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让吴良辅进来伺候他晨洗。
洗簌、早膳,他的脸色忽而阴沉忽而放晴,吴良辅战战兢兢小心伺候,挑不出任何毛病,可他眼中射出的寒光犹如冷冻射线随时会把吴良辅冻成冰棍儿。我的目光与他交会时,他却又桃花泛春,暧昧的神色一波一波袭来,慌得我连忙转移视线。
皇后、惠妃、靖妃、顺妃四位蒙古主子一并过来探视,皇上精神见好,对待诸位妃子也是和颜悦色,皇后表达关怀的每句问候,皇上都一一应答,皇后也是微笑连连。
惠妃的表现也极为乖巧,特别是还好心好意告诉皇上:“皇上可要好好嘉奖皇贵妃姐姐,身子本就虚弱,太后昨晚传口谕时想必都已睡下,急匆匆就赶来伺候皇上,看看皇贵妃姐姐,满脸都是憔悴。”
皇上和气的脸色转眼阴沉下来,“朕累了,你们退下吧,皇贵妃过来扶朕躺下歇会儿。”
皇后的微笑在不解中悄悄散去,只得带领诸位妃子行礼退出,送她们迈出乾清宫殿门,刚转过身,只听得惠妃一声惊呼,赶紧回身,看到惠妃差点摔倒,所幸站于身旁的靖妃拉了一把,否则只怕是已坐到地上。
我疾步过去,大家一同看往地面,但见一块地砖翘起,找到罪魁祸首,惠妃一边狠狠踩踏那块地砖,一边气急败坏大声嚷嚷:“什么破地砖,工匠们都是怎么干活的,这可是乾清宫,这还了得。”
皇后制止住惠妃,劝她别再嚷叫,皇上在里面都能听见,既然没事儿就赶快回吧,说着众人便一并离开了。
回到暖阁,皇上却又坐起,满脸乌云密布,焦躁不宁地吼道:“吴良辅,惠妃是怎么了,大呼小叫吵死人了。”
听完吴良辅的回禀,皇上猛然站起,横眉怒目,“修缮乾清宫所费金钱钜万,朕搬进来不过两年,现如今经雨辄漏,墙壁欹斜,地砖亦不平稳阶石坼缝,若非工部内官监各官疏忽怠玩,不用心督造,工匠也草率从事,何以致如今这副模样,吴良辅,传朕令,著详察该衙门经管各官、营造人等,严行议处具奏。”
吴良辅一时反应不过,愣在原地,皇上抄起枕头扔过去砸在他身上,“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等着朕砍你脑袋吗?混账东西,这些年你不是内官总管吗?可恶至极,连朕的乾清宫都敢如此,何况它处,这次朕若不严惩,一个个当朕是摆设吗?”
吴良辅仓惶而出,就连脚步都失去分寸,凌乱不堪。
暖阁里只剩下皇上与我,他的怒气让我心惊畏惧,自从皇后她们退下,我就察觉他心里憋着气,现今爆发出来,怕也不只是烧向吴良辅一人,该不会轮到我了吧?
“皇贵妃,你怎么还在这儿?既是奉了皇额娘口谕而来,是不是该去向皇额娘复命了,你把朕照顾得很好,去向皇额娘讨赏吧!”
果不其然,不单冲我发火,而且还句句夹枪带棒。辛苦一夜,疲累不堪的我还要接着领受这些,失望之情袭来,于是我福福身,回道:“向太后复命,妾妃自是不忘,但若是为讨赏在此伺候皇上,倒也不必。既然皇上见我于此有气在身,妾妃退回承乾宫便是。”
未及退下,皇上便接着吼道:“除了皇额娘,也没人能请得动你,若不是皇额娘传你口谕,朕便是再难受,你也不会来见朕,是不是?”
皇上声声质问,我无言以对,他说的没错,昨晚吴良辅给我跪下时,我也没打算过来。
“寻常百姓人家,为夫的身体不适,为妻的伺候在旁再自然不过。可朕却不一样,这种时候只是一堆奴才侯在身旁,墨兰,你是朕的妻子,你过来照顾朕,不是天经地义吗?”
