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将你当作奴才!”无忧皱眉,抓住他湿透了的衣衫,目光刹那尖锐,“你还不是从来没将我当成公主,就算你一口一个‘奴才’,你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凭什么我就不能跟父皇说我喜欢你?!”
她气急,胸口起起伏伏,大声嚷完,又有些后悔,对着风曜那张毫无情绪的脸容,不知该怎么办了,然后忽而小腹一阵绞痛,她呜呼了声,用手捂住,缩了缩身子,理直气壮不起来了。
外面雷声阵阵,突显这方不自然的宁静。
风曜定定和无忧相望,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消她轻声一哼,他就呵护备至。
“你喜欢我什么?”他冷声,用她从未听过的语气问,“喜欢我对你言听计从?还是我的姿色?”
他笑,陌生而阴鸷,“就因为你喜欢我,你那么肯定我必须也要喜欢你吗?”
利用
这情,这爱,世间最难料定把握的事。
夏国万千宠爱的公主又如何?
她可以得到一切,甚至赐给眼前的男子一个高贵动听的名字,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他喜欢?
况且,她才十二岁,她懂什么?
“你……讨厌我?”无忧茫然的看着风曜,多害怕被他讨厌。
从他出现在她生命里那一日起,他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她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样自然,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用凉薄陌生的语调与自己说话,更甚,厌恶她。
可是,他为什么要喜欢她呢?
他来自朝炎,曾经夏国的附属,而今最大的威胁和对立。
他是五年前夜都一战的俘虏,是常胜大将军给她的父皇贺寿的礼物,被押上宝宣大殿那一刻起,便是他屈辱的开始。
他是夏皇兴致所起,赐给最宠爱的小女儿的奴隶。
在夏宫中,人人因她而对他有礼,背后尽是诋毁不屑,猪狗都不如。
他怎会喜欢她……
对视,无忧那样不安,毫无保留的慌张取悦了风曜。
“你怕我讨厌你?”他提起了眉梢,感到好笑。
“不要怕。”伸出了手,轻抚她暗夜里无法掩饰的仓皇的小脸,“我并不讨厌你。”
她可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只不过,”他眸色沉了沉,被雨水沁染冰冷的指尖,停留在她还略带些许圆润的骄俏下巴上,继而再启音,“喜欢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
很久以后,比夏宫更森冷无情的深宫里,无忧再回忆起十二岁初来月事的第一夜,才恍恍然的感悟。
当时她所见的,是藏在风曜内心里,最真最真的北堂烈。
‘若我毁了你的全部,你还会喜欢我吗’
※
一场暴雨,在天明时分终于停歇。
临近卯时,漾起的风中有雨后清爽的味道,山间的行宫,完全笼罩于宁和的黑暗中,静若隔世。
汐夫人的寝殿内,悄无声息的闪入一道暗影。
没有任何声响发出,连外殿守夜的宫女都在熟睡中,唯独汐,片刻后警觉异样,睁开眼,便见那男子默然立在床前。
“殿下……?”她低声,几乎是用气息说话,探起的半身往帐内收了收,再去望身旁睡梦里的夏皇。
这个已过壮年的男人,在无数个夜晚都可轻易夺取他的性命,只可惜,要他的命容易,要整个夏国……难。
如非重要的事,风曜是不会以身犯险,亲自相见。
对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用唇语道,“无须再去暗室。”
不用去了?
