,那贴身服侍我的宫娥便将我自主位搀扶起来,对我一礼,陪我同往后室沐浴。
淡淡紫色轻纱帘幕氲开一室绮丽梦魇,浴汤温度适宜,其上有大红玫瑰花瓣自由张弛、浮浮沉沉,一如人生境遇。
听宫人低眉顺目一通介绍,言这浴汤当中掺了肉桂、金银花、薄荷脑等各色香料与药材,最是消除疲惫、活血化瘀。
听于此处,我侧目对那宫娥会心一笑。难得她如此周全细致,知我被梅贵妃苛责一事,特在浴汤里加了这些个活血化瘀的药材。
那宫娥垂眸一柔然,旋即谦谦然回复:“原是总管公公托了人来,嘱咐于了奴婢这些个事,要奴婢尽心服侍才人您的。”
她倒是不敢居功!我颔首,不觉对这似乎与我年纪相当、看在眼里只觉温秀的宫娥骤生几分好感来。
对她口中那总管公公托人来嘱一事,我并不十分诧异。当日曾听安侍卫说起他托了总管公公,择时机在皇上案头悄放下兮云画像一事,我便心知他与那总管大太监皆为皇上宠臣,平日里相互之间也多有照拂。
如此,我被梅贵妃苛责,安侍卫因与我有交情,自是牵着一颗心。但以他御前侍卫的身份来嘱咐宫女这些个事,委实欠妥当,故找了总管公公、亦或托总管公公之名遣小太监或手下人前来嘱咐,自然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我的心念也只能停留于此,不敢再过多去回想安侍卫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关切、他的温存……即便他从不曾当真应下了我赴在他身上的一桩心事,我也依旧做不到似他那般的理性和淡然。
我知道,今时今刻,我该忘了他,一如他从不曾走入我的生命一样的,忘了他。
但忘记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请,给我时间,让我,忘了他……
现今又不受控的忽地想起他说,“没有地方可以容下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容下这段感情,永远也不可能容下。”
洞悉世事如他,渊博内敛如他,是否从一开始,他便明白了我不可逃的宿命,不愿为了一个不可辨识的茫茫前景、而冒昧涉险去轰轰烈烈的陪着我爱一场呢?
水汽蒸腾,我漠然无趣的抬手掬起一捧浴汤,顺纤肩浇灌下去;那清澈水波一路延伸到锁骨、酥胸,后重又汇于浴桶汤水中,化作了它们本来的样子。
细腻的触感使得这肌体生出几分陶然惬意,唯有我心戚戚然……
虽然身上带着伤,但那浴汤因掺杂了药草的缘故,并未使我感到太多不适难耐。又泡了小一会子,水温有了渐凉的势头,我便又在宫娥的服侍下擦净了身上的每一滴水珠,以熏着茉莉、桂荷香气的乳白棉浴巾裹了身子。尔后换上一件与这才人身份相匹配的,斜琵琶襟缎素玉色撒荷花雪绢裙。
落于勾花绣墩,雕清荷、海棠衍化出的宝相花的平整菱花镜前,宫人持象牙玳瑁梳,为我挽涵烟芙蓉髻。
这宫人一双手极是灵巧,不多时便蹁跹着整弄了完善。
待得发髻堆好,又觉配我是显老沉了些,便重散下这一头才出水的澄澈青丝,换了双鬟望仙髻,并在左右耳畔留两缕流苏出来。
打理好琐碎细节,适才于妆奁间取三支短小珍珠簪,排成一列,细细簪于髻上。
我不喜戴耳环,只爱极了素净的样子,便只施了些脂粉,于两眉中间贴殷红金箔三瓣花钿。
如此一番整弄,阮才人便与秀女宫中的霍扶摇,可谓正正变幻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去!
后者纯嫩柔然之余,又总微显青涩粗鲁;而前者,则到底是有了些许风华浅然的韵味出来。
果然是身份地位都不同了,便连带那原本不可变更的容貌,也都换了几换?于此不由自嘲开来,正缓神间,忽有粗使婢女进了内室,对我谦然一欠身子:“阮才人,崇华宫的韶才人,说是来瞧您了。”
我闻声侧目,心念忽地一个紧收。
韶才人……那不是酌鸢么!