皇上的语气不再强硬,甚至变得无奈,心头涌出汩汩辛酸,看向皇上的同时,眼中的忧伤也自然流露,“皇上说得在理,寻常人家确实如此,可这是皇宫内院,皇上就是皇上,三宫六院里住的都是皇上的妻妾,墨兰只是其中之一,若论妻子的名分,除了皇后,无人能担当,我自是不敢逾越。”
“朕要立你为后,你又为何以死相逼,现在反倒在这儿理论这些,你是不是存心气朕?”他的恼怒之火再次燃起。
我讨厌谈这个问题,做不做皇后,是不是他的正妻,早已不是我们两人的事儿,再怎么理论都只是凭添伤害,我的疲累愈发扩散,“皇上精神才见好,别再动怒气坏身子,歇会儿吧,等会儿还要接见朝臣理政,妾妃告退。”
我的劝慰反倒惹他眼中怒火愈发升腾,“朕才提此事,你便急于躲闪,你终究还是站在皇额娘一边违逆朕的心意。”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找个东西砸晕他,他顽固起来说什么于他都是充耳不闻,忽地心口一阵疼痛,我竭力忍住,鬼使神差之下我偏偏想起,于是说道:“最近妾妃一直抄写皇上送来的《心经》,虽不懂其中含义,但早已牢记在心,妾妃背背看,皇上也请耐下性子听听看。”
不等他开口,我便不紧不慢背诵,字字句句流畅得完全无需多想,自然而然缓缓而出,等我背完时,他的怒火早已熄灭,只是怔怔呆看着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请问皇上,何为‘五蕴’,妾妃不懂。”
“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色蕴属物,受、想、行、识四蕴同属精神。”他对答如流,不过显得机械。
“‘五蕴皆空’,如何皆空?”
“与‘空’相对为‘有’,世间一切生灭现象并非实有,名义‘有’,名义‘空’,关键在于你如何看待?”
我静静忖度,突然恍觉自己总是忧伤再也见不到皇儿,其实闭上双眼,静心感觉,仿佛围绕我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皇儿的奶香气息,我能闻到他,到处都流动着皇儿的咿咿呀呀,我能听到他,皇儿满满地装在我心里,实实在在,他没有离开。
“墨兰,你怎么了?”皇上轻声发问。
我睁开眼看着他,“皇上,为建皇儿寝园,圈占不少土地,所幸皇上体恤,圈内民间年久坟墓、寺庙照旧留存。另修茔殿,只求勿要劳民伤财,但期坚固,足蔽风雨,不必华侈,恳请皇上恩准。”说罢,我行礼谢过,躬身退出。
临转身出门,我回头看向他,他仍是不可思议地凝视着我,“得皇上解答,妾妃若有所悟,任何赏赐也不及此。皇上亲自抄写《心经》送与妾妃,任何名位都难以相提并论,妾妃知足。‘有’与‘空’,皇上开解于我,也请皇上开解于自心。”
“墨兰!”
他喊我,没理他,毅然迈步离开乾清宫。他是皇上,我知道,除非他派人把我强行逮回去,否则我只想快步奔回承乾宫。我太累了,四肢就快散架,再难支撑。
☆、第十四章 燃冰之吻(上)
一如往日到慈宁宫请安,太后忽地提到皇儿时,我的心转眼快速沉落,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变得面无表情,我的变化太后岂能看不到,只不过她今日怕是不想让我回避这件事。
“墨兰,福临亲自为荣亲王写下《皇清和硕荣亲王圹志》,你看了吗?”
我摇摇头,实在是那日回宫后,我与皇上又形同陌路,彼此不相见。
接过太后递来的金册,我缓缓展开,皇上熟悉的笔迹落入眼中,书写稳健、大气,想必写时极为用心,极为专注。
“和硕荣亲王,朕第一子也。生于顺治十四年十月初七日,卒于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盖生数月云。爰稽典礼,追封和硕荣亲王,以八月二十七日,窆于黄花山。父子之恩,君臣之义备矣。
呜呼!朕乘乾御物,勅天之命,朝夕祇惧,思祖宗之付托,冀胤嗣之发祥,惟尔诞育,克应休祯,方思成立有期,讵意厥龄不永。兴言鞠育,深轸朕怀,为尔卜其兆域,爰设殿宇周垣,窀穸之文,式从古制;追封之典,载协舆情,特述生殁之日月,勒于贞珉,尔其永妥于是矣。”
泪花在眼眶中闪动,随即潸然落下,字字句句中透出的深情与惋惜无不让我感动,我把对皇儿的思念深深埋在心里,而他把对皇儿的追怀坦坦荡荡向天下人表露,疼爱自己的孩儿,无需别人说三道四,这就是他,张扬的他,张扬的爱,让我害怕的爱,这次却让我感动不已,谁让我们都深爱着这个不过百日的孩儿呢?
“墨兰,哀家一直不忍提荣亲王的事,就怕你伤心。再看看福临,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为荣亲王修建高级寝园,一再遣官祭拜荣亲王,亲笔写下《皇清和硕荣亲王圹志》,一个百日的孩子享此殊荣,厚宠之极,不是吗?”
