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外婆喜爱地咕哝。把鱼摆在砧板上,头一拍,“哗哗”地刮起了鳞。
存扣望着爱香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条些,也更活泼些。
《田垛》第四章2(1)
存扣本来想在王家庄安静几天等着通知的,哪晓得刚到就碰上爱香。长成大姑娘的爱香俊俏活泼,既老成又天真;还跟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哥哥”不离口,要跟着他玩。这让存扣感到欢喜和亲切。爱香没上过多少学,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干练,保留了传统水乡女子那种原始的淳朴,和学校里读书的女生很不一样,存扣感到舒服,新鲜,有一种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温馨的情愫失而复得的感觉。
存扣对爱香说:“和你在一起,就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多有意思,无忧无虑!”
“怎么无忧无虑?你那时还欺我哩,不带我玩,我追着你哭。”
“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以后,长大了,不是全依你吗?”
“我啥事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我全装心里哩。存扣哥哥,说真的,小时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时常拿出来想想哩!”
“和你玩最有意思了!”爱香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真的这样,儿时的友谊是最珍贵的,很难忘却掉。
“哎呀呀……一晃我们倒长这么大了……”存扣唏嘘着,突然脸上一顽皮,看着爱香说:“有个人净拣好话说。和我玩最有意思,和他玩就没意思了?”
存扣听阿香说去年她被家里人许给了西面郝家庄村民主任家的老二。腊月里订的亲。那小伙叫富宽,长爱香两岁,初中毕业,在庄上做电工。富宽的爸爸在团结河上“郑氏船厂”订了条二十五吨水泥船,准备打发儿子出去搞运输。现在船已下水,机器也装好了,在装修船屋呢。父子俩整天在那督工。
爱香一愣,旋即脸上飞红,攥起拳头打了一下存扣肩膀。“啪”的一声,手劲还挺大。“不来了,又欺负我!……和他玩就是没意思嘛……粗夯货,不好玩。馋猫儿似的,尽想占人家便宜!”
存扣哈哈大笑。“你笑啥啊?”爱香又羞又恼:咋到了存扣面前就藏不住话了呢。这不,又透秘密给他了,让他发笑了。嘴噘着,眼看到别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存扣说,“规规矩矩地说,这人咋样,对你?”
“他——嘛,人还算憨实,对我可抠死眼呢。带了几次信了,要我去。我不去,我要多陪妈妈几天。”爱香说这次回来后就不出去做生意了。郝家那边承包了蟹塘,要爸爸过去,两亲家合伙干。爱弟上了圩里勤丰庄上的绣花厂。至于她,大船一装修好就上船到江南搞运输了,江南那边有郝家庄的人,跟他们都联系好了,去就有得装。
“你和他?就你们两人上船?”存扣问。才问出口就后悔了,现在农村里小对象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很多,就在一起了,年龄到了再办结婚仪式。自己这一问爱香又要难堪了。
这回爱香却没有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存扣哥哥,到我家院子打枣儿吃吧,好多都熟了哩!”
爱香家门口是个野鱼塘,小时候存扣最喜欢在塘边钓鱼钓虾。野鱼塘是个珍珠塘,里面整齐地钉了好几排茅竹桩,拉起塑料绳,把骟好的歪儿装在尼龙网兜里,吊在绳子上,养在水中央。虽然钓不到大鱼,但小鱼小虾倒很多,而且很爱上钩,小半天工夫钓上的鱼虾就够外婆煮一大碗。外婆放老咸菜煮,加上红红的尖角椒,烧得辣乎乎的,可好吃哩。不过钓鱼的时候线不能放得太远,否则甩钩容易钩住绳子和网兜,那就麻烦了,急哭了都没用。
门口是鱼塘有好处,院子前面就可以有自家单独的水码头,洗洗汰汰挺方便。吃水还是要到北面大河里拎或挑,鱼塘里是死水,不流通,因此不能吃。靠码头的岸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枣树,结满一树的果子,成熟后大得像鸽蛋子儿,上来是浅浅的嫩绿,长到最后就转成了赭红色,又脆又甜。存扣小时候可没少吃。
进了爱香家院子,就看到她奶奶手里拿着半个葫芦壳儿,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喂食,是稻子。存扣几年不见她了。叫了一声“外婆”。爱香的奶奶上来一看,就说:“这不是存扣吗?长这么大了,快进屋,进屋里玩!”
