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能构成刑事犯罪吗?”我小心地问了一句。
“说不好,张道福也是倒霉,那女的哥哥是这个派出所的所长。”
“原来是这样。”我轻轻地感慨了一句。这时电话响了,邓远于是告辞。她出门前,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别客气。
我拿起电话,刚说了声“喂”,就传过来一个我熟悉的声音:
“你居然还在办公室。”居然是我老婆,她平时很少给我办公室打电话。
“你觉得我应该在哪儿?”
“你有那么多瘦弱的女人需要照顾,总在办公室怎么行啊,得现场办公吧。”我想,她的任何一个学生听见她这么说话的腔调,便永远不会再忘记“阴阳怪气”这个成语。“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放电话了。”
“当然有事,你以为我那么愿意给你打电话吗?”她停顿了一下,可能是为了强调下面要说的话很重要。“今天我发现,你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我觉得应该马上告诉你,不然就太晚了。”
我没有说话,脑袋里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是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比如说吧,”在我得出结论之前,她又说,“比如说,你要是洗澡的话,从不事先问我是不是需要上厕所。如果我也正要上厕所,那我就得认倒霉,憋着,要么到街上走出两公里去公厕。我希望你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嘴脸多么丑恶。”
“你有过……”还没等我的话说出来,她已经放下了电话。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里突然那么难过,说不出道理的难过。
我认真地回忆了半天,最后基本上肯定,在我洗澡的时候,我老婆一次也没去过公厕。一般说来,如果我洗澡也是晚上十点以后,特殊情况几乎没有。假如我不在家,我老婆去了公厕,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可惜,我的这种理直气壮忽然被打断了。我想,她用来谴责我自私的这件事,我可以辩驳,但我不能说我不自私,我更不能说我关心她爱护她。这些都是不对的。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对的,我也想做正确而美好的事,我很想,相信我,我太想了,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恨死我做不到这一点,可我还是做不到。
因为我不喜欢她。
这时!
门被一个人胆怯地推开了,接着推门人异常迅速地闪了进来,然后回身轻轻把门关紧。等我看清来人是于奎时,他已经拎着一个大旅行袋站在我办公桌前。
“外面这会儿没什么人,那帮人都在会议室胡说八道呢。”于奎说着把旅行袋放到我办公桌对面的角落里。
我看着这一切:于奎太监似的表情,那早已过时的黑色旅行袋,他接下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可能,让我窒息,仿佛有人在我刚刚涌出的难过上面撒了一层芥末,把它变成了绝望。
“都是好东西,下班拿回去。”于奎说这话时的表情像我多年前过世的父亲。可他不是我父亲,他甚至跟我父亲也没有任何关系。
“你把这东西拿走,不然你下辈子也别指望要到房子。”我低声告诉于奎我的心情。然后我等待了半分钟,然后我看见于奎什么都没说拎着旅行袋出去了,就像他进来时一样小心翼翼。
我一点也没为自己的冷酷态度感到歉疚。
于奎的态度,让我想起当副县长时的一个办公室主任。他在我刚到的欢迎会上犯了一个小错误:把横幅上我的名字写错了。我永远忘不了的不是他的小错误,而是第二天向我道歉时的表情。这表情你无法用谦卑诚恳之类的词来形容,它比谦卑还谦卑,比诚恳还诚恳,是人们面临灭顶之灾前的表情。没人能把这表情和那个小错误联系起来,这表情后面的恐惧,让人觉得他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那以后,我非常讨厌这个人,甚至有点恨他:因为他让我觉得我是一个魔鬼。
不让于奎这名字出现在确定的分房名单上,这是在下班路上我躲在伞下的想法。几天来连着下雨,我已经开始讨厌回家时总是湿湿的裤脚。所里的司机跟我说过两次,要每天送我回家,但我拒绝了。
第一,下班的路上差不多是我唯一清净的时候,不用跟任何人说话。除了我不小心碰了什么人说声道歉,路上没人看我,我看见别人也像没看见一样。
第二,我不喜欢单独和单位的司机坐在一起,他们让我不安静。
顺便说一下,那个司机叫庆子,我想我还会再提到他。
快到家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撑伞的男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合上了雨伞,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缓慢地进站。我把伞向后仰仰,看着他跑。从他的体态,我判定他和我的年龄相仿。他努力加快速度,我敛着呼吸,浑身紧张地看着,好像在跟他一起跑。他一手拿伞,摆动双臂,迅跑,像是跑接力最后一棒的运动员在冲刺。就在车起步,缓缓动起来的时候,他到了,重重的一掌拍在车厢上,宣告他的胜利!