' 卷四 ' 第四不熟最好,免得不舍难消。 第三十六话 终领旨·又一交锋(2)
先不说当日我初进宫,她同江于飞那般帮腔奚落我;只因她不动声色的抢占了合该属于兮云的一切、又是当初谋害兮云的最大嫌疑者,故即便不曾正面过多交集,与我的梁子也一早便结下了!更加之那日在秀女宫放风筝时,她那颇为耀武扬威的傲慢与有意漠视,足见得她亦未有和解一二的心思。
既如此,我便也没必要客气。毕竟现今身份不同,我已不再是候选的秀女,而是同她一个份位的从六品才人,自然没必要依着礼数过多怵她。
“快去请韶才人进来。”我微勾唇角,命了一声后便起身,且往外边儿厅堂里走。
不一会子,便见酌鸢在一贴身宫娥的搀扶之下,煞是摆了架子的慢悠悠行进来。
她时今着一件苏绣妆花如意薄纱月裙,披蝉翼水纹半透明轻白小袄,高堆惊鹄髻、侧垂流苏,两髻间饰一犠玲宝石蹿碎珍珠钗,加之眉梢眼角那份凌人的盛气,丝丝缕缕都昭著着她此次前来的“不怀好意”。
韶才人如此打扮,又是艳艳抹了脂粉、擦了腮红,与适才出浴、薄施脂粉的我相比起来,自是一艳一素大相径庭的两处感观。只不知会是她显得太媚俗了些,还是我显得太寡味了些?
宫人将帘幕收挽起来,好使这慕虞苑内光线通透。
我对酌鸢浅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毕竟我是主,她是客,她既没有客套的意思,我主动对她客套一番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吧!
不想她只是淡淡扫我一眼,眸波间蔑意流转,旋即一启朱唇、音色凉薄:“阮才人可真真儿是有本事,竟是被我与那江氏给言了个中。”于此适顾向我,目色含诮,生波忽挑,“丑陋不堪的雀儿,当真妄想着吃到了天鹅肉?”临了又一讥声。
我情念陡然波动,自然明白韶才人口里这话是些什么意思!
月余日前,我初入西辽宫选秀,曾被江于飞讥为雀鸟,被公孙酌鸢嘲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今她忽又把这旧话重新提及,摆明了是专程奚落于我!
肌体因着气焰的撩拨而起了最本能的颤抖,我却竭力忍耐、按捺。
阮才人不再是昔时的霍扶摇,都已磕磕绊绊一路忍着、挨着走到了这一步,还忍不得一个韶才人的讥讽与薄蔑?
眼下的隐忍最是必要,因为我心知,韶才人居于崇华宫,而梅贵妃恰恰是崇华的主妃。这二人对于我被封为才人一事,都大有着所谓“同仇敌忾”的莫名默契!酌鸢此番前来,必是得了梅贵妃的授意。
梅贵妃有多恨我,我当然有着自知之明,想必现下最恨我的人就是梅贵妃了!只因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做弄于我,却反倒成全了我,阴差阳错的把我推到了皇上身边去……
“都还愣着做什么?”思绪错综,我唇兮一抹笑意却不忘流转出来,侧目对宫人发命,“还不快去给韶才人备些茶果去!”
“阮才人不消忙活。”被酌鸢摆袖止住。
我明白她看我嫌厌,也决计不愿在我殿中多留。该忍的一口气我是忍下了,但不代表我会给她过多奚落我的机会:“韶才人可是觉得倦了?来人——”我亦紧临她那话尾接口过来,面上佯作好心的嫣然浅笑,有意堵她的腔不让她再言语,又一发命,“还不送客!”
“你!”话音甫落,酌鸢原本把持自如的面上忽地被带起些微愠恼。
我面色与神情皆数不变,笑意盈盈的颔首浅顾她。
便见她似而想怒,又始终不能有个可作发怒的由头,毕竟是在锦銮宫里,她也不敢骋着性子过多纵意。我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既已经说出送客,她又只得僵僵持持一通己自生气!
又是须臾,她终于缓缓颔首,沉了微冷目光于我面上深深一扫,发着狠的忿忿然转身,持那进门时的三分盛气,鼻息轻“切”一声,领了宫人回去不提。
如此简单干练,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只为贬损、辱没于我,目的达到便回去。呵……还真是够雷厉风行的!
有那么一瞬,不知怎的,我忽然在酌鸢身上看到了昔时倩舞涓的影子……
于此,我心里那一通气焰早已不见,反化作了奈若何的绵绵自嘲。
既然行上踏上了这样一条不见尽头的路,在这宫里活着,学不会忍气吞声便等于丧失了吃饭喝水的本能!