汐诧异,面露不解。
“我另有打算。”风曜无声的说完,转身就此离开。
既然无忧送了他这样一个人情,那么景玉的命就暂且留着,让他重新利用一番吧。
雏鸟
接下来的几天,无忧都在自己的寝殿里休息,风曜还像以前那样在她身边无微不至的伺候着,两个人之间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连瑾嬷嬷都察觉到,公主每日醒来,或是不管做什么,开口第一句不再是问‘曜在哪儿’。
夏猎的热闹和新奇,发生的那些趣事,未曾将初次出宫的小公主感染。
以往岁月里从不曾想到过的事,忽然在她小脑子里钻了出来,她再不无忧,看身边形影不离的男子的眼神……变了。
※
夏猎最后一日。
午后,朝炎的贵族和勇士们在猎场里做最后的捕猎,谁的猎物最多,最珍奇,最凶猛,皇上统统有赏。
无忧在寝殿里呆得闷了,绕到后殿衔接花园处,坐在凉悠悠的殿门外,双手拖着下巴,望着园子里的姹紫嫣红发呆。
风里带着炎夏特殊的味道,刺眼的阳光只到她跟前三寸的地方便止步,她静坐,那道娇小的身影轮廓,和偌大的殿门相衬,显得渺小无比。
月事将尽,瑾嬷嬷告诉她,以后月月会来,那是女子初长成的标志。
长大……
她不敢想,只盯着远处树上的鸟巢愣愣的望。
那叫不上名字的鸟正在给自己的雏儿喂食。
她看得清楚极了。
雏儿羽翼未丰,只会张着嘴讨要食物,那脆弱的样子,恍若一阵分刮来,它随时会从高空坠下摔死。
“怎么到这里来了?”风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突兀,不高亢,细听之下,是没有感情的,甚至没有期待,永远平和。
她开始在乎他在想些什么了。
“曜,你看那鸟儿。”她说,风曜便应声望去。
“你觉得它像我吗?”她又问,此刻眼中全然是雌鸟喂食的画面,似有魔怔。
风曜视线放过去,一眼,望穿她心中所想。
“公主觉得,那只雏鸟是自己,雌鸟便是皇上。”
无忧点头,稚气的脸孔不见往日飞扬的神采,“若没有父皇,我便什么都不是。”
端立在她身后,风曜眸色微漾,他知,前日暴雨夜里,对她说法太过,始终在这里,他只是个奴才,要对他的主子卑躬屈膝,极力讨好。
所以这天,本想如约带她去猎场偷偷的看一眼。
看来是不必了。
抬步到她身旁,与她并肩坐下,周遭愈静愈动的风景,不知到底谁是谁的点缀。
“公主说得没错,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奴才。”
他骨子里天生的骄傲,从未让他对谁真正的心悦诚服,纵然再别人面前伪装得再好,而对无忧……
“那日是我不好,吓着公主了。”
“我,并不怕你。”无忧将头摇了摇,而后释然的说,“也不怨你。”
相似
那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却又始终是她心头的情理之中。
“你十二岁的时候进入夏宫,而我十二岁的现在……”无忧扬起头,恬然的脸容里有回想的痕迹,“好奇怪,一些事情突然就想明白了。”
当年初见,她一句无心话语救了他,却正是缘此,他身在敌国,卑躬屈膝,这样的日子,谁会期待?
“公主,想明白了什么?”
风曜撇过头去,清浅的望了她一眼。
无忧身上还穿着淡粉色的寝衣,薄纱的披风罩着她娇小的身子,披风上精绣繁复的桃花,绽得娇艳妖娆。
她长发披散,万千柔软的青丝由得微风轻拂,一荡一荡的挽着她的侧脸,安宁的五官,比起往日来,多了分小女人的柔媚。
是有些不同了。
“你原是朝炎国夜都郡守的小儿子,是贵族,到了我们夏国,无端端的做了奴隶。”无忧笑了笑,轻声的,“谁愿意做奴隶呢。”
那就更别提要喜欢那个让他成为奴隶的人了。
“自小,后宫里父皇的妃嫔们讨好我,我的皇兄皇姐们亦是,更甚嫉妒我恨我,他们觉得我有无上的尊宠,什么都不用担心,其实他们都不知……”
环抱双膝,无忧垂下头去,睫毛在她眼下形成一小片阴影,遮去忧愁的眸光,“我最怕没有父皇的宠爱,母妃在生前对我说得最多的忠告便是这句,所以我生下来只需做一件事……哄父皇开心。”
她歪脑袋看身旁沉默的男子,风曜面色静如水,若非那夜他冲她发了火,她真的会以为他当真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末了,她忽然调皮的一笑,“你以为我的任性都是真的吗?”
闻她所言,风曜果真显出不解的神色。
“父皇喜欢我对他撒娇、任性,偶时的顽皮、不听话,他喜欢,我便会做。”她不着痕迹的对那高高在上的君主讨好,骗了所有的人。
以为,那就是她的本性。
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在那幽幽深宫中,无不是委曲求全。
“你生我的气,是因为怕我对父皇说我喜欢你,因此激怒了父皇,你便会有性命之忧。”
只有活下来,所拥有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风曜在夏宫的所求,就是活着。
“其实,曜,我觉得我们很像呢。”
“像?”
