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五年级时就从借保国的一本白话小说中知道了。爱香嘴儿巧,笑眯眯地跟南面边上一对小姐弟协商了几句,两个伢子就挪挪屁股把长凳让出一半来,让爱香和存扣勉勉强强地坐下了。存扣穿件浅蓝色T恤,爱香穿的粉红色短袖衬衫,两人挤坐在一起肉碰肉的。存扣感到爱香的胳膊滑腻得很,暖和和的。存扣就想起了上初一时和梁庆芸看电影的情景来了,心里有些草草的,身上好像有个虱子在哪儿爬,老要动。间歇打南面吹来阵阵小风,爱香身上清新的女伢味儿就往鼻孔里钻,存扣心里就开始跳。这味道他熟悉,就是秀平和阿香身上的味道,一样的。
好像两个人都看得心不在焉。两姐弟倒是来神,又叫又笑的。存扣利用换片时间到田里解溲,再回来时,爱香客气地对他说:“你来了啊。”把存扣弄得一愣。两人都有些拘谨了,也不知为啥。
散场的时候,两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本来王家庄今晚来的人就不多,五六个小青年呼啸着一起冲向前面去了。天上腊子(月亮)蛮好,照得周边不多的白云像棉絮似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青蛙好像也叫累了,间歇性地“呱呱”叫上几声,少有应和。有时走着走着,却有一只青蛙在脚边跳起,“咚”地跳入旁边的水沟里。天地间很静,以致能听到河里菱盘间“咕嘟”冒出气泡的破裂声和水田间青蛇和黄鳝游动地声音。雾气渐渐起来了,往稻田上聚集,氤氲。存扣清了清喉咙,居然很响,在野地里传出好远。
“哥哥,你冷?”爱香轻柔地问存扣。
“不冷,你呢?”
“有点哩。”说着,就倚着存扣的膀子走,指头扣着他的指头。像小时候,手搀手。
存扣有些发抖。爱香说:“哥哥,你还是冷。”倚得更紧了。
走到前面的小桥上,水泥桥,两块并拢板的,不长,两边却加了栏杆。月光洒在桥面上,白白的,像铺了一层霜。爱香说歇会儿,两人就倚着栏杆站着。
“今夜腊子真好。”存扣没头没脑地说。
“是哩……哥哥。”爱香抱着他的臂,声音有些抖颤。
又没话了。怎么啦,今晚。白天有说有笑的。
“哥哥,明天你就要走了。”还是爱香先说话。“我心里舍不得哩……难过哩。”
听她这一说,存扣心里的伤感也漫上来。他低下头看爱香。爱香抬起头来,目光清澈,深潭似的。两人眼里全是爱怜。存扣叹一口气,爱怜地摸了一下爱香的头发。
爱香的头就靠上了存扣的胸口。
“哥哥,这几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咋会。”存扣轻声答他。
“哥哥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哥哥,和你在一起最投机,我最开心。”
“你走了,我也要走了。上他那儿去。”爱香说,“他那个人实在,对我很好,我要他做啥他都肯。可是我心里对他就不像对你这般喜欢……存扣哥哥,其实我是顶喜欢你的,从小就这样,出去做生意我还时常想到你……”
存扣一动不动地听她往下说。“哥哥,我这样说你不要发笑。我晓得我配不上你,我又没上几天学,和你天上地下哩……真不配哩。可我还是要说,我怕你不晓得,我要你晓得了,晓得爱香妹妹对你好,让你以后有时间也想想她……我以为我一世说不成了哩。”
存扣听她絮絮地说着,胸口起合,心潮激荡。这是人世间多纯真至美的感情,拿多少钱也买不到。他只感到幸福,又感到对不起她,好心痛。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伢对他一往情深,小时候一起玩的和大了在学校认识的,莫非他真有一种女儿缘吗。爱香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整个人都在他胸脯上了。她头上的香皂味和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往他鼻孔里直钻。他下意识抱住她。他下意识地捉住她的粗辫子,一节一节地往下捋,最后抓住长长的软软的辫梢儿。他有些恍惚了……
《田垛》第四章3(2)
“哥哥,我说了你真不要发笑呀。其实呀……我心里老早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人了哩。去年订亲时我还哭了,当时我自己也不晓得做啥子要哭。现在晓得了,是我心里总有你……存扣哥哥,你在听吗?”
