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还让奴婢将这封书柬一并交给陛下。”
语,未落,天子,已大步而下。只,行了数步,却,停在她十步之外不动。
云萝早已泣不成声,一面哭,一面以膝代步,踉跄着爬至他足下,双手将书柬捧给他。
口中犹道:“岂知,奴婢始出宫,即遇到歹人。原来那厮竟是往来暹罗的商人,待搜出奴婢身上的宝物,见财起意,竟要杀了奴婢……再夺了玉饰去。”
“奴婢,为了能留下玉饰,迫不得已便宜行事,暂且答应其……以身许之。跟随他远赴重洋,去到别国。”
“奴婢,许多次都想逃回我大明朝,怎奈……”
原来,她一早就准备自裁,早在他带她回宫,带她去见方氏之初。
原来,她如此了解他的心性,却也实不了解他的心性。一年的光阴,并不能磨灭了男儿心头的熊熊烈火,更遑论是如斯的恨意与殇意?
后面的哭诉,他,已然不闻不见。只,轻轻接过她手内的木匣,长指稍一用力,打开那一支乌黑的长匣。
取出其内的书柬,慢慢,展开。
“朱子,棣也。朱子,棣也。朱子,棣也。朱子,棣也……”
密密匝匝,布满了整张素纸的,写满人眼帘的,竟只有这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字虽简,其意,何其僭越放肆?!
起笔处,尚是工整的行书,清丽,而蕴藉。
等,书至过半,笔力愈来愈劲,笔触亦随之愈来愈草,渐渐,演化成行草。
及,书至最后数行,字迹已几乎不可辨,竟是凌乱至极的狂草。
一如,情之狂澜不挽,意之缠绵难断!
因着,年月的久远,女儿先前的珠泪,早化为纸上暗黄的印记,斑斑驳驳,盛开于人的心上,眼内。
灼灼其华,灿灿其夭。
不过是女儿的一句闺阁私语:“朱棣——”
每一个“棣“字,均少书了一横。
朱棣。
他的名讳。
他的痴儿。
万语千言,千言万语,已无需再另泼墨一个字。
他俯下身,以手内的绢巾,掩住遽然急至的低咳。待到声止,洁白的织物之上,已然——绽放了数朵娇蕊。
他挥下衣袖,示意眼前二人先退去。
但,马三保和云萝早已看见了天子手中染血的巾帕,一时间,这些旧部,竟一齐低呼出声,再,齐齐泪如雨下,老泪纵横。
翌年,永乐二十一年。常山护卫指挥孟贤谋立赵王朱高燧夺嫡,伏诛。帝,亲征鞑靼阿鲁台,皇太子监国。鞑靼已被瓦剌所败,闻大军至,远遁,不遇敌而还。
永乐二十二年,秋七月。帝,再亲征鞑靼,次翠云屯,以不遇敌,还师。
是年,七月十八,卒于榆木川。十二月十九,与皇后徐氏合葬于天寿山长陵。谥“文皇帝”,庙号太宗。
(永乐十一年,二月。迁皇后徐氏灵柩入寿山陵墓。时,扶灵军士,并工匠数千人,因渎职失检,俱杀于寿山之阴。)
跋尾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戌时。
榆木川。
帝师主帐之内。
银烛高烧,将大帐内的每个角落,都映照得再分明不过,却,照不见一个人影。所有的太医和随行的将官一应人等,都已经被他一早摒出帐外候旨。
北地天寒,此刻,虽只是秋七月,却已经堪比南地的初冬。若有若无的朔风,自锦被外渗入,钻进人的骨骼筋脉,好比虫咬蚁噬一般痛楚难忍。
他强抑着不让自己出声,渐有豆大的汗珠,缓缓自男儿斑白的鬓间,滑落。
耳畔,却清晰传来铁甲金石之声。
座下铁骑的长嘶,长刃拔出的鸣响,千里旌旗迎风的鼓噪。诸多声响交混于一起,一声声,一幕幕,宛如都到人眼前来。
江河落日,暮野初合。
春之雪融,冬之风冽。
此一生,男儿,生于疆场,亦死于疆场。
煌煌文治,赫赫武功。
身虽死,虽死何憾!
可,人生自古谁无憾,高祖皇帝有过,高皇后有过,他的生母有过,他朱棣……自然也有过。
他长叹一声,但,溢出喉内的,不过是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响。
彼年,彼时,彼刻。
弥留间,一副小小的身子,火一般滚烫,掀开他的锦被,蓦地,钻入了他的臂弯之内。如此熟悉的触感,如此谙习的气息,他毋庸再睁开眼眸,也知道来人是谁。
她,终是来了。
这些年,这么多的岁月,她许是恨他太甚,竟,从没有一次入过人清梦。
他,终是等到了。
他收拢双臂,轻轻,抱住怀内人。这么些年,他已经老了,可是他的痴儿,竟然还是一如当初那般及笈的模样。
几近贪婪地深吸了数口长气,再,一点一点,收紧力道,几欲,将身上的那个小小人箍碎。
可是,她被他宠坏了,果不其然,才不过用了七分力,身上,原本深埋在他衣襟之内的小脸,就不依不饶地向他娇声呼道:“敷儿……痛。”
男儿,心内一阵剧痛,咬牙斥道:“尔,也知道痛。”
她垂下脖颈,低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发丝,倾泻于他的指间,身上。
才安分了片刻,怀内之人,即开始隔了他的襟袍与她的罗裙,以女儿身下的娇柔之处,一点点,一寸寸,厮磨于他的腿间。
他怒极,用力攫住她的身子,止住她的动作。再,厉声道:“秦罗敷,尔想怎样?!”
