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城不得,李景隆岂会就此罢休?遂命其麾下诸将,向九门内发动了更猛烈的强攻,火炮声,厮杀声,彻夜不止。
她独坐于殿内,远远看见云萝宫人疾步而入,那一张容长脸上,也和宫内其他诸人一般,苍白得毫无血色。
她扶着座椅,缓缓立起。
云萝看一眼她身后的灵儿等宫人,轻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灵儿等闻言,赶紧躬身蹑足退出殿外。
见众人都散了,云萝这才欠身施礼,低低道:“奴婢让人问了,方才是敌将瞿能率一千骑兵强取张掖门,差一点……就城破了。”
她身子晃一晃,默立良久,始绽开一抹淡淡的笑颜。
轻轻移步,一面向殿外走,一面低道:“去找林士奇来。”话音未落,人,已出了殿外。
积雪,尚未消融,天色,更是阴沉得狠,重重的阴霾,压得人几要喘不过气。
云萝为她披上重裘,却不敢问她想去往何处。约莫走了一炷香工夫,前面,已经隐约看见兴圣宫的正门。
她提起裙裾,缓步登上玉石长阶,立于朱门前候着。林士奇不到,这些守门的宫人自是不会为她开门。
不过片刻,就见林士奇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朝前一大步,躬身施礼道:“属下,见过秦主子。”
她和颜道:“我想见见徐王妃,劳烦你让他们开门。”
林士奇抬起黑面,沉默了片刻,才道:“秦主子莫非忘了,燕王有令,没有他的谕令,任何人不得见徐王妃?”
罗敷低头望着玉阶下的王府总管,轻声道:“可是,燕王也有谕,若他不在,请林总管依着我的意思权宜。”
那一封书信,是他亲笔所写,于白沟河大营内亲手交给马三保,命其转交林士奇,也是应她当日所求。
林士奇并不为所动,坦然辩道:“是,王爷是交代过,但,王爷并未说秦主子可以僭越行事。”
云萝在旁,面色愈发苍白,她自跟随眼前人,从未见她如此和府内人多言一句。她虽不懂她此时求见徐王妃的深意,但,依着她对她的了解,怕也是为了燕王。
她同她一样,心内,从来只有这一桩执念。
只听秦氏和声接道:“林总管,今日,我既然来了,必是要亲见徐王妃才会走。”
林士奇低头听了,耳畔的寒风,似愈发紧了几分,他有些心悸,却不能表露。眼前人在燕王心目中的分量,他先前是领略过几分,如果叫他拦在门外冻坏了,后果同样堪虞。
他抬起锐目,与其目接,那一双清澈的杏目内,只有柔意。
他叹一口气,低道:“属下,遵命便是。”
她听了,旋即便笑了,那笑容,直看得林士奇心内一荡,忙垂下眼眉,不敢再逾越。
罗敷不动声色地于袖内握住云萝的手臂,随着天寒,她的身子愈发虚弱,方才在这冰天雪地里冻了这许久,此刻,已经撑不住。
门前的宫人既得了令,赶紧躬身打开门扉,只听“吱呀”一声,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即在她面前洞开。
这是她第一次来此处,但,燕王的狠戾,别人没见过,她岂会不深谙。这一处冷宫,已经拘了徐氏有将近半载之久。
自有宫人在前为她们引路,她紧紧扶着云萝的臂膀,强支着,不让自己的足下露出虚浮之状。
云茉宫人老远立于廊下,冷面看着她们走近,及至跟前,才勉强屈膝行礼。
她却换了笑颜,轻道:“劳烦云茉宫人前去通传,就说罗敷求见徐王妃。”如此有礼,浑然不似一个主子在与奴婢发话。
云茉看一眼她身后的云萝宫人,不情愿地接道:“徐王妃在偏殿内,她刚说了,她只见秦主子一人。”
她并不恼,转身再向云萝道:“你在此处,稍等我片刻。”遂,提着裙裾,跟在云茉身后,踽踽行至殿内。
目之所及,不过仅有几件必不可少的家具,寥落之极。只是炭火倒也燃得极旺,叫这殿内平白添了几许春之暖意。
云茉在前为她撩起帷幔,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即现于她眼前。
身量,要比她高出些许,一袭素色的软裘,发髻之上,连一个钗环也无。原本略显丰^腴的面庞,此时,也清减了许多,越发觉出俏丽。
她望着她,她也望着她,四下无声。
罗敷回转身,好生再向云茉宫人道:“我与徐王妃有些话说,宫人能在外面候着么?”
