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结果了。
有人在县委房顶举着喇叭喊:
“喂,你们听着,我们不知道杜仲在哪儿!”
麻风病人显然不相信,坐着不动。
过了几分钟,喇叭再喊:“你们先回去,明天我们放人。”
麻风病人还是不走,不见人不走。
喇叭问:“你们中间谁是带头的?站起来!”
没人回答,也没人站起来。
喇叭哑了一会儿,口气有些变化:“注意了,注意了,我代表韬河县革委会,最后一遍向你们喊话,你们听清楚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知道吗?你们是不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意见?啊?”
细心的人都看到了麻风病人的变化,绝大多数被黑布包裹着的头,向左或者向右,微微地动了动,有人还听见了嘀嘀咕咕的声音。
“回去吧?快回去吧!”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犯错误是难免的,只要认真改了,就好了!”
“好,好样的,回去吧!”
麻风病人们果然站起来了,要走了。
当他们纷纷转过身,不再面对县革委会大院,而是面向百货公司南侧的街道时,街道上的一大堆人影立即像洪水一样泄下去了。当然,仍然有一些人吓瘫了,坐在路中央起不来,也有一些是被乱脚踩伤的。麻风病人显示出了足够的礼貌,慢腾腾地迈着步子,甚至停下来,等路上的人退干净。
一场噩梦正在退去。
一场实实在在缓缓退场的噩梦。
全县城的人共有的噩梦!
刚才的喇叭声,接着喊话:“各单位请注意,各单位请注意,快快把你们的地富反坏右组织起来,带上拖把和抹布,来县委门前集合!”
接下来的情景,似乎是上述噩梦的后半部分,戴着高帽的地富反坏右们,提着拖把或抹布,低着头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他们的任务是清洗被麻风病人踩过的每一寸泥青路面,并且要仔细消毒。有人已经把县医院库存的全部消毒液弄来了。“干活的时候,把帽子脱掉!”有人喊。于是所有写着罪名和姓名的高帽子,就整齐地摆在百货公司门前的台阶上,看上去倒像是威风凛凛的监工,冷冰冰地监督着各自的主人。
没过多久,消毒液的气味就随处都是了,凡是有空气的地方,就有消毒液刺鼻的气味。糟糕的是,消毒液的气味里还有“麻风”的气味,那几十个安静的麻风病人留下了气味。它不是直接能够闻到的,它不在眼前的味道里,它在每个人的想像里,是每个人十分自觉地补充进去的,因而它是千奇百怪、难以说清的。
报纸(1)new
我估计,6月2日的事情,在当时的报端应该有所反映,“几十个麻风病人在县革委会门前静坐示威,要求释放一个现行反革命!”这实在是一条足以轰动全国的爆炸性新闻呀!但是,我查阅过当时的大报小报,没找到任何关于这个事件的片言只语,报纸上压根看不到“麻风病”三个字。听说各级政府关于麻风病的指示,都是用秘密方式上传下达的,报纸、电视和文件都绝不提及“麻风病”三个字,看来此言不虚。1951年春天,中央开过一次全国性的传染病防治会议,周恩来总理到会并讲了话,提出中国争取用10年时间,在全世界率先攻克麻风病,此后全国的麻风病防治工作,逐渐走向正轨,但是,我查阅过当时的报纸和文件,如此重要的事情,同样绝无文字记载。
73 次日深夜
1967年6月2日的次日,即3日,深夜,天空蒙着一层薄云,没风,云层始终是那么多,处在长时间的静止中。几乎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但是,山影和树影均隐约可辨。
大湾和下湾之间的某一处林子里,藏着六条汉子。这些人的装束和先前的那几个麻风病医生完全相同,黑色头盔,杏黄色隔离服,棕色靴子和白色手套,外加双层口罩。这六条汉子,后来走出林子时每人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瓶子。当他们排着队轻声向下湾走去时,原本淡淡的汽油味儿变得浓烈起来,树顶的宿鸟也发出惊恐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接力棒一样不断地传了下去,前面的声音刚一接上,后面的声音就迅速安静了下来。靠近麻风院的时候,六条汉子似乎也很紧张,几乎不敢向前走了。停了几分钟,领头的那个人终于重新迈开了步子,这次一直到了麻风院院门口。领头的人透过门缝向内张望,没看到任何东西,于是,他们的行动开始了。三个人蹲下,另三个人踩着肩膀上墙,然后把沉甸甸的塑料瓶子接上去,最后把墙下的三个人拉上去,六个人分成两组,从两边的院墙上绕行过去,接着爬上房顶,然后分别拧开塑料瓶子的盖子,将汽油一路洒了过去,汽油味立即把整个麻风院的三进院子都包裹了。六个人空着手回到地面,他们各选了一个等距的位置,蹲下身点好火把,纷纷扔进院内。
