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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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先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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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我没注意。你找人吗?”我发现她身边立着一张折叠床,还有一捆没打开的被褥,还有暖瓶、电炉、一口不锈钢的高压锅和一个红色的脸盆。我已经明白了这个女人的目的,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不良预感。

她又那样笑笑,可能是嘲笑可能是微笑。

“看情况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眼神里既没有暗示也没有挑逗,却让我不安。她的年纪应该比我老婆小一些,皱纹却比我老婆多很多。但如果不从皱纹去判断,我老婆看上去就像她的姥姥。

“今天大家都不来,找人不方便的。”我说。我不反感这个女人,所以说话就友好。

“那些今天不来的人我都不找,天天来的人我也不全找,我只找其中那部分有权的。”她说着打量我一眼,然后接着说,“你看上去不像是没权的,但也不像是有实权的。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新来的。”

“你除了聪明还挺狡猾。不过没关系,我只要看你进哪个门,就能知道你是干吗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点发坏。

在她的目送下,我拎着雨伞走进了厕所。

她叫刘托云。名字是她父亲给她起的,有把她托付给云的含义,父亲希望女儿活得飘然,哪怕因此多些坎坷少些实惠也不是坏事。

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事,不过,先说出来也没什么妨碍。

她的父亲是我们省最有名的话剧演员之一,他演了三十几部话剧,其中十几个角色是正面的领导形象,而且通常是省级的大领导,这样,他就认识了许多真的省级大领导。一旦遇到什么问题,他每次都真去找那些大领导,所以没有一届剧院的领导喜欢他。即使他不去告状,也怕他去告状。

有一天他和剧院的领导闹翻了,大吼一声,我操你家户口本!从那以后再也不演戏了。人们模仿他的声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最后的台词,用它去骂那些让他们生气愤怒的人。

那一年他六十二岁,大家叫他话剧表演艺术家或者疯子。两年后他去世了。刘托云说她的父亲的确疯了,已经分不清台上台下了。

刘托云是研究所的在册职工,至于好几年没上班的原因有好几种说法。她住到所里来的目的是要房子,她说,四年前所里已经同意给她的房子,她现在想要。

我向张道福的前任打听过这件事,这位已经退休的老所长确认有这事。他说,分房方案通过以后,就看不见刘托云的影儿了。打电话去她家都找不到她,后来房子就给别人了。

那以后,她还来过几次所里,我们跟她提房子的事,她也不说什么,就冷笑。

“她跟她爸一样,疯了。”退休的老所长最后说。张道福显然比我更先知道了刘托云的“进驻”,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他痛苦地对我说:

“我真的很抱歉,帮不了你什么忙,我可能还得提前几天去上任。”

“没问题,抱什么歉!”

“我看你是想得太乐观了。分房能把研究所变成炼狱。”

“没那么严重吧?”

“没那么严重?!你了解门口那位吗?”

“你了解?”

“你还是自己慢慢了解吧。”张道福不肯多说,其实我也不想通过他多知道什么。我希望自己去了解刘托云。

我劝刘托云采取正常手段要房子。她说,在研究所,正常手段就是没手段。听她这么说,我就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坦率地告诉她,我想起了她爸爸的那句著名台词。

“操你家户口本?”刘托云问我,我想,她真的疯了。

我没说话,但是,刘托云说:

“现在人们都不这么说了。”

“他们怎么说?”

“狗日的,杀了他。”她说得轻松还有点愉快。

樱桃树吃不到樱桃

那是我第一次主持所里的大会,主题是分房。分房是当官儿的既爱又恨的事,这是过去县上的一个人跟我说的。别人说他是在分房中洗过桑拿的人,意思就是享受了,也出过汗。

他说,爱的是,你能捞到点什么,管它是什么。跟谁睡一觉,柜子里多出几条好烟,都是可能的。恨的是,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碰上一两个疯子,哪怕你就拿了他一条烟,他也能让你一看见他就跟洗桑拿似的,烦死,越烦越出汗,越出汗越烦。