云茉看一眼徐氏,后者朝她默然点头,云茉不敢有违,低头躬身退下,退至外室。
尽管久居冷宫,徐氏的面上,却不见一丝伤意,那一份雍和气度,依旧落落而出。
她看了,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艳羡,柔声道:“罗敷,见过徐王妃。”话音未落,已欠身施了一礼。
徐氏默立片刻,才嗤笑道:“妹妹,不恨我?”
此刻,她身上的裘袍已除,衣袖之下,是深可入骨的累累伤痕。她掩了衣袖,只一笑道:“罗敷懂得王妃的心意。”
徐氏端详她半日,见她不似诳语,遂,垂下脖颈,黯然一笑。低道:“怪不得他那么怜惜你,你原是值得之人。”
她心内一痛,缓缓摇一摇头道:“王妃,莫非忘了,罗敷当初为什么要赴死?实因……罗敷,远非值得之人。”
“妹妹的口疾竟好了?”
她不答,只略略颔一颔首,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她与她的眉目,竟果真相类么?
徐氏叹一口气,强笑道:“你大难不死,又能再回到这府内,想必也是个有福之人。王爷既有心怜惜,妹妹应好生惜福才是。”
她吸一口气,强抑着心内的痛楚,和声道:“罗敷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徐氏移目看向她,似有些吃惊,却不应。
“王妃,听说了此刻城内的时局吗?”
徐氏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听说了些,高炽每日来见我时,我自他口中得知一些。虽不能亲见,也能够猜出七八分。”
原来,他临行前,已经许了世子前来探母,看来,事情已大有转圜之机。
她不由喜道:“罗敷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此事。罗敷,想请王妃于此时出面,主持城内守军抗敌!”
一言既出,殿内,良久无声。
徐氏自是一惊,却,不肯轻易接言。她系将门之女,胸中自有丘壑,若不是如此,又岂能于逆境中,还能够如此这般镇定自若?
隔了许久,徐氏才哑声道:“尔,为何要如此?”
罗敷淡然一笑,轻道:“王妃,难道就不想凭此扳回一局,让王爷释了与您的罅隙?”
徐氏忽然笑出声,冷道:“秦罗敷,尔知道王爷为何要拘我?”
她轻轻点一点头,她私下问过灵儿等小宫人,已经知道大概。
徐王妃再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夫复何言?!”
她的身子有些支持不住,暗自扶住自个身后的长案,苍白着面色道:“但,罗敷相信,王妃当日即便有错,也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徐氏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珠泪,沿着白皙的面庞,迤逦而下。
“王妃……”
徐氏忽然一个转身,直指着殿外的天穹,厉声道:“秦罗敷,尔果真以为燕王兵反能得胜?!”
未及她应,徐氏已噙着眼中的晶莹,冷笑接道:“仪华出自将门,什么场面没见过?自古,藩王起事,胜算几无。我和你不同,我尚有稚子,为了高炽,我更不能眼看着他去赴死!我虽确与我兄长谋私,却也是为了他与世子在天子面前留一条后路!”
她颤声道:“王妃……不信燕王?”
徐氏惨然道:“你信?!他才有多少人?那朱允炆又有多少人?自古,卵岂可以击石?!”
“一旦他兵败,他死,这府内诸人,俱要随着他一同赴死!我死无干,可世子,二王子,还有这府内诸多妇孺,又有何罪?!”
她再深吸一口气,一双瞳仁宛如幽深的琉璃,灼灼其华,直视着徐氏,逐字逐句道:“可,罗敷信他。在罗敷以为,天下虽大,莫如燕王。他彼时虽弱,但,终一日,他必能完胜!”语,虽不十分高,却用去了她全副的力气,一口气说出。
宛如金石掷地,铿铿有声。
好半晌,徐氏才喟然叹道:“尔,果真是痴儿!”
她松了袖内的扶持,站直身子,即刻反驳道:“罗敷虽痴,却并不痴罔!”
“好,你既如此信他,这些事,你为何自己不去为,反倒将这一桩美差让于我这获罪之人?!”
“王妃,莫非忘了那一日在京师旧宅,我与王爷所言?”
“尔何意?”
“罗敷可以明言,但,王妃能答应罗敷,而今之事,只可你我二人知晓么?”
“好,你但讲无妨!”