车停下,他上去,我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想着已经在车厢里的男人,我像一个刚刚得手的小偷,偷窃了本应属于别人的一份小满足。所以回到家里,接到另一个男人的电话时,也没觉得太突兀。
为了橄榄树……
“你叫胡东,刚调到艺术研究所当头儿,对吧?”电话里的男人开门见山。
“你是谁啊?”
“你是不是发现你老婆最近有些变化?”他又是提问,声音听上去苍老。
一个陌生人理直气壮地向你提问题,只有两种可能:他是你未来的领导,而且对你有好感,想提拔你;或者是你的情敌,对你已经十分了解。
可我还是怀疑,我老婆能给我树起一个情敌。我老婆不比别的女人差,可找情人是需要素质的。尽管怀疑,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洗澡前,先问她是不是要解个大手,对吗?”我这么问他是凭感觉,我老婆打电话,专门跟我说这句话,原因肯定是这个老东西。他不教我老婆这么做,我老婆是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做了是不是就会好些呢?”他反问我,却不给我回答的机会,“那样,她会觉得舒服,会觉得你对她关心,甚至会觉得你爱她。”他把我作为讽刺发过去的球,又传了回来,球的性质变化了,他想伤害我。
“说得好,做得也好。女人快乐,天下才快乐。”我只想继续讽刺他。
“可是你爱她吗?”他认真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再有调侃的语气。
我不能再小看这个声音苍老、充满活力的男人。我不仅猜不到他的年纪,也测不透他的深度。我暂时没有回答。
“我们拿出一点男人私下对男人的态度,你能告诉我你爱她吗?”他更认真了。
“这么说,你是很爱她的。”我开始烦,阵脚也乱了。
“你肯定能得到我的回答,但是你得先说你的。”
“那好吧,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承认这事实是如此艰难。
“对,你不爱她。而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也和你想的不同,跟感情没关系。”
我没再说话,觉得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那么不真实。
生活有这么荒谬吗?这之前,我一直相信,我和老婆之间的事,美好或者龌龊,别人都不会知道。现在,我得承认,没有一个世界是完全封闭的,两人的,三人的,甚至一个人的。
“你很难过吧?”他见我不说话,就缓和了语气。
我的确难过,却说不好因为哪件事。
“有很多事都让人难过,”我说,“你给我打电话,跟我说我老婆的事,你觉得这不是难过的事吗?你到底是谁啊?”
“我能理解,对你来说,我是你老婆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发现她的状态糟透了,又觉得自己能帮她一把,所以就跟她见了几次面。我保证,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我当然不相信他所说的,但又不自觉地被这个陌生人吸引。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你退休了?”我问他。
“退了,这是我的余热事业。”他没故意装出风趣的语调,而是把话说得很认真,“你老婆不在吧?”
“她在你家吧?”我还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对他,尽管我对他已经没有恶感。
“你还是以为我和她有什么,我告诉你,没有。”他说得既肯定又坦然。
“那她怎么对你表示感谢呢?”说出这话我立刻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但是我不能把说出去的话再要回来。
“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不太地道,可我还是没把你当坏人看。对你,我多少还是了解的。你老婆说过你,好多事她可能做不出理智的判断,但是我能。我可以开导她。刘托云那件事她不再烦你了吧?”
