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皇上与我说过,当即毫无保留回禀太后,她点点头,“这就是了,总能溯及源头。前朝六十两处死,本朝十两就革职、流徙,有过之而无不及,福临惩贪决心狠绝,只是,”太后双目落入院中菩提,“太着急,恨不得狠狠一刀就斩断贪念,可千百年来,那些令人称道的明君何曾斩断过,急不得呀!”
太后耳聪目明,她怎会不知皇上的情形,其所知绝对远甚于我,如此似有似无与我闲聊,仿佛是试探,又像是谆谆告诫?
“墨兰,哀家看你沉稳得很,每日里该担负的责任一样不落认真做着。福临几乎天天往万善殿去,很久都没有召幸后宫妃妾,这些日子哀家跟前哭天抹泪的女主子们可真不少,哀家看着心里就烦。你是见惯了他,反倒不慌不忙,可若是像大家说的那样他要是跑去做和尚,你也无关紧要?听说他连法号都有了?胡闹,他就知道任性妄为。”
太后在脱口出皇上要做和尚时,显然连自己都觉荒诞、可笑,不由又是摇摇头,又是笑呵呵。
“回太后,皇上确实为自己选了‘行痴’的法号,只说是尊崇玉林通琇大师,不为别的。皇上下令严惩贪官污吏,甚至立法更为严苛,足见皇上一直把江山社稷放在心里,未曾懈怠肩上的责任,太后毋须担心。经筵上,讲官解释过孔子提出的仁慈治国之道,即为政以德,宽厚待民,施恩惠,争民心,皇上受益匪浅,非常赞许。墨兰相信皇上自有分寸,也请太后放心。”
这番直言不讳一落,太后立刻轻喊一声“墨兰”,与之对视后,她不作下文,聚精会神看着我,仿佛想要把我里里外外看个通透。随后,她扭头再次转向菩提树,微微点头,淡淡语气,“你倒是对他信心十足,哀家不放心怕是都说不过去。”
后宫召幸的问题我避而不谈,倘若真如太后所说,我是因为淡然自若那就好了。我想见他,我想和他说话,当我勇敢正视自己的心,毫不犹豫奔向他时,一盆冷水泼得我透心凉。
梨花树下独自徘徊,一次次嘲弄自己,承乾宫不过是三宫六院中的一处,我只是后宫女人中的一个,比起其她妃妾,我得到他太多的好,我应该觉得庆幸。这皇宫里容不得我爱他的心,不爱他也许才是爱他的方式,不爱他也许才是我在这宫里正常生活的方式。
道理很清楚,可这心再不是从前的波澜不惊,别说是宠幸别的女人,我会吃醋,就连他整天和高僧谈禅论佛,不得机会见他,我也失落、迷茫。
无数次悄然叹惋,什么样的路难走,我偏是要曲折而去。
后宫他可以随性而为,可朝政的处理他却没有走入极端,虽惩贪立法严厉,该是有张有弛,他还是能适当掌握。
卢慎言,凌迟处死,家产并妻子籍没入官。
刘宗韩,拟立斩,籍家产妻子入官。皇上下令免死,责四十板,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
郎廷佐、亢得时、蒋国柱、张中元,俱著革职。郎廷佐,并革拜他喇布勒哈番(清代爵名),戴罪照旧管事。
董国祥,法应论死,因未及分送银两,自行出首,免死,革职,流徙尚阳堡。
王无咎认罪,皇上念人谁无过,贵在能改。王无咎既经自认,望其痛改前非,力图尽职,特命复其原官,示宥罪恕过之意。如若再不洗涤肺肠、感恩报称,必置重典不贷。
皇上谕吏部都察院,传谕天下来朝各官,朕重惩,乃澄清吏治,不得不然。如此仅可谓之民免无耻,必至有耻且格,方慊朕怀。嗣后天下大小官员,皆当体朕此心,奉公守法,洁己爱民,勿复因循陋习,致败身名,遗累父母,有亏忠孝。
☆、第八章 羞花闭月
皇上差小碌子送来承泽亲王的《奇峰飞瀑图》,我欣喜接下,如此对欣瑶可有了交代。那日向他提过这个请求,虽朝政繁忙,他倒也放在了心上。
迫不及待展开细览,“欣瑶说得对,承泽亲王的亲笔确实非同一般,涓水蜿蜒穿过山涧,飞流直下落入谷底汇进溪流,激情转为潺潺,缓缓穿过小桥而去,峻拔峰峦,俊逸墨木,小亭前可远眺飞瀑,亦可近俯清流,画得真好!”
