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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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先生-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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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目光在会场上巡了一圈儿,希望公布分房名单后,会场仍然能像现在这样安静,至多有点嘁嘁喳喳的议论。在我用目光巡逻时,黑丽对我信任甜蜜地微笑,甚至有些毫无顾忌。在我们之间关系有了变化之后,她再没提过要房的事,这让我更相信感情的力量。

刘托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仿佛那不是她的脚。她把双脚使劲往一处并拢。

即使所有的人都将反对我,只要黑丽能像现在这样对我微笑,我想,我就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请允许我省略在分房名单公布前我所说的所有废话和大家努力掩饰的不耐烦。因为你们还不认识名单上得到房子的人,他们和本故事无关,所以我只告诉你们,那些你们已经认识,想要房但没得到房子的人。

于奎,刘托云,黑丽。

一点骚乱也没有,会场很安静。在这安静中我却发虚,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黑丽扭头看侧面的墙壁,仿佛那儿写着另一份名单。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所以故意不看我。她难过的样子让我心疼,这也许是我在短暂的安静里感到空虚的原由。刘托云依然像会议开始时那样,看着自己的双脚。

我没看见于奎!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他轻轻推门进来,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汽油味。

我们都明白,他给自己浇上了汽油。

“我又是在门外听到名单的,我知道没有我的房子。”他说话声音小得让大家不习惯,后面有的人伸长了脖子。

我已经明白一切,下意识地站起来,还没等我迈步,于奎用一个手指把我定住。别逼我。他说着,另一只手从裤兜里费劲儿地掏出打火机,然后开始了他这辈子里最真实最像样子的一次演讲。

“我劝大伙儿谁也别拦着我,这不是能拦得住的事。”

他说着向大家晃晃手里的打火机,“现在,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还有。我不过是一个老百姓,除了敬酒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他自问自答,研究所的会场可能从没这样安静过,可以听见每个人呼吸的不同之处。

“我不认识比你更大的官了,”他又用打火机指点着我,好像我是生产打火机的那个人,“现在,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说实话最好。我给新所长送过礼,可他没收,我能理解,礼太薄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必须得要房子,我又不会关系学,我只能豁出去了。”

于奎面对着我,再一次向我出示了手中的打火机,然后郑重地对我说:

“胡所长,我要房子,我也应该得到房子,如果你不给我,我就把自己点着。”他说着哽咽起来,但保持着刚才的郑重。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别人也一样。

“我要房子!”于奎突然大喊了一声。

男人三站起来,估计是想靠近于奎。于奎发现了,对他吼了一声,让他坐下,也警告别人都别乱动。

“都不许动!”他停了停,接下去又说。

“我太了解你们了,研究所的人从来都喜欢看热闹。今天热闹大了,对不对?”于奎又不那么难过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知道我就是点了自己,也得不到房子。我死了,没人有责任。你们会说我是疯子,说我有病,去他妈的吧。告诉你们,我今天下了决心:要么给我房子,要么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反正活够了。”于奎大声哭了起来。

男人三走近了他,拉住他的胳膊,试着把他拉到座位上,但于奎不肯离开,好像门口是唯一能分到房子的地方。男人三看我,我连忙安慰于奎,告诉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分房子也一样,千万别冲动。

“闭嘴,别再跟我打官腔了。商量个屁,今天我把命豁出去了,谁也不许糊弄我。说,给我房子,还是不给?”

“你把打火机给我,我们立刻重新商量。”我说。

“不,你还耍我!别再跟我来这套,你以为别人的脑袋都让门挤了,你以为老百姓就比你当官的傻吗?”

“我能理解老于。”男人三突然冲着我和于奎之间的那块空白说,“为房子我也会拼命,这是你唯一能从单位得到的值钱的东西。”

于奎的眼睛里起了变化,在听到男人三的话之前,他的眼睛散射着仇恨和绝望,现在它们充满了委屈。这是一

种不聚焦的委屈,你想不好它从哪儿来,被男人三的话说中了,还是被他误解了……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也许每个人都有像于奎这样来自绝望的力量,但这力量却是一次性的,你爆发了,然后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从于奎的眼神里看到的正是这样爆发之后的空旷,再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我决定给于奎房子,一个人一辈子还能怎样呢?

有诗意的是于奎不相信我的允诺,因为我没打官腔说考虑考虑,因为我没说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房子,一室的还是两室的,因为我说给他房子时声音太轻,不庄重,所以我说:

“好的,我说仔细点儿:给你一个小的一室的房子,条件是你家老人中的任何一个不在了,房子就得还给所里,然后再分配给别的人。”

于奎相信了,激动得要带着一身汽油过来拥抱我,我躲开了。这时大家鼓掌了,于奎就转向大家,伸着双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哭了。

更有诗意的是人们都去帮助于奎收拾那一身汽油,没人问我那间房子从哪儿来。那些分到房子的人也没人表现出担心,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已经到手的房子。只有黑丽在走廊赶上我,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

“给老于的那间房子应该是我的,对吗?”