于是,满河谷的黑暗在一瞬间内被烧尽了,麻风院有多大,火舌就有多大,一个中间微微凹陷的巨大火舌,把天上的那层薄云也微微烧红了。千万只鸟儿以一种婴儿般的半梦半醒的声音尖叫着,纷纷冲向火光,有些直接被火舌的巨大冲力直直地射向高空,再乒乒乓乓地掉下来,有些把自己变成一团火球后再从中逃出来,在空中滑出一道道醉意十足的金色弧线。无数条金色弧线相互穿插交映在一起,仿佛森林里的所有精灵都被惊醒了,都飞过来了,在天塌地陷之前做着最后的舞蹈。几分钟后,即使是那六条汉子,也觉得有天塌地陷葬身火海的危险。麻风院外面的很多树也开始冒火星了,火势大有向整个森林蔓延的趋势。只需要一点风,火舌就会一路奔跑过去,一处处沉睡的绿色会立刻苏醒,毫无防备地燃烧起来。
接近20年后,也就是1984年,我从某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韬河一中,成为一名语文老师。1986年7月,我带着刚刚参加完高考的数十名学生,乘车到六盘山原始森林的边缘,又步行一整天,越过上湾,来到下湾,在温泉旁边搭起两个大大的帐蓬,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森林探险。我承认,除了探险,我另有目的,那就是实地考察已经不存在的大湾麻风院,为这部差不多又过了20年才动笔的长篇小说做准备。
当天到达时,天色已晚,男生忙着砍毛竹,搭帐蓬,女生忙着拾柴火,做晚饭,我则带着几名学生走向昔日的麻风院。虽然只剩下一些黑黑的断墙残壁,但由前院、中院、后院三进院子组成的麻风院的轮廓,仍清晰可辨。前院的大门处当然没有门了,但它仍旧是整个废墟的惟一入口。每一处曾经是房子的地方,模样都和别处大不相同,瓦砾更高一些,杂草更深一些,但最大的不同在空气里,在肉眼无法看见的地方。我的学生并不知道,我的目光里面除了厚厚的瓦砾和杂草,还有一张张眉目清晰、有名有姓的面孔,还有一个悲烈的传奇故事。那时我已经和杜仲、小天鹅、蝴蝶等人有过充分的接触,我也采访过另外一些人,获得了很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我说过,我最初的打算是写一篇报告文学,凑凑热闹,也来揭揭“文革”的底。那时候“伤痕文学”(小说为主)仍然是吃香的,朦胧诗也正受到年轻人的喜爱。那时候我在写诗,我坚信我只会写诗,而写不了小说,所以,注意到这个题材时,我首先想写的是一篇报告文学。采访和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才开始有意无意地觉得,报告文学的文体限制太大,很多材料是写不进去的,不少东西倒是更适合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于是,我的准备工作变得又细致又扎实了。带着几十名学生进原始森林探险,当然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报纸(2)new
回到韬河,我受到学校和家长的一致批评,原因是,我带着学生宿营在麻风院附近。早在1975年,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就开始采用利福平、氯苯吩嗪和氨苯砜等药对麻风病进行联合化疗,效果十分明显。仅利福平一药,口服四五天,就足以杀死90%的麻风杆菌。病史较长,病情较重的,几个月,或一两年即可治愈。于是世界各国普遍取消麻风院,中止残酷的隔离治疗,麻风病的治疗改为门诊治疗。而且,科学家也得出结论,麻风病的传染性极弱,完全不是想像的那个样子,完全没必要“谈麻色变”。我想不到,韬河人至今还是如此惧怕“麻风”二字!大家尽管知道麻风病可以治愈了,如果谁怀疑自己是麻风病,只要发现及时,用不着惊动任何亲朋好友,去门诊上就医,吃几天药就好了,但是,“麻风”二字的威力仍然强大,人们对它的恐惧感不是一下两下可以消除的——它几乎成了“恐惧”的同义词。可见,治愈麻风病倒比治愈对麻风病的恐惧更容易一些。这当然是有情可原的。因为,麻风病的历史几乎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就在几天前,我还从《参考消息》上见到这样一则消息,题目是《麻风病起源于东非或中东》:
法新社华盛顿5月13日电:昨天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说,人类最古老疾病之一的麻风病可能起源于东非或中东,而非此前所认为的印度。关于麻风病病原体的进行过程,以及它随人类迁徙在各大洲传播的过程,法国一项对引起麻风病的一系列细菌进行比较的基因学研究,有一些意外的发现。在对来自5大洲21个国家的175种“麻风分支杆菌”进行研究后,巴黎巴斯德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总结说,麻风病不是从东非,就是从中东向外传播的。根据古老的文件记载,最早约在公元前600年左右,中国、印度和埃及出现了麻风病。领导该项研究的斯图尔特·科尔说,便直到过去的500年中,由于殖民占领和奴隶贸易,欧洲人和北美人才明显地促使麻风病在西非和美洲传播。不过,与长期以来人们所认为的不同,麻风病的传染性不强,麻风病病原体自我复制的速度很慢,而且通过综合给药,可以在短期内加以治愈。
看了这则消息,我相信,麻风病高发区的人们对麻风病的恐惧可能早就保留在遗传基因里了。对一种令人恐惧的事物的恐惧,大概总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克服。认识到这一点,我很后悔当初没向学校和家长道谢!
读者朋友,故事还没有结束,您知道,杜仲和小天鹅还活着,美丽的蝴蝶还活着,更多的人还活着,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尾还没有到来。
让我们接着听杜仲的回忆吧!
帝王生涯(1)new
我现在是一国之君了,我的国家叫蝴蝶谷,我有两个爱妃,一个是小天鹅一个是蝴蝶,我也有太多的臣民,每棵树,每只蝴蝶,还有先前碰到的那一群野猪,还有金钱豹、鹿、狼、狐狸、岩羊、刺猬、兔子、雉鸡、喜鹊、麻雀、斑鸠、黄鹂,所有这些不都是我的臣民吗?我真的一点不觉得孤独,我常常想起韬河人喜欢用的一个词语,舒坦。一个人喝到好茶了,吃到最好的东西了,或大或小的幸福,到了快没话说的时候,就说一声:“舒坦!”通常还要加上比这两个字更显得舒坦的语气。想起来,这辈子我真的还没有这样舒坦过。我就是我,我是我自己的,我是这两个可爱的女人的,我和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那个早晨没有关系,我和父亲母亲也没有关系,我和匪营长时期的父亲没关系,和农业局副局长时期的父亲也没关系,我和已经成为双料反革命的父亲更没关系。我没完没了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暖的山谷里的一草一木,就是因为我真的觉得舒坦。不过,我时不时会想到那架永远飞不远的喷气式飞机,每次一想起,我头皮就会一紧,就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天。天空很狭小,因而就更加蓝得出奇,四周好像是被山尖的树丛撑起来的,支撑处就有些发白。比较而言,我觉得自己离天空更近,离尘世更远,离神仙更近,离人类更远。有时候,我还出神地盯着自己看,陌生地一寸一寸地看,我甚至惊奇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像石头,像树,完完整整!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完整如一的,我眼中的我,总是我的生殖器,黑黑的状如蚂蟥的生殖器,它时刻垂在我的意识里,像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像一个衔不住口水的魔鬼,不停地要挟着我、伤害着我。而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像石头和树一样结结实实,有边有沿,我能吃饭,能睡觉,能欣赏景物,能沉思默想,能做爱,也能把一个爱留着不用,就像一个孩子有两颗糖,有资格吃一颗,留一颗。
我在说谁,你当然知道!
你早就想问这事了对吧?
头一晚上,睡觉前我问蝴蝶:“你一个人睡,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