“皇贵妃还是留着些好词儿给皇上吧,若是见到皇上的手指螺纹图《渡水牛图》,那才是叫人称绝,汉大学士们见了都称赞意态生动,为笔墨烘染所不能及。”
小碌子的感叹引得我放下画卷,抬头望向他,连忙打听,谁知听到的却是,“皇上方才拿着画赶去万善殿,请玉林通琇大师鉴赏。”
怅然若失,又是玉林通琇大师,黯然神伤,为何不来承乾宫?
“皇贵妃,皇上临去时,嘱咐奴才传唤皇贵妃过去乾清宫。皇上交代,乾清宫暖阁里的书桌、书柜交给皇贵妃收拾,皇贵妃排放有序,皇上想要什么总能一下子就能找到,奴才们笨手笨脚,总是不称皇上的心。皇上还说,以后都不让奴才们碰书桌和书柜,请皇贵妃现在就过去,帮忙清理。”
惊喜拂去失落,喜悦暖上心房,同时也催促我加快步伐往乾清宫而去。
书柜上的书被我分门别类紧凑排放,桌案上的物件也按照他平日的使用习惯条理分明地摆放,另外我还亲自带着小碌子到花房选了两盆兰花。放于书桌上的春兰,一箭双花,又名双飞燕,花瓣主色黄绿,瓣上、花心皆有红缕,清馥暗绕。座榻茶几上的惠兰,浅黄绿意,唇瓣独具的紫红色斑略显调皮,香气浓郁。
一阵忙碌下来,我对自己的辛勤成果甚是满意。坐下等他,暗自嘀咕,不知他喜不喜欢?不知为何,竟像是孩子一般做了好事等着他给我夸奖,给我吃颗蜜糖,我才会兴高采烈回去,悠然自得睡个好觉。
这一刻,我深深体会到自己从前那高傲的自尊心被一种卑微所取代,他给我一丝甜蜜,我就想小心珍惜,我就想全心包容,我要的这份爱,真的值得我如此付出吗?
站于桌案前,拿起一枚玉制钤章,篆体刻制的正是他自号的“痴道人”,全神贯注盯着这三个字,我若是掉进这情字中,痴傻起来怕也不比他少。
左等右盼就是不见他回来,眼见夜色昏暗,焦灼掩过身心,莫非他又要留宿西苑不回来?太后听似玩笑的忧虑又在我心头回荡,我也禁不住询问自己,皇上如此痴迷,莫非真的要一心获求佛家的“清净”:离恶行之过失,离烦恼之垢染。
不可,他是皇上,即便看尽天下之恶行,经受天下之烦恼,他不能就此躲开,他肩上的重责不允许他逃避,更何况他心中并非真正要远离,他只是不知把沮丧的心聚拢,冷眼自如地面对这一幕幕在他眼前上演的利益熏心、争权夺利。
我能做什么?伫立书桌前,一圈一圈慢慢研磨,反反复复细细思考,摊开纸张,镇定心神,提笔,落墨,“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而发于持满之末。”
他说过,他欣赏苏轼,那么苏轼此番“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告诫,我希望他能懂,若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就该懂,无论自己的路有多难走,既然肩扛重责,就要隐忍,就要沉淀,除此,别无它法。
春草萋萋绿渐浓,春风习习花渐落,月明高挂,枝叶暗垂,殿阁前,树影下,思念攒动,期盼积攒,今晚,他来不来?
没有着人过来提前通传,承乾门被叩响,奴才开门,他大步而入,径直来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拉我进入殿内暖阁。吴良辅赶紧呈上手中画卷,他迅速在我跟前摊开,画中景致随着他手指的移动一点一点在我眼前显现出来。
远处,云雾缭绕,雄拔山尖若隐若现,紧接巍峨山川一路壮美绵亘清晰而来,浑厚大气。密林松木层次有明立于山间、排于山脚,墨染层林,淡浓疏密。山下烟波江水,渔舟唱晚归岸,一座亭台式竹桥,通向一片茂木葱林。
立万象于胸中,传千祀于笔翰,他心里仍旧装着壮丽山河,这开阔的气韵不就是他宏大精神理想的体现吗?同时,笔情墨像之中,也透出他淳朴的自然闲逸追求,特别是那一片茂木葱林间,总感觉他留下一处空白,似乎缺了些意味?
视线停驻,疑惑渐浓,若是一处院落或是一座村庄,甚妙,大到江山,小至民舍,他的天下一统,他的王国完整。
“墨兰,你一直未开口,朕画得如何?看你紧紧盯着此处,莫非你看出了什么?”