她缓缓露出笑意,柔声道:“罗敷,终有一日要离开燕王,临行之前,依着罗敷的心意,想为他留下知心之人。放眼世间,能够与王爷知心的,不过王妃一人。王妃何等心性,何等气度,既与之结发,若能生死与共,若能如此,罗敷此生……再无憾。”
徐氏心内一惊,低道:“你要弃他而去?”
她不想再辩,只含笑低道:“他日,如果有那一日,王妃自会明白。”
“即便,王妃不信燕王能完胜,能够凭借此事出得这冷宫,也好过日日在此苦捱,小世子与二王子,俱能承欢膝下,王妃何乐而不为?”
徐王妃沉思许久,才接道:“尔想我如何做?”
“此乃北平城生死存亡之际,王妃若能于此时出面主持全局,则王爷回师,必当……余下,无需罗敷再说,王妃自是懂得。”
“可是我此时并不能出去。”
“此一点,罗敷自会为王妃成全。”
“你不怕他责罚?”
她略略摇头,含笑轻道:“他不会。王妃为他守下根本,他心怀感激还不及,又怎会因此落罪于王妃和罗敷?”
纵是他怪罪她,也正好应了她的心思。如果能于此刻,让他与徐氏化解了干戈,他日,她纵再去,也再无牵挂。
殿外,又开始落雪,云萝独自立于廊下,心内,忽然没来由地觉出一丝惊惧,再看向天际,竟低沉如日暮。
翌日,李景隆军再向北平外城正南门丽正门发起猛攻,守军且战且退,城门遽然告急。时,徐王妃亲率众将士妻女,身披护甲,登城掷瓦石以击敌。守城将士眼见如此,无不鼓舞振奋,遂,卷甲再起,拼死杀入敌中。官军连攻丽正门数日,终不能克。
而,徐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之大义,一时间,在城内,传为佳话。
作者题外话:徐王妃与其兄长徐辉祖通谋一事,徐氏率妇女守城一事,俱为史记。
第五卷 鼙鼓 第四章 万里相逢欢复泣
建文元年,十一月初四,郑村坝燕军大营。
时至子夜,二十万大军来不及扎营,只得暂时露宿于雪原之上。经历了白日的苦战,许多将士累得倒地即睡,睡梦中,犹死死抱着怀内的兵刃。
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好比利刃,割人肌肤。虽隔着铠甲,身下的冻土,依旧冷得刺骨。耳畔,除了呼啸的风声,尚有巡逻宿卫的步履之声,短靴踩着足下冰渣,发出忽远忽近的重响。
未免诸将劳顿,朱棣不许他们再为自己单独扎营,只和普通将士一样,围着篝火而坐。这堆篝火,还是都指挥火真敛了一些破马鞍才勉强而得。此刻,虽披着厚厚的皮裘,但,寒意仍汩汩自骨缝间,渗入四肢百骸。
他强忍着风疾发作之痛,才阖眼歇了片刻,身旁又有军报。
朱棣免了来人的跪礼,问道:“何事?”
眼前将士抱拳奏道:“回燕王,北平急报!”
“讲。”
“昨日巳时,都督瞿能率一千骑兵直取张掖门,北平城……差一点破城。”
他沉声道:“如何?”
“据说是李景隆担心被瞿能抢了头功,遂命其退兵,城内守军方才得以喘息,暂时守住了张掖门。”
朱棣淡淡一笑,眉目间,却不见一丝喜色。
他对李景隆的秉性自是一早了解,作为大军统帅却与部下争抢功劳,这种行径亘古少有,但他并不觉十分意外。他自幼与其一齐长大,以他识人的眼力,从不会看错人。
见他未发话,眼前将士低头再道:“禀燕王,今日卯时起,李景隆又命令城下官军强取丽正门,是徐王妃亲率守城将士妻女,和守军一齐守住丽正门。”
徐氏?朱棣只挑了下眉,并未接言,星夜下,看不出他眼内的深意。
自从十月十六收到顾成急报,他一刻不停歇自大宁火速返回往援北平。先派薛禄分兵攻夺富峪、会川、宽河一带,随后,再与宁王一道带领燕军和宁府的妃妾世子、货宝辎重开赴北平。
十月十九,大军抵达会州。二十一日,进入松亭关。
十一月初四,乘河水冰冻渡白河,直指李景隆结营所在的郑村坝。
郑村坝,在通州西北二十里,东距北平也是二十里,俗称东坝。李景隆为了拦截他,派手下大将都督陈晖带领骑兵一万,渡河伏击燕军。
为了节省时间,他亲率精骑还击,乘陈晖渡河之机,与其激战数个时辰,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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