回到开始的地方等待结束

有一些决定,如果你是在热血沸腾或者被诗意左右的情绪下做出的,事后实施时,会遇到无法想象的困难。最后,不仅别人不理解你,自己也很沮丧。

我答应给于奎一套房子,基本上属于这样的情况。

为了不马上面对分房小组的人,还有黑丽、刘托云,还有还有……我从研究所跑了出来。无论他们中间谁的问题,我现在都回答不了。就是我恨自己,好像也晚了。一套房子,对我来说还是好大的难题,这也是我仕途现状的真实写照。

我跑到单位附近的一个面包店,在那儿有几把塑料椅子,如果你买一块蛋糕再买一杯热牛奶或者热巧克力或者热咖啡,你就可以在那儿坐一阵。上午,经常没人。

还没到夏天,所有的饮料都还是温暖的。

我买了两块蛋糕,是为了一个人多坐一会儿,否则,在我还没坐够的时候,就会有人来问我是不是再要点什么,那意思傻瓜也懂:你坐的时间超过了你为蛋糕和饮料所付的钱。这好像是很可笑的事,但我们已经把它当成规矩接受了,减少了一次笑的机会。

我一个人坐了估计只有一块蛋糕那么长时间,吴女士走了进来,而且是径直坐到了我的对面。看来不是偶然路过。

“我得跟你谈谈,别担心,不是关于房子的。”

既然不是关于房子的,那么我也愿意跟个人聊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有时候我也来坐坐,吃一块蛋糕,我得经常吃点甜的,因为我低血糖。”

我请她吃蛋糕,她说,说完了再吃。

“我想调走。”

“因为司机?”我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她长叹了口气。

“他老婆没来找啊,只要你们中断那种关系,不就没什么了吗?”说着,我想起了司机的名字,所里人都叫他庆子。

“是没来找,也许永远都不会来找,但我还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先跟你打个招呼,等我找好地方了,你别拦着我,给个方便就行了。”

这是在困境中女人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欲说不能,欲不说也不能。如果我说,好,我能理解你,我给你行方便,那么,她就没机会倾诉。可我现在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我想听什么人说点什么,跟分房没关系的什么什么什么。

“到底怎么了,也许我能帮你一下。”

她哭了。我等待着。

“所里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坐直了,心想,怎么会,我没跟人说啊。

“你别多想,他们不是从你这儿知道的。”善良的吴女士先把我择了出去。

“谢谢你相信我。”

“你要是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她擦擦眼泪,过会儿又说,“你刚来时,我对你有些误解。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惜太晚了。”

“别说得这么悲观。”我安慰她,但我真的不喜欢她的这种说话方式。

“你很想知道,他老婆为什么没来闹吧?”吴女士的情绪多少稳定些,开始吃我的蛋糕。

我点头承认自己想知道,我也想学习学习策略,因为我也有老婆。

“他对他老婆说,如果她来所里闹,他就剁掉一根无名指,如果她还不听话,他就剁掉另一根无名指。”“这是庆子跟你说的?”

她摇摇头。

“我听别人说的。他还跟他老婆保证,他再也不和我来往。”她说着,狠狠地吃了两大口,然后就流泪了。

“你还喜欢他,是吗?”我轻声问她。

“哼,哼,她发出冷笑,我恨不得剁了他!”

“我喜欢他,”

这是我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说这么凶狠的话,有点不习惯。

“所里人知道我俩的事,就是他亲口说的。”吴女士哭得更伤心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心情,就把另一块蛋糕推到她面前,然后掏出我的干净的手绢递给她。我庆幸自己今天早上带了干净的手绢。

“他跟好几个人说这事,而且添油加醋的,说我多么放得开,说我缠着他……”她伏到桌子上,大声哭了出来。

我把手放到了她的背上,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我让她再在那里坐会儿,然后回家去。我告诉她,我同意她调走,在这之前愿意帮她做任何让她为难的事情。

我离开面包店,回到所里。我仿佛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找到了力量,愿意马上就动起来,去做一切能行使眼前这点职权的事情。

我叫人把庆子传到办公室,没等他坐下,就把话说

完了:

“我还是所长,还有点权。如果你不马上闭嘴,再说任何关于吴雅的事,我就会想尽办法,让你倒霉,不惜代价。”

“所长,您肯定误会了。我那天喝醉了,我……”“那你从现在开始忌酒。”

看到这儿,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威风还有那么点侠义?可也许这不过就是一个假象,是被一股气胀起来的。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于奎以从前惯用的方式,再一次敏捷地闪进了我的办公室,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办公桌前。

“老于,老实说,你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明白,明白。”他谦恭的态度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我都无法把那个浑身浇满汽油的于奎和他联系起来。

“那你最近就不要到所里来了。”

“明白明白。”他老说明白的样子跟电影里的地下党似的,“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我对他点头。

“等这阵风声过去,我就给你汇款过去,我保证谁都发现不了。”

“收到钱,我就把房子收回来。”我真是沮丧到家了。

于奎走了,却把我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突然间,生出很多厌恶,对自己的,对一切的。

我离开办公室,经过大门口的时候,虽然那里很暗,我还是看到了变化:刘托云和她的道具都不见了。我奇怪的是居然没人告诉我,刘托云离开了。对研究所的任何人,这都该是件不小的事。

黑丽坐在刘托云的角落里,那是把爱发出吱吱响声的破椅子。

…文…“她刚刚走了,没跟你打招呼,看来是对你太失望了。”

…人…黑丽一边说,一边撼动那破椅子。

…书…我等待她的下文。

…屋…“你很难过吧?”

我没有回答,心里真有点难过,不光是为刘托云的离去。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头顶锃亮的人。”黑丽站起来,气愤地对我说。

在这一刻里,我没有力量去安慰黑丽,能做的就是站在那儿听她责备我。

她伤心至极,于是说:

“我对留你这种发型的男人比从前更讨厌。从前,我还感到好奇,虽然我从不喜欢那缕长头发,但还是想知道这样的男人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了,我就觉得特别恶心。都是虚伪的狗东西。”

“你开始在乎我的发型了?”我小声问她,怕什么人听见似的,其实值夜的老头儿是个聋子。

“我……”黑丽一时说不出什么,可能是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自己挂不住了。

“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她说完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值夜的老头从收发室出来,对我点点头。

他是张道福找来的。据说,当时好多人反对,认为聋子不能值夜的。可张道福把他们说服了。

研究所有什么可偷的?没有。放一个聋老头足够了。而且,这老头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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