从他进承乾宫,他就没开口,我也是保持沉默,此时他问询中跳出的激动让我禁不住转移视线,目不转睛看着他,同时我的疑问也传递过去。
他在笑,嘴角翘起的调皮舞进眼眸,黑黑的眼珠跃动光彩,似有期待?似有满足?他的笑染向我的唇角,我也笑了,脑海中勾画出图景,我也有期待,我也想要满足。
当下我走到砚台旁,低下头缓缓研磨,嘴角的笑意一直绵绵不断,仿佛研磨的不是新鲜洁净的泉水,而是从我心头流淌出来的微笑。
抽出毛笔,双手呈递过去,满目期许,盼心神领会,盼墨下生辉。他接过笔,定睛注目,随即眼波流转,笑容愈发绽放,笔向墨砚伸去,蘸墨。
端茶进屋,见他已落笔,心忐忑,不知是不是我的期许?
竹木掩映,院落而起,屋舍而生,幽静安宁。大国雄起山川,小家暖入心田。
“墨兰,这可是你想要的?”虽是询问,却是肯定,我无需回答。
这就是我的院落,这就是我的屋舍,远离尘嚣,远离是非,只有我与他,自然,恬淡。原来我也有这样的私心,原来我竟然也期许把他掳走,他给我山水间,我带他林舍中。
“墨兰,我们离开这里,隐匿山林,徜徉水涧,只你和我!”
双手傻傻触向林舍,那里有我们的家。双目呆呆囊收景致,那里有我们的梦。心儿痴痴飞翔穹苍,那里有我们的天。
“墨兰,乾清宫书案上你留下苏轼的词句,我看了,我懂,但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事,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此生有你,足矣,扫去那些纷繁复杂的人和事,就我们自己,多好,你说呢?”
他的画,他的话,一点一点剥开我的淡定,流窜的火苗拧成一条火绳从我脚底蜿蜒而上,一圈一圈缠住我,炙烤我,烧灼我。
一向平静的湖面,不管是自然无欲的平和,还是刻意掩饰的安静,这一刻,都无法再维持,这一汪湖水在发热蒸汽,继而发烫冒泡,马上就要沸腾翻滚,再由不得我控制,深深埋藏湖底的心早已火热焦灼,挣扎着想要跃出烟霭迷茫的滚水。
发烫的身躯烧熔僵硬,我转身,勇敢直面于他,耳中他的温存倾述萦绕不休,我贪婪地尽情收纳,双臂轻柔却又自如地近前环住他的脖颈,双眼深深凝视着他,满满的全都装着他。
惊诧从他眼中跳出,不可思议写在他脸上,“墨兰,你?”
我嫣然笑意,仿佛收集了院落中所有绽放梨花的甜美,我的心早已不知不觉给自己的双唇插上萤火虫般的透明羽翼,双脚踮起,唇角煽动羽翼缓缓飞上去印在他的唇上,他还未出口的话被娇嫩的粉唇、温润的舌尖融化在蜜糖中。
窗外的梨花羞臊难当,洁白无瑕的面庞艳红悄然爬上,卷起花瓣,不敢再看。这承乾宫的女主子在皇上面前向来腼腆,怎么今晚却主动迎上,反倒让皇上措手不及。拨出花瓣一缝,红脸偷眼望去,怎么就这么勾得花心痒痒的,满园夺目春色怎么就比不上屋内那一汪柔美春水呢?
清凉月色透过窗纸、窗缝闯进寝屋,摇曳烛火褪下蜡烛红衣,在底部化作一团柔软。床榻上,声声嘤咛,阵阵粗喘,十指相扣,你侬我侬,娇媚迎上,热浪俯身,旖旎交缠,你中有我,烈焰峰潮,我中有你,情意绻绻,情深绵绵。
屋内红焰撩人,火热烧逐清凉,月色悻悻而回,亮月蒙上羞色,拉来云层遮挡,不好意思再看。这两人,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再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第九章 母子相争之宽大为怀
先是皇上召外藩蒙古王等所尚五公主及额驸、并科尔沁国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静妃的父王)、达尔汉巴图鲁郡王满朱习礼(悼妃的父王)俱来京。不料,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以公主病为由,未来朝回奏,而达尔汉巴图鲁郡王满朱习礼以公主病、自身冒风、两孙病殂、诸子复感寒疾等事由,奏请免朝。
于是理藩院劾奏,蒙皇上谊笃亲亲,特令公主额驸来朝。今亲王吴克善、郡王满朱习礼奉诏不即至,反推托事故奏陈,殊属不合,仍应催令来京,严加议处,奏入。阅览奏折,皇上认同理藩院的奏词,两王不闻命即至,借端推诿,甚属不合,下令理藩院会同议政王贝勒大臣议罪。
这几日皇太后的表情实在严肃,慈宁宫请安,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大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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