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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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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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喊你来相命消遣你呀!’这时候就说那好,要念十套经,磕一百零八个头,烧六十筒香——多少筒香看这人家的家庭情况和人是不是爽气来定——我们给你买了带到大庙里烧。至于我们的鞍马费,随你把几个吧。这样几十筒香加上鞍马费,弄得好就是几十块钱。”

“假如人家要自个找个庙去烧呢?”

“他(她)不会念经呀!不念经又不灵!那些庙不说本地的,往远处说。如高邮泰山庙,扬州大明寺,镇江金山寺,南通广教寺,苏州寒山寺,南京鸡鸣寺……想到哪说到哪。”

“原来是这样。嘿嘿,妈妈,你倒像成了相命专家了!”存扣笑着说。

“哪个不说你妈聪明!”桂香自豪地说,“做了几十年的都做不过我哩,妈这才改了几天?”

“可是,妈妈……这终归是骗人家啊!”

桂香沉默了。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声音说:“妈当初走这条路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爸死后,妈整天想着他,回到家里心直往下掉,没精没神的,心里难过呀——香烟就是那时吃上的——所以才下决心离开家出去跟人家一起关亡讨个营生,挣钱养你们。做妈的哪个想离开自己的伢子呢?更何况你当时才五岁,哥哥也不过十五。其实你和哥哥中间还有一个的,比你哥小两岁,是个女伢子,养她的时候难产,胎不正,出不来,妈差点死掉。养下来没满月就发烧,救不活,走掉了。妈就再不敢要了……想不到以后还是要了你。怕你又有不好,所以叫你‘存扣’,就是要把你‘扣’住。还好,你长这么大,基本上没病没灾的,滑滴滴的一个俊伢子……

“妈也晓得这不是正行,但是做惯了,做熟了,一下子要停也不容易。人说走江湖的人是有瘾的,心野,就像猫子吃了露水变成金钱豹,变不回头了。这话是对的……但妈终有一天会停下来的。现在你大了,都考学了,一毕业成了公家人,寻了有用的婆娘,妈也不会再做给你黑脸的事……妈懂哩。”

存扣记得秀平死后妈答应他考上大学就洗手不做的……他沉默了。

娘儿俩边谈边走倒也走得快,过了前面那个庄子就远远看到顾庄的影子了。一路上全是稻田,绿油油的。田岸上长着黄豆和高粱,也有向日葵,豇豆藤缠在秸秆上,结得挂挂的,紫的,绿的,白的,长的有一尺多,但路上没人去摘。农村人不稀奇。走到河边、桥上时,看到河里的菱藕铺了半边,叶子挤叶子,都挤得抬起来了。

存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妈妈,要是我今年没考上咋办呢?”

“会吗?”桂香惊讶地看了存扣一眼,“你还会考不上?”

存扣没吱声。不知咋的,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心慌的感觉。

“你不是全做起来了吗?全做起来还考不上?”桂香显然有点急了。

“是全做起来了……”存扣现在回忆那三天考试,觉得那时头昏昏的,做是做起来了,也不知是咋做出来的,反正不是那么有激情头脑清晰做出来的。他因此心里就有些没底。

桂香沉默了一会儿,说:“万一考不上也不怕,也不要紧。你上学早,又没留过级,你的同学不是还有二十出头的吗?你才十九,怕什么。今年考不上咱再复,十九跟二十,差一年,妈等得起。”

“这不是等得起等不起的问题……而是太丢人了!”存扣说。

“丢什么人?又不是做贼抢劫嫖婆娘,丢什么人!”桂香大声地说,又话音一转:“你还没接到通知,瞎想做什么?不要往坏处想。我想凭你不会考不上的,好丑不同。别瞎想了,越想越疑心。——呆小伙!”

到了家,存根说“老瘌疤”进仁在街上说他儿子保连考得好哩,考四五百分哩,录取通知都下到兴化了。

存扣没好气地说:“他放屁哟,今天才几?才考了三四天就晓得了?第一批本科出来起码要半个月哩!”