我老婆真是突然就停止了这段时间对我进行的口头摧残,她不再提刘托云这件事了。现在我知道了奇迹的出处,惊得半天没闭上嘴。一个发挥余热的老离退创造了这奇迹,我还能说什么呢?跟我老婆在一起生活的十几年里,我试过所有直接间接残酷非残酷的办法,想让她闭嘴,哪怕不是心甘情愿的也行,从没成功。
“不管怎么说,我能理解你。我喜欢养花儿养鱼的人,不喜欢养鸟的人,说不出道理。”
“什么时候我送你几条鱼。”
“别送我,我谢谢你的好意,但别送我鱼,我没时间伺候它们。”他说。
“是啊,女人肯定比鱼更有意思。”我说。
“你又误会我了。我不是为了那点事才做的。十多年前,这件事对我就失去了全部意义。”
他这么说想表白什么?我不会因此就把他当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那些缄默留意电线杆广告的男人,他们在自己的性无能面前,至少还有个老实的态度。
“前不久,我看了一本书,是个老头儿写的。他说,当他感到自己的性欲衰退时,心里并不难过,反而有从一个暴君手下解脱出来的感觉。不瞒你说,看到这儿我都流泪了。他把我许多年来的朦胧的感受一下子说出来了。我年轻时,曾经疯狂追求过这件事,得到的教训比快乐多。可惜的是这老头写完这本书不久就死了。你看,这就是人,总是太晚才明白对他们有益的事。”
我对这个老头的好感就是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有点希望我们现在不是打电话,而是坐在没人的茶馆里相互信任地倾谈;我甚至嫉妒他帮助的是我老婆而不是我,谁肚子里没有苦水啊?接下来,我非常友好地问了他从前的职业,居然和我现在的职业一样,但级别比我高。他曾经是一个文化研究院的副院长,当然,这样的机构只能在首都。也许是因为我从没在首都生活过,所以又问了他几个不该问的问题,其中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心境是可以出家的,干吗还和女人搅在一起啊?
他的回答让我开了眼界:
“像我这样的男人才能成为女人最好的朋友。没有那方面的因素,跟女人相处更舒服。而且你很快就会得出结论:女人比男人善良,聪明还不固执,包括你老婆。”
居然有人能对我老婆产生这样的印象?!在我看来,如果天底下还剩十个固执的人,有一个就是我老婆。
“你为什么不娶她?”我是真诚的,因为他们彼此很合适,对性双双失去了兴趣,对彼此都有最良好的印象。
“你对女人没了欲望,也就不会有娶她们的念头。”他说。
“两个人可以互相照顾免得孤独。”我像一个只了解生活皮毛的傻小子,开始说格言了。
“欲望才是人们孤独的原因。我不孤独,也早就决定,死的时候一个人。”
……
“你老婆在你家对面的理发店里做美容,去看看她吧。我对你该说的也都说了,就这样了,再见了。”
他放了电话,把我一个撂下了。我握着听筒,想象着这个男人优哉游哉地走向他的藤椅,端起打电话前沏的现在刚好可口的茶水,舒服地喝上一口,仿佛刚刚做完了一个冗长的工作报告,而且效果不错。我恨他吗?可能。他令我反感吗?可能。但这不是我对他的全部感觉,另外的我现在说不清楚。我放好听筒,像一个被点了穴道的人,在根本不情愿的心情下,离开了家门,我要去他说的那家理发店。
理发店里没有别的顾客,所以我一进门他们立刻都站起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小伙子。在他们问我是不是剪头,是不是洗头,是不是按摩的时候,我看见里间的一扇门半敞着,躺在床上的女人脸上糊满了古铜色的糨糊一样的东西,其实我知道那东西叫面膜。床前坐着的美容小姐一手拿着盛面膜的小碗儿,一手拿着小竹片儿,在寻找尚未抹到的地方。
半敞着的门前放着一双鞋,鞋被突出的脚孤拐撑变形了。鞋的后跟儿钉过掌了,擦得很干净。一切能维持这鞋的体面的努力都做了,可它看上去仍然破旧。这就是我老婆的鞋,我的心有些乱了。
“先生,是干洗吧?按摩免费。”一位小姐对我说。
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