于是,我决定在夏天来之前把房分下去。

可是,我没什么新主意,说实话,也不想有什么新主意,就把张道福在时讨论过的分房名单在全所大会上公布了。

我念过名单之后的几分钟里,会议室一片安静,没人出声儿,好像所有的人都对分房名单满意得不得了。我看看坐在门口的于奎和离他不远的刘托云,他们都在微笑地看着我。

分房名单上没有他们。

我一时晕了,心想,要是这样,我很快就可以把手里的七间大小不等的房分下去,轻松地迈进夏天,就像我们迈进二十一世纪那么轻松,多好啊!不过,我毕竟在基层领导岗位上呆了多年,已经不会因为任何事高兴得跳起来。

“分房小组的人留下来。”开完会我说。

分房小组成员有男人一、二、三,还有我开头介绍过的吴女士和鲁先生。无论他们各自有什么样的毛病,共同的优点是不要房。

和分房小组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于奎和刘托云。

于奎是必须先说话的那种人,所以,还没等我说话,他就站起来对大家点点头,拉开了大说一番的架势。我本想制止他,转念一想,听他说说也许没坏处。这时我看见,刘托云悄悄地离开了,她狭窄的背影所透出的果断,把我的思绪拖住了几秒钟。

于奎清了清嗓子,显然他是在等我。我看看他,他就开始了。

“分房名单上没有我,这也在我意料之中。我想,新领导还不太了解情况,所以我先介绍介绍。”大家都没说话,拿不准他要介绍谁的情况,他的,还是所有的?

“我呢,现在住着两间房,按我的级别还欠缺几米。如果不是有特殊情况,这几米房我是不会要的。我的特殊情况大家可能也都知道了。”

“老于,你这是不是有点不妥了?”男人一打断了于奎的介绍,“我们是要讨论所里整个分房方案,不是光讨论你一个人的。”

“有什么不妥,全部方案还不是由每一个具体的方案组成的!”于奎说得很有逻辑,然后又看看我。我看看男人一,对他点点头。

于奎又开始说了。

“我这特殊情况就是家里有两位老人,两个老太太,我老伴的妈和我自己的妈,一个七十七,一个八十二。她们两个的关系就跟当年美国跟越南似的,所谓的和平就是互相瞪眼睛怄气,不然就是没完没了地打。”

“真动手打?”吴女士认真地问了一句。

“不真动手也够戗,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于奎做解释的时候很不高兴地白了吴女士一眼,看上去,他怀疑吴女士是那种看热闹不怕热闹大的小人。

“我还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老太太。”吴女士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哎,对,”于奎接着说,“所有的事都能成为她们打架的理由。我妈说晚上早点关灯睡觉。她妈说,你想让我摸黑走路摔死?她妈说,今天想吃饺子。我妈说,昨天都说好了,今天吃米饭,明天吃饺子就等不了?她妈说,啊,你这是咒我明天就死。我妈说,你要是明天死,那我们今天就吃饺子吧……”

“她们真的是一点人的感情都没有了,还是你为了要房在这儿夸张?”

“我夸张?我这么大岁数的人,我夸什么张啊?!她们这是站在坟墓前吵架,别说人的感情,就是阶级感情也没有了。”

“她们过去都是穷人,属于一个阶级的,她们什么感情都没有了。除了打架……”

“给她们买个电视看看。”鲁先生插话。

“买电视干啥,家里有电视。她们不看电视还好点儿,一开电视就更恐怖了。要是我妈开电视看电视剧,她妈就说换台,换台看 NBA或者看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我什么招儿都试过了,不行。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发现一个电视剧,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不管是中央的还是地方的,能让她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哪怕是看五分钟。我是再也受不了了。”

“有个办法准行,”男人二插话,“让你老婆跟她妈睡一个屋,你跟你妈睡一个屋,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不行,”于奎说,“你以为我没试过吗,结果是她们两个不吵架了,我老婆跟我吵个没完。我老婆的话比老太太的更厉害,害得我直犯心脏病。说我没能耐,没用,失去做丈夫的意义了,我真是难死了。”于奎说到这里动容了,两滴老泪流了下来。

“老于,你这不是给我们分房委员会施加不正常的压力嘛,你别这样啊。”男人三说。

“我没办法了。”于奎对任何讽刺都敏感不起来了,他说,“这样吧,所里给我解决一个小间,或者插间也行,我把一个老太太挪出去。一旦两个老人中的一个没了,我就把房退给所里,你们看我老于不是胡搅的人吧?”