月红说:“这进仁是吹牛皮哩。想儿子上大学想疯了。”

存根说:“难怪,保连那年出了那个事弄得到外面去上,考上了才能关上面子,证明他儿子是个有出息的人。”

存扣听得心里草草的。中午嫂子烧的蹄膀,他只动了几筷子。

饭桌上,桂香对大家说,存扣说第一批出来不是也要等半个月吗,我出去做七八天生意,不能在家空等。又对存扣说,如果在家里等得焦人,可以上你外婆家玩几天嘛。去吧,散散心,也该去看看你外婆和舅舅、舅母了。

存扣想说要等到拿到通知再去的。但他终究没说。

《田垛》第四章1(1)

存扣的到来让外婆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乖乖长、乖乖短的,要存扣在屋里歇会儿,赶忙着上庄办中饭菜去了。

存扣来王家庄不先到舅舅家,而是先奔外婆的独屋。他打小和外婆最亲。外婆的屋子在庄河南,屋后屋西是河——正好在河的转弯角上。河边上长满了芦竹和树。芦竹花刚出来时也是绿的,到秋后才变成白花,非常好看。小时候,存扣经常钻进芦丛里,高高的秆,密密的叶,人就像淹在竹海底下,那感觉是很奇妙的。芦叶的香气和松土的腥气混合成一种特别的味道,存扣很爱闻。他在里面玩芦叶,玩虫子,破坏蚂蚁的洞穴。那时他常羡慕鸡子和鸭子,它们可以整天拱进来玩,逮虫子吃,卧在软土上休息,他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鸡,或鸭,但必须是大公鸡和雄鸭,因为他是男的,而且他喜欢威风凛凛。河边上有好多种树,有椿树,榆树,泡桐,苦楝,桑树,还有叶子形状很奇怪叫不出名字的树。苦楝开花的时候一树的紫色,几乎看不到几片绿叶子;树皮光滑,树身不高,分杈又多,存扣最喜欢爬它。坐在丫杈上,像孙悟空,像放哨的儿童团员。楝树果儿结成的时候绿滴滴的,极像葡萄,可惜不能吃;但摘下来用弹弓射麻雀却是最合适的子弹。

存扣总弄不明白,为什么蝉最喜欢锔在苦楝的枝丫上吸汁,它欢喜苦吗?还有牛蜢,也喜欢锔在光溜的楝树干上,一锔好几只,半天都不动,被伢子看到了用小手一拍,放进火柴盒里,是钓鳝鱼上好的饵料。苍蝇也可以的,但用手很难拍到,太狡猾,手还没举起就飞了;用苍蝇拍子拍又不行,一拍就烂了,穿不上钩。当然,还有人用茅缸里爬上来的蛆子做饵,鱼也肯吃,但存扣从来不用,嫌脏。存扣喜欢爬的树还有桑树,桑树叶子大而肥,不生虫子,经常有女人背着篓子来采,回去喂蚕宝宝。麦黄时节,桑树上缀满了比星星还多的果子,绿绿的,红红的,紫紫的,存扣和小伙伴们就坐在树叶间,拣紫的熟的吃,嘴巴上手上褂子上都沾得紫湿湿的,小肚子吃得滚圆才肯下来。有趣的是,鸟儿们这时胆子变得出奇大,常常奋不顾身地飞到树上与他们争食。存扣有一次气不过,从兜里掏出弹弓向一只山喜(一种像喜鹊但体形略小的鸟)射击,“噗”的一声,正中肚皮。它在树枝上晃了几晃,就像砖头似的直坠到芦丛里去了。存扣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估计没打死又爬出去飞掉了。庄河南没几户人家,小河半抱,芦竹列列,树木森森,非常安静,所以存扣最喜欢呆在外婆这边。他喜欢安静,一个人玩玩,想想东西。晚上和外婆睡,小时候睡她怀里,从上初中后就睡在她脚头,晚上唠嗑到半夜。

外婆家就两间屋,西面堂屋,东面睡房。一个人住满够了。屋里陈设很简单,灶台就在堂屋西南角上,灶前靠西墙蹾一个水缸,水缸旁边有个碗柜。北墙下面是张旧条台,上面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青花瓷香炉里积了一大半香灰。农村老年人都信佛,早晚一炷香是少不了的,初一、月半、过年过节更是要多烧。一张矮饭桌,几张爬爬凳。米缸,屯粮的泥瓮,大大小小几个坛子。小衣橱,灯柜儿,床。墙上整齐地挂着大竹匾,筛子。屋梁上吊着蛇皮袋,里面大概装的是花生。另外就是几样农具,列队似的摆在南面窗子下面。除了堂屋面上贴着画着寿星佬儿的年画和门上的一副有些褪色的对联,找不出与文化有关的东西来了。可存扣知道不认字的外婆家里却有一本厚厚的《鲁迅文选》,一年到头放在她的灯柜上,有时放在铺里头的针线匾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正如来娣婶妈用了秀平的记歌本儿,外婆的《鲁迅文选》也是专门用来夹花样和丝线的,以前还夹过粮票、布证之类。存扣坐在小凳上喝着外婆自己晒制的清香的菊花茶,太阳从门外照进来,在堂屋里落下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斑。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存扣忽然想读些什么。他去房间里一看,那本文选好端端摆在灯柜上哩。存扣把书拿到堂屋里坐下,小心打开扉页(怕弄乱了丝线),想从目录中找一篇他没看过的文章。这时候屋内光线一暗,地上的光斑多出一个人影来。

存扣扭过头一看,便看到一个俊美的姑娘,十七八岁,忽闪着一双毛狸眼打量着他。一脚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面熟得很,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存扣哥哥!”

