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如此相问,想是对于我那位……友人,毫不相识。在下倒也不好回答你了。」男子语气带着点不正经的调笑,邪邪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女子周身打量着,毫不避己心的。
这样不客气又不正经的话,令女子听了心中不悦,像是几乎要忍不住出口喝斥无礼了,但却又生生忍了下来,压住了火气,仍以平和的口气道:
「这位公子何必如此为难小女子?如此行事,怕是有违君子之道吧?」
「在下可不敢自居君子。」男子哼笑着揶揄道:「也难为姑娘你明明心中火气大盛,却又不得不按撩着好打听消息。是个能忍的,必能成大事呢。身为一名女子,你倒也算难得了。」
被一个浪子轻率地这般品头论足,就连一般寻常人家的女子都无法接受,更别说眼前这个明显出身上佳的女子,掩饰得再好的表情,也盖不住她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她被气得一下子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君生,你适可而止吧。」掩在竹帘后的周枢虽然没有露出自己的身形面孔,却也忍不住出声阻止友人的促狭举止。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女子如此言语挤兑,也实在是太过了。
「咦?」那名被唤作「君生」的孟浪男子像是完全没有意料到马车内的友人竟然会出声帮人。轻咦了声之后,忍不住侧着脸看向周枢,眼中闪着疑惑。
也不知道两人在四目相对之间,交换了什么讯息,也不见交谈,这名叫君生的男子就一脸痞痞笑意地回转过头看着对面马车里的女子。开口道:
「你要找的人叫李迎风。还有,我叫贺君生。」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贵女的表情很明白地表现出这个意思,所以很理所当然地当作没听到。迳自问道:
「叫李迎风吗?那他的行踪——」
「自从与他在晋阳分别后,听说下一个目的地是南城,不过怕也不过是短暂停留。我建议你,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追着一个男人满天下乱走,还不如直接跑到他的老巢等着。在下这个建议如何?」
建议非常好,但话说得难听至极!
贵女被气得一张好不容易才回温的脸直接朝黑色转去!竟气到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手上紧扯的手绢却是当下被撕裂坏了。
「君生,你留点口德吧。」周枢在马车里以温润的声音谴责着。
「嘿,说真话也不行?」
「秋染,我们走!」那名贵女决定无论如何再不愿被侮辱,恨恨退回马车内,命令道:「把车门关上!」
「姑娘,既然都受了那么多气了,总该取些有用的讯息,就这样走了,不觉得可惜吗?」贺君生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恨上了,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样子。
那名叫秋染的丫鬟有些迟疑地停住拉门的动作,等着贺君生提供消息。她是个聪明的人,更是个丫鬟身分,自尊自傲这样的东西,不是她该拥有的。对她来说,帮主子取得有用的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贺君生也没有混蛋得太彻底,将人惹火了,却不轻易把人得罪死。笑笑地开口道:
「听好了,李迎风的老巢在边城,边城的『天马帮会』在这儿虽然名头不显,但愈近边关名声愈盛,你们一路朝西北走,到了边城,随便一问就知道该怎么走了。李迎风是那个帮会少主之一,是老帮主的第六个义子,所以边城的人都叫他李六少,记住了。」
「多谢公子相告。」秋染听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色,端正跪坐,朝贺君生行了个坐礼。
「不算什么,也不过招惹你家姑娘气坏了,总得赔罪一下。」贺君生哈哈一笑,也不待对方的马车先走,便开口朝前头的佣仆扬声道:「好了,走了。再不起程赶着傍晚进城,难不成一群人都要露宿吗?你们家少爷的身子可禁不起啊。」
