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妄想,却也是她的痴心。
她舍不得离开他。
她既自诩为他的子期,自是深知自己在他心内的分量。他可以毫不手软地杀了她,但他心内的痛,绝不会亚于她的。
果然,她话音刚落,等她再回身望去,那一双眼眸内,已经敛了笑意,变得深不可测。
他淡淡接道:“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心机。
她轻轻摇头,却不答,眸中,并无惊慌。她知道,她此刻不能有任何惊慌之色,即便是,他看似已经“接纳”了她与前太子一事。
其实,他和她都知道,他每一次的怒火,无一不缘于斯,起于斯。他心内的芥蒂,丝毫不曾彻底化解过,更遑论,让他知晓她与另一个男子的不伦之事。
接纳,不等于不再计较。
正因为他计较,且计较之至,才会日复一日让人给她端来那副汤药,即便,那一副药方,本身寒凉之极。
他不语,眸内的精光,已隐约浮出。
面前的人儿,却不惧,一双乌黑的瞳仁内,满是殷殷之色。
他换了笑意,不动声色地斥道:“瞪着我做什么?”
话音甫落,她果真移了视线,小脸上,俱是来不及掩饰的失望与伤意。
他心内终不忍,长臂稍一用力,将那副小小的身子纳入自己胸前。才刚入怀,怀内的人儿,即露出笑颜,眼睫之上,尚带着泪意。
他只能一笑置之,一面松了她,言他道:“我今日要带部往真定,少时,我让人送你回府。”
一面,已翻身下地,套上长靴。
她坐于榻前,软声接道:“罗敷,能跟燕王要一样东西么?”
他转回身,她仰着小脸,再接道:“罗敷想要燕王的令牌,燕王不在府内时,可以容敷儿权宜行事。”
他眸内一冷,但未等他出言,她已伸出小手,跟他讨要。一张小脸上,自是那一副不怕死的表情。
他何等心力,岂会看不出她和他讨要令牌的深意?
但,此刻,对着这一副表情,心内竟狠不下去。默立了有片刻,终是松了眉目,冷声道:“我自会交待下去,让府内诸人随你的意思便宜。但,你若敢僭越,休怪我没有警戒过你。”
语虽冷,其下,却没有太多的冷意。
但,他终是不肯将令牌给她。她虽有些失望,也算是有所获,遂,低下头,绽开一朵笑靥。
再,轻声问道:“真定过后,燕王,会回师么?”她不敢迎视他,因为她心内一阵又一阵地痛。
此刻,帐内并无他人,他看一眼帐外,淡淡应道:“取下真定,朱允炆必定再布下重兵,趁他兵马未至,我会直接趋师大宁。”
大宁,不是宁王的藩地吗?
她忽然抬起眼睫,有些惊道:“燕王,想要攻打宁王所驻的大宁?”
他看着她,眼中,瞧不出任何端倪,点头应道:“是。”
当然不会是强攻,他要智取。
宁王麾下,号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其中的朵颜三卫骑兵,骁勇善战,天下闻名,他早就想收入囊中。前日得报,儿皇帝又听信佞臣之言,再削辽王与宁王的兵力,命这二人回京。朱植胆小,奉召而从,宁王朱权,虽接旨却不从。他此刻去,时机可谓刚刚好。
岂料,她话锋一转,竟又问他:“燕王……可认识宁王妃?”
他被她问得失笑,含笑斥道:“秦罗敷,朱权,乃本王的十七弟,我平白去见他的王妃为何?”
她却不依,又接着再问道:“宁王妃的娘家,可是姓马么?”
宁王朱权和他一样,奉旨迎娶的,都是昔时洪武朝武将之女。如果他没有记错,他这位十七弟迎娶的应是兵马指挥张泰之女张氏。但,朱权虽好武,却也喜弄墨,所写的宫词曾经一度传咏于教坊各间。
他沉了面色,一双眼眸也随之深了下去,冷道:“尔,见过宁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顷刻间变了色,忙连连摇头否认道:“罗敷没有——”
他一笑:“这么说,敷儿是认识宁王妃马氏?”