“在听,爱香妹妹……”
“我这回去了就是他的人了,和他……在一起了。”爱香突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泪珠儿,有些张皇的样子,急促地说:“存扣哥哥,我要和你好,把头一次给你,你要吗?哥哥你要吗?”
存扣一怔,马上浑身颤抖起来。“不能呀……妹妹!”“能!能的!”两个人搂在一起,抖着,大喘着气。爱香的手伸进了存扣T恤内狠劲地抚摸,揪住他的裤带。
天上那堆白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朦胧的光辉。
……
“存扣哥哥,今世我可不怨了。”平息后的爱香窝在存扣怀里,叹息而满足地说。
《田垛》第四章4
存扣起大早回到了顾庄家里。走时没有去和爱香告别。妈妈还没有回来。俊杰倒是从李家庄回来了,歪缠着存扣要他讲故事,要他传授武功。那只大鹅对俊杰又敬又怕,怕的原因是他老想往它身上骑,可是鹅毕竟不是鸵鸟,没那么大的身量。每当俊杰双手扶住它修长的脖子作势要跨上身时,鹅马上就识破他的企图,没命地大声叫唤:“嘎哦——!嘎哦——!”伸着头拼命往外挣,硕大的翅膀扑扇着,扇起一地黄尘来,拎着两只红脚掌频率惊人地往外面逃,方屁股扭得像风风火火的妇人,然后站在巷子里昂着头朝俊杰叫,好像在抱怨:小主人,我也不情愿扫你的兴,可是实在吃不消你。俊杰就对它宽容地挥挥手:“去吧!太白,去吧!”
“太白”是俊杰给大白鹅取的名字。先前本来叫“小白”的,但他发现有的人家的白猫和白狗也叫这个名字时就决定改名,况且这名字似乎也不够穷尽他这只鹅格外的洁白无瑕——简直是冰清玉洁。有人赞她“真是太白了,太爱干净了,又漂亮又威风”,这小子灵机一动就改成了“太白”。一个“太”字,极尽鹅之风流。存扣心想,这名字其实挺有文化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字就叫“太白”嘛。当然俊杰是未必知道的,这小子上二年级,学习一向潦草,是个聪明不用功的家伙,整天恋着玩。哥哥嫂嫂溺爱他,常无奈地对他说:“你呀,抵你叔叔一半就好了!”
存扣回到家里又有些心烦意乱。他到顾庄中学玩练了双杠,发觉气力大不如从前了。篮球场上也没有人来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处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绿色的鹅便,密密麻麻的,简直下不了脚。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红下田打了一回药。穿着哥哥的旧外衣,斜挎着喷雾器往田里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纯熟地在水田里打着药,月红非常惊讶,“咋会打的?打这么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边学的。”这一答步子倒走不匀了,漂亮的喷雾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帐里高低睡不着,想着爱香。他想,从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岁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是爱香帮他成了男人,要不起码还要等好几年吧……
夜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条大船带在湖边上,大半个船身插在芦竹丛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硕大的芦叶,嫩白的芦竹花轻轻摇曳着,船头上有两个交缠在一起的雪白胴体,是他和爱香。正要紧时,密密的芦苇突然朝两边豁开,钻出来两只小划子,两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娃子挺立船头:一个朝他嘿嘿冷笑,一个则无限怨艾地瞅着他,一串串泪珠从大眼睛里无声地滑下……他和爱香都惊住了。爱香把脸埋在他的心口上,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又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回头看时,一叶扁舟箭一般飞来,船上一个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的后生手举一柄鱼叉奋力掷过来,呼啸着从存扣耳边掠过,没入芦丛间去了……存扣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都濡湿了。
那个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着他淌着眼泪的是阿香。