我拿出手绢拭去眼泪,太后跟前垂泪未免失态,太后愈发温和,“墨兰,哀家心里很清楚,为了皇后你受了委屈,福临他气的不是你,他是在气哀家。别看他一如往常和和气气在哀家跟前问安,可他心里的气始终都在,要不然他为何不愿见你,心里的气不消,他就无法面对你,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
太后一语道破,难怪上次辛劳照顾他一夜,原本看着就是冰释前嫌,哪知惠妃一提我是奉太后口谕而来,他脸色立刻阴暗,火气转眼烧来。
“墨兰,福临他对你怎样,你心里最清楚,依哀家看,你刚才的落泪可不单是为了荣亲王,恐怕也有对皇上用心的感动吧?他是皇上,你是他的皇贵妃,你的心思还是要多放在他身上,你在他身边照顾他,哀家才放心,他更是求之不得。当然,你孝顺哀家,哀家也高兴,可你们和顺,哀家才能颐养天年,不是吗?”
皇上是九五至尊,太后是后宫之首,明明是两人之间暗潮汹涌,可谁也不能低头,他们的身份不容许,谁该低头呢?是我,看来也只有我。
从慈宁宫出来,回承乾宫的路上,抬头远远看见乾清宫殿顶黄色琉璃瓦投射出的一抹金黄,我不禁为自己叹息,我这夹板气何时是个头?
翌日慈宁宫请安,太后又给我出难题,回来后我就一直坐立不安。
经太后与皇上商议,决定认养三位格格,分别是皇上的五皇兄承泽亲王硕塞的女儿欣瑶,安亲王岳乐的女儿玥柔以及简亲王济度的女儿娜敏,欣瑶十一岁,玥柔七岁,娜敏六岁,除了娜敏尚未确定,欣瑶被指给了十三岁的尚之隆,而玥柔被指给了九岁的耿聚忠。三位格格将被接进宫养育于宫中,待到成婚的年龄再逐一下嫁。
娜敏额娘是简亲王的嫡福晋,并且还是皇后岚珍的亲姐姐,不用说娜敏就由她的皇后姨妈来抚养,三阿哥玄烨很快就要回宫,太后打算把三阿哥留在慈宁宫抚养,所以欣瑶和玥柔需由后宫主位正妃领养。
仔细回想,欣瑶便是当日那位竞猜谜语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格格,言谈举止娴静有礼,并且颇有文采,她的阿玛是文武全才的承泽亲王,难怪这孩子出挑。玥柔的入选也在情理之中,可也不免让我一场欢喜一场忧,欢喜的是她得到太后的赏识自然说明她的出色,忧的是她才七岁,她的命运自此就被绑住,未来日子的好与坏完全取决于那位九岁的小额驸能不能给她幸福。
一听太后说到玥柔的名字,我便毫不犹豫想要领养,或是爱屋及乌或是对玥柔一见倾心,总之就是想让她留在我身边。可我忍住没有当即表明,太后于我的心或多或少是知道的,我不敢轻易表明就是猜不透太后会作何感想。我只得模棱两可表明此事非同小可,因为两位格格已经定下亲事,抚养过程不能有所闪失,容我回去认真考虑,尽快答复太后。
晚膳吃在嘴里,却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玥柔的身影。抚养玥柔不是问题,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的,就是担心太后会对我存有异样的想法。如果同时抚养两位格格,倒也可以抹去过多无谓猜忌,可压力就会增加,直至孩子们下嫁之前都要尽心尽力,她们身上可都是背负着别有用心的政治联姻,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万无一失地照顾好她们。
说起欣瑶格格,应该算是与皇上血缘最为亲近的格格,只可惜承泽亲王硕塞以及福晋早逝,欣瑶也失去了双亲之爱。思来想去,却又担心太后让别的妃子抚养玥柔,一咬牙,心一横,立即带上菱香疾出承乾宫直奔慈宁宫而去。
急匆匆踏进慈宁宫,看到皇上与太后正坐着闲聊,想要转身离开显然已不可能,慌则生乱,现在正是皇上到慈宁宫请安的时间,光想着玥柔的事情,反倒把这抛之脑后。
硬着头皮走进殿内,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内心的慌张却是层层翻滚。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太后与皇上也是一脸意外,可太后很快就反应过来,“皇贵妃,你是不是为了抚养格格的事情而来,看把你着急的,明日过来请安再说也不迟,又不是迫在眉睫。不过你来得也正是时候,哀家与皇上正说这事儿,难不成你能掐会算,还真是挑对了时机。”
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成,真不知该如何揉捏我脸上的表情,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