「君生,你自己睡腻了马车,偏要拿我说事。」周枢在车里说着,说完却咳了两声。
「瞧你这身体,就是个只能富贵的,快走吧。」贺君生坐回马车里,竹帘也没有放下,眼下反正没风,天气晴好,这样半掀着帘子,马车内光线也好。
长长的马车群又发动起来,在越过贵女这辆小小的马车时,不知名的贵女与丫鬟都悄悄地从那半掀的竹帘看进去,好奇着那有着温润声音却始终不曾露面的男子,是怎样的模样。
她们看到一袭月白色的衣裳,在略暗的马车内闪着顶级丝绸的光泽;看到一只极白极修长好看的右手,正以食指和中指夹着一颗白子,清脆的「喀」一声,落在棋盘上;看到半张斯文俊秀的年轻男性面孔,侧面的线条柔润雅致,非常地引人好感……
只是惊鸿一瞥,却不意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个孟浪无状的粗野男子做对比,于是马车内那个有着温润声音的男子,便升华为绝世佳公子的存在……
至少,在这对主仆心中,对这个不知名的男子的印象,是极好极好的。
周家车队赶在傍晚前进城安置了,不过,才刚梳洗完毕,用完了晚膳,那名叫贺君生的男子就得立即走人。
「下辈子可一定得投个好胎,老这样奔波下去,一张翩翩公子脸都被风霜刮成了老树皮,每次回家,都发现我愈来愈像老爷子的弟弟而不是他儿子了。」贺君生感叹地摸摸脸。
周枢正送着贺君生往马厩走,在只有两人的时候,低声说话不会被旁人听走,贺君生才好奇地再问了一次:
「宽敏,你真的确定?」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
「我不相信的是那种写意的画法。」贺君生对老天翻了个白眼。「每回我回家,我娘逼着我看的待嫁贵女画像,每一张脸都长得一样。那得有多么高深的分辨力才能看出不同?明明都画得一样!而你却要我相信你从那种画像里看出来的『面善』,然后现在居然『确认』了!」
「当然,或许八成的肯定,以及两成的猜测。」周枢笑着咳了声。
「你敢说八成的肯定,那就差不多是很确定的事了。那个贵女,真的就是……」虽然明知附近没人偷听,但贺君生对于关键词仍然很隐晦。
周枢点头。
贺君生屈起手指搓着下巴,想了想,笑了。
「如果你是正确的,那么,凤阳城那个,又是哪个?」
「我会知道的。」周枢轻道。
「原本一件很乏味的事,看来终于变得有点意思了。」
「所以,让你护美去边城,不算苦差了吧?」
「护美?」贺君生嗤笑。「听起来多么香艳。」迳自走进马厩里,牵出一匹精神抖擞的马,自己套上马鞍,待打理好之后,才回头看着一旁的周枢,问:
「依据你的猜测,那个贵女,在玩什么把戏?」
「很难说。」
「猜猜呗。」
「如果她聪明,就是在避祸;如果她愚蠢,就是在……」很斯文的男子在脑中搜寻一个比较温和的说词。然后,道:「追寻自己的人生。」
贺君生闻詈口哈哈大笑,好一会才能说话:
「如果是后者,那真是有意思极了,也不枉咱们忙活这么久,连你的婚姻都牺牲了。看来,你不必『从容就义了』,也算可喜可贺吧。」
周枢没有理会贺君生的胡言乱语。
「不过,搞不好换成李迎风牺牲……得失上而言,还真难说。」贺君生一副很为远方的某人忧心的样子。
「你留点口德吧,别把那位贵女气出个好歹。无论如何,总也是功臣之后。」
「是啊,就因为都是功臣之后,咱才会这样奔忙,累个臭死也不敢假于他人之手。换作别人,还不知要怎样作践呢。」贺君生声音愈来愈轻,眼中的嘲讽之色怎么也掩不去。
「好了,该走了。再耽搁下去,就算有手令,城守也不愿开门让你出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贺君生挑眉一笑,俐落翻身上马。「好啦,我朝边城去了,本想陪你去凤阳的,看来是不成了。咱就随时联络吧。」
「保重。」周枢点头,告别。
目送贺君生离去之后,直到见不到人影了,才缓缓回身走。脑中思索着今天意外的偶遇,以及,细细回想这几个月来,从凤阳城捎来周家的种种消息。想到了「已毁容」的沈家千金,终于觉得心中的某些疑点得到了解释。
只是,不曾想,竟会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这沈家千金,到底是不分轻重的任性,还是以任性作包装的图存?
如今这样的态势,他还有必要留在凤阳两年,直到沈家千金二十五个月的孝期期满才一同回京吗?