他费解,回视她一个茫然的眼色。
无忧的黑瞳,纯净清澈,里面却藏着极其直白的光。
那是对活着的渴求。
缘起,彻骨的冬夜,她得到了父皇给与的特别的赏赐——一个与她一样,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的人。
冷宫无情,人心总是需要些类似的温暖。
忽的,无忧伸手覆盖在男子宽厚的手掌之上,突来的举动,引得他兀自轻颤。
她却眸光坚定,不似当年纯挚无邪。
柔软
“不要怕。”
无忧柔声的对他说,纤细的话音化作无形的力量,悄然的进入他防备的身体,如一抹暖阳,将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温柔的包裹。
“你担心的,我以后不会再提。”她微顿,浅浅抿了下润泽的唇,只望着那只被她轻握住的手,“我会照顾你的。”
我会照顾你的……
一如五年前的当时,他在梦魇中挣脱不得,是小小的她,带给身在异国的他第一丝温暖。
他们……相似吗?
低眸去望她握着自己的那只小手,柔弱,纤细,只消他稍稍用力,都能将她轻易折断。
可是,为什么呢……
他,无法抗拒。
一阵清风微嘘,随风飘来缕缕山间的花香味儿,沁入鼻息,无忧因此抿唇而笑,轻敛了下眼眸,去嗅那风中的味道。
透白秀致的脸庞,静若三月悄然绽放的花朵,不娇不艳,却张扬着生命力。
美好……
不自觉,心底深处便钻出了两个这样陌生的字眼。
男子微怔,表面上不动声色。
或许,他并不讨厌她,奈何命已由天定,他们是注定的敌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晚有一天……
风曜看无忧的眸色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从未有过的柔软。
只是,早晚有一天……
※
元菖三十六年,夏末。
离桑的皇家夏猎,尽兴中圆满,龙心大悦,宽赦天下。
十日后,皇家的队伍整装以待,沿着翡翠山脉唯一的官道,向国都蠕行而去。
长长的队伍,天明时分自行宫出发,在巍巍群山之间,如一条细线,蜿蜒曲折于其中。
这天依旧晴朗明媚,连天子都难得迎风骑马,队伍略靠前中,无忧缩在自己的马车内,不时掀起车帘,偷看外面不远处的风曜。
“公主在看什么?”与她同乘一车的汐夫人,见她望了好几次,便好奇问道。
“啊……没什么。”无忧收回探望的身姿,坐正,遮掩道,“就是在看风景罢了。”
“若是想赏风景,出去骑马不是更好吗?”汐不动声色,早知她的眼中,只有那一人。
被放过的景玉,这次也随他们一并回国都。
她是皇后安插在夏宫的人,若没有这公主多此一举,此刻早就死在深林,连尸骨都被野兽叼了去。
殿下未多做吩咐,她亦无法擅自妄动,只是心中实在不甘。
再回想那日无忧初来月事,夏皇同她玩笑之余,她竟差点将‘风曜’二字脱口而出。
真被她说出来,殿下性命堪忧!
如此下去,早晚会出大事,她不能坐以待毙……
正是静默之时,忽而外面传来骚动声,依稀可闻,是谁在大喝?
“杀啊——”
麻烦
杀?
谁要杀,杀谁?
无忧心里‘咯噔’了下,连汐也是微怔。
前行的队伍忽然静止,混乱的声音越发靠近,连马匹也开始躁动不安,紧迫由某处弥漫,逐渐将深山中这片区域包围。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小心!!!”
无忧探身,伸向车窗的手刚抬在半空,汐一把将她猛力拽了回来,就在那同时,几支乱箭射了进来,从她面颊前掠过!
咻——咻——
箭头深埋进马车内,发出沉闷的声音。
无忧大惊,瞠目僵愕!
若是汐手慢半刻,她已被一箭射穿了脑袋!!
“杀——杀啊——”
“是河西的荒民,护驾!快护驾!!”
转眼间,外面杀成了一片,车内的小天地无法阻隔血腥味的蔓延,仔细听着外面的响动,无忧骤然心慌,六神无主。
她听家乡在河西的宫婢们说过,翡翠山脉以西,那是夏国最贫瘠的地方。
初春伊始,已经五个月未下一场雨,土地龟裂,颗粒无收,荒情爆发许久,朝中已经派了大臣前往赈灾,而且河西距离这里有七百多里,那儿荒民怎会到这里来了?
“外面很危险,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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