至于那接着赶过来的后生是谁?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长时间,硬是想不出。
两天后,庄河南响起了经久热烈的鞭炮声,那个在唐刘中学上高中的矮个女生接到了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大学顺带贺二十岁,亲戚好友纷纷挑着盒担来祝贺,人人都说庄上出了女状元。
两天后,庄河西的“老瘌疤”进仁家里响起了第一波咒骂声。自估五百多分的保连龟缩在灶膛后,沮丧地忍受着父亲的训斥。
两天后,存扣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他怕听着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呕嘈的议论。他吃饭时都不敢看家人的脸。他臊。
……
第六部分 石桥
《石桥》第一章1
两艘客轮几乎同时靠上了兴化小南门轮船码头。挤出狭窄的检票口,桂香和存扣一前一后地走在古城老旧的巷道中。桂香打前挑着担子:前头是装着书籍的木箱,后头是装着被褥和衣服鞋子的蛇皮袋、枕头和棉席。担子虽不算重,但路不宽,车来人往的,难免挤挤磕磕,走出一段路她就浑身出汗,头发粘上了额头。存扣跟在妈妈挑担后面:右肩上也扛着一个蛇皮袋,左手提着“太白”。“太白”的两只红脚掌被草绳绑着——它一大早告别了尚在睡梦中的小主人,跟着桂香和存扣坐上了轮船,走了八十里水路,来到兴化古城。这是她今生最远的一趟旅行——并不是所有的鹅都有着这样的殊遇。“太白”昂着头四处打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也许还有好奇。这么多的房子,人,声音。太热闹。和顾庄的小河、田野、巷弄的安宁平和太不一样。这是哪儿,带我来这干什么?——它兴许在这样想。
存扣的蛇皮袋里放着糯米、绿豆、红豆和花生。这些东西也用小袋子装着,分门别类。——大口袋装小口袋。这些东西和“太白”都是送给陆校长的礼物。
存扣落榜了。离中专第二批的分数线尚差三分。存扣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同学也不相信。李金祥写来信安慰他,说都怪考试时那场倒霉的感冒,还有沙眼。抱病染疾考试哪有不受影响的,要么肯定能考上的。说文科班考上了十个,只有一个本科,就是重读了三年的往届生朱春旺,是上海财经学院,其余都是大专中专。李秋生是镇江粮校,程霞是扬州商校。至于他,“真难为情,也考砸了。——南京建筑学校(三年大专)”。存扣没有想到的是跟着程霞也来了信。她用唯物辩证法来开导和安慰存扣:“今年考不上不是坏事,凭你的才干和人品上个大专中专是浪费,正好攒足精神明年上本科。多上一年算什么,你才十九呢,我倒二十了。(注:不知道你在班上为什么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其实好多同学——包括李金祥——都比你大。)我接到通知比较迟,所以没有去顾庄姨娘家,也就没有去看你,请你千万勿怪。希望你到了复读的学校能和我通信。接到你信的日子将是我最隆重的节日。”
顾庄中学的陆校长是兴化本城人,扎根农村二十几年,今年终于回城了,调到兴化石桥中学任副校长。石桥中学是座郊区中学,校舍陈旧简陋,但近几年由于办了文科补习班,引进了几位有专长的教师,升学率很高,因而各乡镇的文科落榜生趋之若鹜,托人情,找关系,请客送礼,削尖脑袋都想进来。以至于一个教室里竟坐进了上百号人,课桌密密麻麻,坐在凳上腰都没法弯。真是不得了。石桥中学的领导和文补班老师因此牛气冲天,声称“来了石桥中学上文补,就等于一脚踏进大学门”。开学前各家客人盈门,直到开学后还常有客求访,本来严重超员的班上冷不丁又塞进一个人来。各家的储藏室因此充实——这不足为奇。
存扣复读当然要找陆校长。陆校长对存扣再熟不过,这个忙他肯定要帮。他对存扣说:“你来石桥不是来考大学的,是来考重点的。”存扣马上听出来这是一个病句:“重点”也是大学嘛。可能在“大学”前面省掉了“普通”两个字。不管句子有没有病,存扣听出了陆校长对自己的器重和期望。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很坚定。陆校长怪桂香:“乡里乡亲的,带礼做啥——家里东西都吃不掉,没法处理呢!”桂香说:“哪能呢,再相熟也不能空手两拳头地来。您都帮了大忙了!——也没得好东西,就地里长的。还有这只鹅,你杀了吃。”陆校长赞道:“这鹅好威风!”要存扣拎给班主任钱老师:“他管着你呢,打个招呼吧。”桂香和存扣都很感动:陆校长就是贴己,跟自家人一样。
于是,“太白”就扔进了钱老师家的鹅栏里了。这石桥中学东面临着条河,多年弃用了,生满了水花生和浮萍,钱老师的家就在河边上,因此就有了养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