实是明知故问。他何尝不知道她想怎样,可是他给不了她,他的身子,早已经成了一根朽木。
如此隐晦难堪之疾,即便天下人都已知晓,他亦不想她知晓。
烛火摇曳,男儿身上的这一个小小人,小脸,涨得通红,咬着自个的唇瓣,眼中,分明有失望的伤意。
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却,依旧执拗地望进他的眼眸内。
直隔了许久,才垂下眼睫,复又伏进他的胸前。
小手,一面兀自撕扯开他的衣襟,一面,再用贝齿,在他的肌肤之上,一路往下,烙下深深的印迹。
他不再拦她,索性任由她这般任性胡为,却,一动不动。
可是,他怀内的魔障,偏偏仍不肯轻饶了他。忙乱的小手,继续在他与她的身下,轻一下重一下地忙碌着,撕扯着他与她的衣物,忙得不亦乐乎。
肌肤始接,她的喉内,竟随之,溢出一声再放诞不过的吟哦。
复,软声,在他胸前低低求道:“敷儿要——”
他默然良久,始苦笑一下,低应道:“痴儿,本王已经给不了你。”话音未落,只听女儿喉内一阵失声传来,小手,竟,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襟。
这一刻,他与她,都同时察觉出了他身下的变化。
是他的身子。
他竟然……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何止是鲜活,竟,仿似是重生!
人人都道天子不能人事,二十多载的羞辱,仿似千斤重负,如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此刻,它终于找到了皈依之所。
身上的人儿,如痴如醉,放肆恣意之至。
一次又一次,他直给了她许多次,直至他累极倦极,再不能胜。一双铁臂紧紧箍住怀内人,止住她的索求,哑声斥道:“秦罗敷,你给本王住手。”
她似轻颤了一下,这才自他的臂弯间,抬起小脸。
乌黑的瞳仁,与他目接。双颊,**色烧得通红,小脸上,密布着黏腻的汗意,沾了一缕一缕柔软的发丝。
“尔,不要命了?”
“敷儿,想要……陛下的身子。”
他太息一声,大掌,轻轻拂过她脑后的发丝。稍稍敛了眸内的精光,接道:“罗敷痴儿,尔,早已经得逞了。”
何止是他的身子,还有男儿如此骄傲的一颗真心。彼年彼时彼刻,他于无心无意间给了出去,却,再也收不回来。
他话音未落,那一张小脸上,即刻绽出一朵笑靥。
如此娇美,如此欣喜,简直是喜不自胜,丝毫不知遮掩。仿佛,春风拂栏而过,吹得海棠初绽,凝露才半开。
他的小小缠枝海棠。
“陛下。”
“嗯。”
“罗敷梦见太液池水了。原来,水底,也有芙蕖。”
“敷儿落水之时,看见眼前好多影子,却没能看清是何物,原来,竟是一枝一枝的荷花。”
他但笑不答,真真是痴儿说梦,梦到今日仍未醒。
拓宽太液池之时,他曾特地命人下水,于池底一探究竟。触目所及,不过都是些老根而已,何来芙蕖一说。
“痴儿。”
“嗯。”
“本王累了,想要歇一歇。”
“可是罗敷不想睡。”
他不禁失笑,佯作恼道:“尔到底意欲何为?”
“敷儿,看了陛下命人重修的《实录》。”
“那又怎样?”
“那一句‘无如燕王’,并不是他说的!”
话音甫落,还未等他应,身上之人,已然扑进他怀内,小小的贝齿,朝着他的胸前,重重咬下。
力道之深重,竟,没有一丝犹疑。
其内的恨意,其下的怨责,一齐自女儿的齿间,渗透于他的身内。他吸一口气,强忍着心口处的痛楚,抱紧她。
胸前低处,复有汩汩的潮涌,如此滚烫,如此灼热,一点一点,自她与他的肌肤相接处,迤逦而下。
自是人的热泪。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亥时刚过。
帝,薨于榆木川大帐之内。
天下间,男儿虽众,无如燕王。天下间,帝王何多,再无永乐。
注1:永乐十六年,帝,命人重修《明太祖实录》、《明太祖宝训》等,成。
注2:据《明太宗实录》所载,太祖(即朱元璋)曰:“诸子中燕王仁孝有文武才略,能抚国安民,吾所属意。”皇后(即马秀英)曰:“幸毋泄言,恐祸之也。”太子闻之,密以语凉国公蓝玉。玉先征北虏纳哈出归至北平,以名马进上(指燕王朱棣),上曰:“马未进朝廷,而我受之,岂所以尊君父?”却之。玉惭而心不怿。至是,闻太子言,曰:“殿下观陛下平日于诸子中最爱者为谁?”太子曰:“无如燕王。”玉曰:“臣意亦然,且臣观燕王在国,抚众安静不扰,得军民心,众咸谓其有君人之度。恐此语上闻,殿下之爱衰矣。臣又闻望气者言,燕地有天子气,殿下宜审之。”太子曰:“燕王事我甚恭谨。”玉曰:“殿下问臣,臣不敢隐,故尽其愚忠耳。惟密之。”时晋王亦闻太祖注意于上。自念己兄也,上弟也,遂生嫌隙。后晋王与上皆来朝,上有疾,晋王数以语见侵,上内怀忧畏,疾增剧,遂恳求归国。晋王密遣人伺察上国中细故,将闻于朝,既无得。
注3:此段文字,原载于永乐初年的官书《奉天靖难记》中,后来被载入《实录》,虽加以删改,但其诣仍在。
(全文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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