十二岁的爱男和五岁的天赐从屋里蹦跳着出来。天赐长得很可爱,肉乎乎的,圆脸薄嘴唇,也像爱香是毛狸眼,像个女伢子,脑后留根细细的辫子(这是里下河水乡地区惯宝宝的发式:“长毛子”。一般长到十三岁才剪掉),右边耳朵上戴一颗叫“狗屎丁儿”的金耳坠儿,脖子上套着银项圈,手上有手镯,脚上有脚镯,带两个小铃儿,一跑一步响(戴这么多东西是要“拴”住、“套”住伢子,保佑的意思,水乡古老的风习。存扣小时候戴过银索锁,就是要“锁”住、“扣”住他)。小家伙认不得存扣,仰着头,大眼睛骨碌骨碌朝他脸上看。存扣想捏他小鼻子,小东西机灵地一闪躲过了,得意地咧开豁巴齿“嘿嘿”乐开了。爱香要他“喊哥哥”,他就脆生生喊了。“哥哥”就是亲戚,天赐不怯生了,亮出手上的一摞“洋牌”给存扣看。存扣把他抱起来,对着他红喷喷的小脸蛋上狠狠地逮了一口。
爱香问爱男:“妈妈呢?”
“上河西买农药了。说是田里起稻灰虱了,明后天就要打呢!”爱男一边说着,一边也打量着存扣。这女伢,大方又秀气,大约也上五年级了吧。
《田垛》第四章2(2)
爱香从屋里拿出根细竹竿,对弟妹说:“打枣吃喽!”天赐高兴极了,拉着爱男的手跟着。“拣熟的打啊!”奶奶在后面叫道。
爱香到了树下,凉鞋儿一脱,裤脚子一卷,露出两只小巧的脚丫子和雪白的腿肚儿,攀住树“噌噌”地爬上了杈丫处,身手好敏捷好利索,真个英姿飒爽!探身要存扣把竹竿接给她,东一竿子西一棒地拣那些染了红的打起来。靠河边的一根枝上红枣儿最多,爱香手够着给了一竿,枣儿“簌簌”地落在地上直蹦。天赐两只小手逮这个拿那个,头都忙出汗来了。有七八个“噼噼啪啪”掉进了水里,爱男马上拿起鱼抄儿,非常准确地将它们一一抄上来,无一漏网。
存扣叫道:“够了,够了,青的都打下来了!”
爱香收住竿,蹲下来往下蹭,蹭到歪脖处想往下跳,却有些犹豫,怕跳下来脚吃不消。“哥哥接一把!”爱男叫道,存扣忙上前伸着双臂等着。“嘿”的一声,爱香整个扑到存扣怀里,抱住他的头。饶是存扣力大,还是“噔噔”往后退了两步才刹住,轻轻地放下爱香。
晚上,存扣在爱香家院内乘凉,外婆也一起过来了。外婆、爱香的奶奶和妈妈、爱香和爱男坐在凉床子上,存扣和天赐两个男的则坐在一张饭桌旁。天赐已经很喜欢存扣这个大哥哥了,缠着他说东说西的,小嘴不得闲。爱香妈从屋里拿出两个绿皮香瓜切成角分给大家吃。说今年在棉花田里秧(栽)了两趟瓜,一趟在田中间没人晓得,一趟离田埂不远,结的瓜就经常被人偷。——“这两个是摘的里头的。”
“馋猫儿鼻子尖。你秧的瓜靠路边,闻得到香哩,过路的晓得了当然要摘来哧哧。”外婆说。
吃着香瓜,又谈到稻上来了。“明天去打药,家家都有稻灰虱。广发说的,过了这两天就迟了。”爱香妈说。
广发是庄上的农机员,家里兼卖农药。农药是拿的乡里农药厂的,他里头有熟人,弄得到,进得还便宜。每年卖农药他就有不少进账。他做农机员多年,对庄稼虫害了如指掌,一有虫讯他就用粉笔写在墙上的水泥黑板上通知大家,买什么药,怎么打。
爱香对存扣说:“存扣哥哥,明儿早上我陪不成你了,我要和妈妈下田。”
“打药啊?我和你去!”存扣说。
“瞎说哦,咋能要你去!药水味烘烘的。你是学生,做不来的。”爱香妈说。
存扣坚持要去。说闲着也是闲着,下田去锻炼锻炼,长长学问。他想说“正好体验一下生活”的,怕文绉绉的她们不懂,就没说。
爱香却很兴奋,说存扣哥哥要去就让他去,“妈,你在家里弄饭,我们起早去,打得快,十一点就回来了!”