大家都不说话。于奎急了:

“你们真不相信我?是不是看我跟张道福吵架,就以为我是那样的人?这人也有许多方面对不对,跟张道福那样的人你根本没别的办法可想。你们看,我为什么不跟新所长那样啊?”

大家还是不说话,于奎更急了,转身对男人三说起来,好像他是新任的所长:

“替我设身处地地想想吧,两个老太太,她们都快把我逼疯了。”

“行了,老于,大家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你吗,你恨不得再有三个老岳母。”

“你怎么知道我恨不得再有三个岳母呢?”

“从你脸上看出来了。”男人三说。

“我心里都没这么想,你咋看出来的呢?”于奎差不多喊起来了。

“那你心里咋想的?”吴女士认真地问。

“我要是有三个老岳母,就不用要房了,我就给她们腾房了。”于奎的脖筋都鼓起来了。

“那你上哪儿住啊?”吴女士再次认真地问。

“我早就被她们气死了。”于奎说。

于奎的演说淋漓透彻,谁还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别人即使插上嘴,说出来的也是废话。他走了之后,分房小组的人好一番慨叹,我突然就没有再说什么的兴致。他们觉得于奎不容易,我也有同感,可是谁都没深想,到底是什么不容易?

我像老师布置作业那样,让分房小组的人回去考虑考虑,过两天我们再议。我这么一说,他们也没情绪再谈下去,于是陆续离开了。我回到办公室还没到一分钟,吴女士进来了,没敲门,就像黑丽抱怨的那样。

“所长,我得跟你谈点事儿。”她说。我好像说过一次了,虽然四十多岁了,她看上去还是很漂亮的。

“我希望不是分房的事儿。”我请她坐下。

“我才不要房子呢。”她说到房子时的表情在中国很少能见到,很不屑的,跟一提分房眼睛就大的国人绝对不同。可惜我没去过国外,只听说他们从不分房。

“有那么多房子纯粹是累赘。”她又说,我又吃惊。后来我才知道,她丈夫是市房产局的副局长。我是艺术研究所的所长,按照这逻辑,我老婆很快就会拿艺术不当回事儿的。一这么想,我差一点笑出来。

她递给我一张折叠过的小纸条。我不解地看着她,她说:

“你先读读。”

条子如下:

“她出差了,你来吗?来吧,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尽管你看上去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为感情而在的好时光不多了。来吧,什么都别想。我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床单,一切都在等着你,我还有我的一切。在所有美好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会给你做我的拿手好菜——松鼠鱼。来吧,来吧,来吧。”

“谁写的?”我拿着这纸条,小声问。不管是谁写的,我都有点被打动了。“为感情而在的好时光不多了”,估计写这句话的人跟我的年纪相仿佛,只有我们这年纪的男人才会这么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已经为此付出了大价钱。

“老鲁。”吴女士说。

“可是上面没有署名。”我又看看条子。

“还用署名吗?是他亲手交给我的。”吴女士有点急了。

“好,你别急,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还会做鱼。”我说。

吴女士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看,好像应该由我来决定她去不去吃鱼。

“我不喜欢吃鱼,因为我养鱼。”我对她说。

“你想怎么处理?”她不听我的东拉西扯。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我把纸条交给你了,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

“你把纸条拿回去,或者你把纸条放我这儿。”

“这叫什么啊?”她对我的提议十分不满。

我一时没话可说。

“别人知道这件事肯定会以为我暗示过老鲁什么,不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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