已经没有去凤阳的必要了,但他却不能回京。至少这两年不行……
边走边思考,最后的结论还是得在凤阳待着,而且,最好不要作假,眼下的时机不宜有丝毫行差踏错,那就只好,把这两年,当成是在放假吧。
若真能静心下来做学问,也是挺好的……
当然,此刻的周枢怎么也不会意料到,原本认定那个无足轻重、不需要费心的女子,会给他的人生带来那么多的变数与……麻烦。
「听李总管说,周家三公子约莫再过七天就抵达凤城来了。他们半年前置办的宅子也都整修得差不多了,正敞开着把木漆味给散了,然后薰香呢。」知夏推门进东偏间,并不若其他服侍的小丫鬟那般,对着阴阳怪气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反而很随兴,门板敲了两声,就进来了。对于身后守门的丫鬟媳妇子的抽气声,听在耳里,却是带着抹自得的笑。
她是四大丫鬟里硕果仅存的一个,如今是「沈大小姐」唯一的心腹,其他三位,早在那场意外事故里,因为「惊吓过度生病」被打发出去了,如今下落难寻,也不知道飘零到哪处去了。至于那些在流云苑用惯了的二等、三等丫鬟,更是早就被打发得远远了。如今还在「大小姐」身边服侍的,除了一些原来就靠近不了主子的粗使丫头,就是新添过来的生手。
而她,知夏,是李总管的亲侄女,是沈宅奴仆群里的人上人,地位无法动摇。而且,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身分,如今……有了更上层楼的指望了呢!
思及此,知夏嘴角的弧度弯得更高,「碰」地将门给关上,丝毫不在意发出的声音太大,可能会惊吓到自毁容以来总是喜怒无常的「大小姐」。
曾经,在意外发生那阵子,她也是有机会当个「大小姐」,可以享受到尊荣地位与富贵豪奢的生活的,但,想到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吓得她连考虑都不用,连忙打了退堂鼓。
或许世上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博富贵而付出一切,但知夏从出生以来,虽是奴籍,却也是没吃过半点苦的,生活并不曾逼迫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所以她不愿付出那个代价。这很正常。
虽然,她仍然会对此刻这个「大小姐」的生活感到一丝丝嫉妒,却也庆幸着自己当初没有答应,不然,那样的一张脸,这一生,还能有怎样的指望?
就算……就算两年后,这个「沈大小姐」当真嫁进了京城的豪门周家,有了显赫的身分,恐怕也无法让她的丈夫愿意走进她的房间吧?到时,也就便宜了一堆侧室姨娘通房了,这些没有光鲜名分,却有机会生下未来周家三房继承人的女子,母凭子贵,可不就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没有嫡妻身分,却又比嫡妻尊贵了。
知夏舍了「大小姐」的身分,却知道,身为沈家千金如今唯一的大丫鬟,自己的前程必然光明,日后,进了周家,眼前这个已经无貌可示人的「大小姐」,终究得靠她这个亲信,来博得在周家立定脚根的地位——因为,她会成为姨娘,会生下周家三房的继承人!
这是主仆俩下半辈子最好的结局。如果不这样安排,沈家在周家根本无立锥之地,只能任人作践,而不可能有人帮忙出头了。
毕竟,如今沈家,也就剩下一个孤女了。老太君的娘家,以及沈夫人的娘家,再怎么想表达关心,也仅止于现在,仅止于沈小姐嫁入周家之前;而之后,若再敢有任何指手划脚,就是手伸得太长了,到时只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
当初被沈大小姐精挑细选出来的四大丫鬟,当然都是长相姣好的,但比长相更重要的是必须聪明。四个人,都很聪明。
但最受宠信的,却不是奶娘的女儿秋染,或李总管的侄女知夏,或另一个如今整户人家已被打发出去的藏冬,而是在十年前突然卖身入府、自称是南方水灾难民的杨梅!
一般的大户人家是绝不肯轻易收留来路不明的佣仆的,更别说让这样的人靠近主子身边,一般都是家生子提拔上来,忠心可靠有保障不是?
可偏偏,这杨梅就是进府了,而且在一个月之内就轻易取得大小姐信任,调到身边当小丫头使唤,然后,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晋升为大丫头,而且从此与大小姐形影不离……
知夏一直是嫉妒着杨梅的。杨梅太好运,太被重用,而她们其他三个家生子,却是被严格地挑选之后,又刻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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