外婆见爱香要存扣去,想了想,对存扣说:“你去也行,但千万要小心。戴口罩,少说话。”又对爱香妈说:“存扣没做过(农活),新鲜哩。”
“两个伢子从小就好,长大了还是好,在一起热闹。”一边吃着烟的奶奶接上了茬。
“可不。”外婆笑着说,“穿开裆裤两人就在一起玩,手拉手的。睡一个大匾,上桥也要一起去。”
“那时说要把爱香许给存扣的哟!”爱香妈也笑开了。
“不来了不来了,你们又瞎说了!”爱香听得难为情,撒娇起来。
存扣听着她们说,心里有些跳跳的,脸上发热。他感到好亲切,感到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爱香就来喊存扣。爱香妈煮了薄粥,摊了麦饼,要他们吃饱了。两人就背着喷雾器下了地,在田头的打水塘边兑好药,一人一个畈子并排地朝前打。爱香家种了四亩水稻。
脚踩进稻田里还有些凉,走了几步就适应了,反而感到踩在绵糯的湿泥上很舒服。水不高,齐脚脖子上一点点。稻叶上净是露水,一会儿就把裤子和褂子下摆沾湿了。有些枝叶间结着罗罗网儿,也沾着露水,蜘蛛跟平时屋里看到的不同,小得多,颜色也不一样,淡绿的,大概是保护色。一种只有五分钱大小的青蛙叉手叉脚地吊在稻叶上,全身碧绿,不注意看以为是只绿蚂蚱,农人都叫它“唤鸽子”,大概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唤吧。存扣心里疑惑,就这小东西能叫出多大声音来?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蟋蟀和蝉也不大,发的声音小吗?存扣就爱揣摩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从小就这样,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左手压着手柄,右手控制着喷雾杆儿,上来总没有爱香打得好——她能喷出一个很好看的扇形的雾面——他偷偷看了几眼她的动作,调整高度和角度,不大会儿也和她打得一模一样了。他俩都戴着口罩儿,不好说话。存扣有时看到爱香的两只大眼睛瞅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含着笑意。存扣就感到爱香很美丽,站在水稻田间,嫩葱似的。十八岁,应该是女子最好的年龄吧。他感到不上学的女伢子身材发育要比上学的好,健美,苗条,脸色好,全是劳动的缘故。在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劳作,自自由由的,人能不变美吗?爱香粗黑的独辫子垂在身后,聚精会神地动作,真像……唉!
打完了爱香家的田还剩些药水,爱香说打在外婆田里吧。外婆就亩把生活田,两个人来回走了几趟就打完了。回来时外婆晓得了这事,高兴地说:“两个乖乖贴己,省得存扣舅舅来打了。”
《田垛》第四章3(1)
一晃就在外婆和舅舅家过了七天。这几天过得愉快,身心轻松。因为这儿安逸,又有爱香陪他玩。但存扣得回顾庄了。高考过去已经十二天,第一批本科就要出来了。中午,存扣看到爱香对她说:“我要回去了哩,马上就要有消息了。”爱香望着他,眸子里就有了一层迷蒙,像雾。过了会儿说:“你家去吧。存扣哥哥,今天晚上北面孙家庄有电影,你陪我去看。”存扣应了。
孙家庄在王家庄西北,四里路,要过两座桥:一座大桥,一座小桥;还要过一个叫“花子坟”的坟地(据说以前专门埋要饭花子等客死外乡的人)。以前方圆十几里地哪个村庄有电影,周围各庄都有不少人赶过去看,直到半夜才回来,现在有热情到外庄看电影的就少多了。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奔头,不像老早那样闲落了,而且丰富精神生活的渠道也多了。以前哪家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了不得了,现在很多人家都添了唱片机、单双卡收录机,还有人家都置上了电视机,坐在床头上就能听歌、听书、看节目。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上外庄看电影,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爱扎堆,图热闹,看电影是假,玩是真。男女伢子团在一起,你推他搡的,嘴里骂着,心里却高兴。很多就挤出意思来了,偷着你捏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说不定过几天媒人就两边走动了。已有感情的恋人更是利用看电影偷偷约下子会,回去甜蜜销魂好几天。
电影在孙家庄南面的晒场上放。今晚放的是《南北少林》和《杜十娘》。《南北少林》存扣在田垛看过,是学校组织看的,存扣很喜欢看,李连杰、胡坚强主演的嘛,两个都是他的偶像;《杜十娘》是潘虹主演的古装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他上五年级时就从借保国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