“你是……爱香?”存扣惊喜地叫道,站了起来。

“咋的了,认不得人了?”爱香脸上春花绽开,笑着嗔他。

“你咋长这么大了呢?这、这才几年……”

“瞧你,说话像老寿星似的。你不也长变样了,又高又大?”

屈指算来,存扣和爱香已经有三四年遇不见了。这几年两人正在长头上,变化肯定大了。

存扣问:“你咋晓得我来外婆家里的?”

“你过砖桥时我就看见你了。我在码头上汰衣裳。”爱香说,“我碰见外婆了,她忙着去大会堂剁肉买鱼哩,怕你冷清,要我来陪陪你。”

王家庄小,没有大街,大会堂门口的空地就是卖东西的地方。有一个肉案子是外庄人设的,每天挑半爿猪肉来卖;两个卖青货(蔬菜)的;渔船带在大会堂西面的桥口下,要买鱼直接上船去称。

爱香本来有三个妹妹的,大妹妹爱民生下几个月就夭了,下面就是爱弟跟爱男。小学毕业那年,妈妈在外面躲养生了一个弟弟,叫天赐。罚了超生款后,家里负担更重了,爸爸就弄了条小船带着爱香和爱弟两个大女儿外出去找出路。爱弟刚满十岁,上三年级,姐妹俩就这样双双辍学了。奶奶、妈妈、爱男和天赐在家里。几年来,父女仨卖过水果,挑过糖担子,还摸过歪儿(河蚌),风里来雨里去,吃过无数的苦。辛苦的日子并不妨碍两姐妹一天天长大,长得花一般水灵,人见人爱,人见人夸;也赚到了钱,把旧草屋拆了盖了瓦房。

《田垛》第四章1(2)

“你还会摸歪儿?也拱猛子?”存扣听了爱香的介绍惊讶地问。赚钱各庄各法,存扣老早听说王家庄在外面摸歪儿的多,好多女伢子从小就下水,水性练得比男的强,能在水下呆几分钟,嘴里咬着绳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作兴空手上来的。他想不到面前的爱香也摸过歪儿。

“咋啦,瞧不起我呀?船上人谁不夸我们姐妹俩好身手!”爱香介绍说。爸爸在船上,她和爱弟下水,摸满了一中舱就挑到城里市场上卖。边劈边卖。“城里人可喜欢吃哩!”歪壳子也卖钱,人家收过去做钮子。“有时不要上市场卖,在船上就给贩子整卸走了。”

存扣很羡慕地听她讲,又很佩服。一个以前瘦零零的丫头居然吃了这么多苦,经历了这么多事,还练出了这么大的本事来,这对于关在学校里的他来说是陌生和不可想像的。他感到自己都不如爱香。他听得兴致盎然。

存扣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问:“你在外面这么苦,怎么还这么白?”

爱香“咯咯”地笑了,灿着一嘴小米牙:“人家皮肤好嘛!咋晒也晒不黑,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我又没搽过好东西。——爱弟就不同,黑黝黝的,连屁股都黑!”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好像意识到有些……那个了,脸一红,咬着嘴唇“咕咕”地笑,眼看着别处。

这时候,外婆乐滋滋地提着鱼肉家来了。那两条鲫鱼穿在草绳上,尾巴一撩一撩地发凶。外婆笑着说:“你别凶,马上请你下油锅!”对爱香说:“跟你存扣哥哥蛮热乎的嘛!唉,一转眼都长成大人喽,你说我们咋能不老喔!”

又说:“这几天你存扣哥哥在这儿等大学通知,无聊时你来陪陪他。你们从小一块儿玩惯了的。”

“嗯啦。就怕哥哥嫌我哩!”

“咋会?小时候你们睡一个竹匾的!”

“哎呀外婆,瞧你说的!”爱香红了脸,腰肢一扭出了门,回过头说:“我下午再来!”

“这丫头!”外婆喜爱地咕哝。把鱼摆在砧板上,头一拍,“哗哗”地刮起了鳞。

存扣望着爱香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条些,也更活泼些。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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