只是这一个“忍”字,忍得一时容易,一世却难。
胜者为王,“剩”者,才最终为王!
' 卷四 ' 第四不熟最好,免得不舍难消。 第三十七话 初拜会·小弄心机(1)
入夜了。
纠纠葛葛、忙忙碌碌的一天,从领旨到梳洗装扮再到韶才人的叨扰,时间的轮盘并没有停歇,也不会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可以使它停歇。
终于又到了夜之时刻,到了白日里一切璀璨将光华让位的这一时刻。
西辽帝宫里的夜色,本就比别处寂寞一些。此时我已从秀女宫搬到了锦銮慕虞苑,身边连兮云都没有了,便更加寂寞了,夜色便又比秀女宫清寡许多许多。
宫人煞是精心的将宫灯裹了红绫子,昏昏溶溶的灯影便又被濡染起一层娑婆。显影于暗夜阑珊,美得如梦似幻……当真是如梦寐一般!
曾几何时,这个光景我还身处秀女宫中,与兮云月下闲语嬉笑玩闹呢!
又更远一些,更几何时,我还身在我的家乡、身在通州……
谁曾料想转眼便入主了慕虞苑,成为了正经的才人主子?
被留用的结局我也曾料想过,但我从未想过我的时运可以好过兮云,可以“幸运”过兮云……我无论是幸还是不幸,横竖是被我阴差阳错的占了这先机,一时又不好太张扬的往秀女宫中去见兮云,也不知她现下好是不好,她又是如何于心里作想我的!
心念寥寥,我转了足髁倚窗望月,不料那月儿被浮云遮住,我只得煞是懊恼的蹙了眉弯,顿然失却赏月的兴致,重折步回来,于香妃榻间和衣躺好。
熏香袅袅、烛影并月夜阑珊,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即便那个人、那道身影我千方百计压抑克制,又端得能够就此蛰伏于这格局伦常,端得能够就此再也不想不念?
安侍卫,他有着皎比明月还要清澈透亮的眸子,有着一张浓墨重彩的似乎要吞噬天地一切的、美丽的一张脸……这张脸让我魂也牵、梦也萦;他那通身流转着的美好气息使我深深留恋与欢喜!
只是我明白,时局涉水、命盘无逆,昔时那个爱着念着安侍卫的霍扶摇,终是被梅贵妃杖毙;而眼下的阮才人,只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感恩这样残酷又茫然不可知前路的死后重生,感恩这份得之不易的、几近奇迹的侥幸存活。
怎样过活,甚至于是生是死,都从来由不得我们做选择……
有如织水润氤氤氲氲垂悬于睫于眸,下意识抬手去擦拭,适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身体有些疲惫,骨骼间的酸涩疼痛一时半会子消退不得。就着月华濡染,我翻了个身,合着眼泪闭目睡去。
心下隐痛,万念恍惚,飘飘渺渺的全部都是安侍卫的笔挺身形,还有他散发着好闻气息的、令我着迷的如玉影像。
分明念极,分明不舍至极……却又始终只保留在隐痛的层面上,一抽一抽的,终究排山倒海般的那份逼仄,也没有一直延续,只是间断性的。
不禁突然开始想,究竟是我爱他爱的不够,究竟是今时今刻的我尚且不曾沦陷太深,还是早已对这茫茫定数有了感知,故而可以这般从容面对着离他而去、此生与他绝了尘缘的这份凄美无奈?
夜深寂、小庭空,更漏清寒锁重楼;惆怅夜阑人不寐,数声和风到帘栊……
。
次日晨时,便有贴身宫娥小心翼翼的掀了浅粉帘子进来,轻轻将我唤醒。
我也心知这宫中的诸多规矩,是要起个大早去给宫中主妃请安的,便忙不迭在她的服侍之下起身、梳洗更衣。
身体酸痛难耐,加之昨个晚上本就没睡太稳定,我整个人都是蔫蔫的没有气力。云云雾雾的被扶到菱花镜前坐定身子,饮下一盏温热清茶后,适才精神许多。
“这茶果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随口问出一句,转目顾那宫娥,“是什么茶?”
“回才人话。”宫娥垂眸接口,“是绿茶中加了玫瑰、茉莉、薄荷,又添一味万年甘本草。”音声柔柔的。
我了然。
这时又听她小心试探着启口:“奴婢来为才人梳妆可好?”依旧柔然谦和,状似一阵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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