她果真深信不疑,小脸上,也随之露出喜色,望着他喜道:“宁王妃,真是姓马么?”
发髻早被他解下,柔软的乌发,散落于腰间。小小的身躯上,淡绿的罗衣内,尽是他烙下的痕迹。一双乌黑的瞳仁,可谓清澈见底,一览无遗。
他再含笑点头。
她开心不已,几步雀跃至他跟前,抬起小脸仰望着他:“真儿,果然嫁给了他!她一定——”
才说了一句,忽然又打住,似想起什么,咬住唇瓣,望着他不再语。满脸,都是女儿的娇羞俏皮之色。
他原本一肚子的狐疑,至此刻方稍解,半真半假地带笑斥道:“什么真儿?!”行止如此放诞不羁,天下间女儿少有,偏是他怀内的这一枝海棠。
她点头应道:“宁王妃可是光禄少卿马全之女,双名映真?”
他心内一沉,面上,却看不出半分,笑道:“敷儿与那马氏是旧识?”
她先是噙着笑,旋即,又露出怅然之意,微微颔首。
他这才收了笑意,俯下身,钳住她的下颔,沉声正色道:“痴儿,尔,给我听好。光禄少卿马全之女马氏,所嫁的,乃是当今天子朱允炆,而非什么宁王。据本王所知,宁王妃,乃张氏。”
她登时怔住,圆睁着一双杏目,一眨不眨地盯牢他。他好整以暇地与之目接,俊美无俦的容颜之上,眉目虽含笑,却深不可辨。
她看了他好半晌,眼底,终难掩失望之意。这一刻,他并不像是在说笑,如是,他方才,竟一直是在套她的话?
她垂下眼睫,慢慢苍白了面色。
原来,她终究未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天下女儿,即便,能够得遇王子,也未必能一如洞庭水上的越女般有幸。
如果,不能与自己的心内之人长相厮守,即便为帝后又怎样?
她心内一酸,丝履朝前移了小步,偎入他怀内。
他远比寻常男子高大挺拔许多,她的身量只能及他的心下。此时,襟袍内,是男儿沉着的心跳之声,一声声,何其有力,汩汩传出沁人的暖意。自面颊处,再传至她的四肢百骸。
但,暖意才至,心内,又随之一惊。
天色,竟渐渐亮了,帐外,已渐渐传出声响。有马匹嘶鸣之声,有军队集结号令之响,也有兵器磨砺之音,交汇于一处,合奏出一阙催人脚程的离歌。这一片男儿的疆场,本就不是女儿的容身之所。
她遽然抬起小脸,望着自个头顶上方的惊世男儿,大惊,失色。
天下间,又有几人能是他的敌手,帝位,迟早是他囊中之物。如果映真所嫁的,是当今天子,那她与她,来日,又当如何自处?
第四卷 崔嵬 第十章 眼前万里江山(1)
他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笑意未曾收,但一双墨染的双眸中,精光已尽显。
她仰头望着他,一点一点,濡湿了眼眶。
不过是一件家常的袍衫,但半旧的袍衫,又岂能埋汰得了其下的天纵之气,淡淡氲氤,被他尽掩于温润和煦内,宛若百川入海,蛟龙潜底,何其深远难测。
帐外,有将士高声通传道:“报燕王——”
他看一眼帐外,没有立即应。
她听了,唇瓣张了张,欲言,终止,化作一朵带泪的笑颜。
她的心内之惧,他如此心机,毋庸她再多言半句。此刻,女儿再多言百句千句也无力回天,何况眼前,是他这样的男子。
她侧过小脸,用衣袖拭去泪痕,矮下身子,拾起那一身粗重的男儿服饰,当着他的面,逐件披挂整齐。再蒙上面纱,戴好沉重的斗笠。
看天色,最多不过寅时,而她必须趁着天未透亮即走。
他沉声接道:“进来。”
话音甫落,应声而入数位将士,一个个,戎装在身,应都是他的宿卫。他移了视线,命道:“叫马三保、周守仁、何凤三人来见我!”
“是。”其中一人得了令,旋即飞身而去。
他移步走向数十步之外的条案,执了狼毫,不过书了数行就搁笔,缓步步下。
低头望着面前小小的身影,虽一身小厮装扮,但身量如此娇柔,终与寻常男儿不类。遂敛了眼中锋芒,温言道:“此去北平,沿途都已是我的卫戍,除却刘成和原先那些人,我会再让马三保多带些精锐去。”
相距足有十步之遥,他竟当着帐内的诸人说出,并不避讳。
她涨红了小脸,不肯出声。
他一笑,看一眼大步而入再跪于自己面前的马三保、周守仁等人,命道:“马三保,人,本王暂且交给你。”
长臂伸出,指间,竟是一封书柬,却没有封缄。
“交给林士奇,让他遵照行事。”
马三保接过书柬,俯身再拜,高声应道:“燕王放心,属下,定不负重托!”
再向左右跪着的大将周守仁、何凤道:“你二人从骁骑营挑选三百人随马三保同去,所有人马暂听其调遣,如有违,军法论处。”
帐内二人齐声应道:“末将,决不辱使命!”
他默然片刻,点头道:“下去吧。”
“是!”
地上诸人皆欠身而起,周、何二人大步而出,先去复命,留马三保在她身后低头肃立,只等她先行。
帐内,不过十人不到,她隔了面具与面前数人看向他。他已经转过身去,与她,不过咫尺,却已是天涯。
她提了衣裾,急步奔出帐外,不想才出大帐,足下就叫衣角一绊,眼见着就要失足跌下,马三保忙伸出长臂一把扶住。却不敢深扶,又急急松了她。
面前,身侧,不断有全副甲胄的将官,从他们身边络绎穿过,趋至主营帐前集结。有一些经过他们身边,略显奇怪地对她瞩目。
马三保压低嗓音声向她道:“秦姑娘,请随属下走这边。”
她顺着他的手势看去,他手指的,乃是大帐西侧一条僻静的甬路。虽仍有重兵把守,但只是些值守的士卒,并无将官行走。
直走了数百步,始见队列中间停了她来时的马车,马车两侧,是周守仁与何凤刚刚挑选出的精壮护卫。加之先前那一些,足有五百人之众,俱是全副铠甲,清一色的铁骑。
燕王,虽未点明护送之人为何,刘成也自是不肯吐露,但周、何二人已自他的眉目间看出端倪,更加不敢轻慢。遂,于自己的坐骑前,躬身而立,双手抱拳,静候她登车。
马三保不等刘成俯身,已上前一步为她放下脚蹬。
刚登上车辇,藉着高处极目望去,只见,初显的晨曦下,燕军营寨相连,竟一望无边,绵亘足有百余里。
她昨夜来时,只隐约记得来时路,却不曾亲睹这等场景。
营帐间,旌旗戈甲,遮蔽四野,随山川河道起伏,可谓密密匝匝。其间,步骑参错,队伍整肃,或驰马逐猎,或相与角力。
耳畔传出的,也俱是将士驰射操练,钲鼓宣呼之音,一声声,震天动地。
她握紧衣袖内的拳心,指尖,生生印入掌心内。
马三保为她掀开车帘,在其后,一脸郑重,沉声劝道:“秦姑娘,该启程了。”
她依言而入,任凭面前的软帘落下。座下,车轮徐动,马蹄飞扬,在深秋的雾霭内,踏起喧嚣的烟尘。
才行了有百步,终是忍不住心口的痛楚,捂住唇畔的面纱,也堵住那喉间的哽声。
第四卷 崔嵬 第十章 眼前万里江山(2)
燕军主帐之内,朱棣已简单洗漱净面完毕,身边的护卫,再为他披上甲胄。十步之外,只有他的谋臣道衍,率先得见。
他坐下来,将面前医官所奉的汤药尽数喝下,条案之上的食盒内,只有几样面食与冷肉。他一面用,一面示意道衍先禀。
道衍手中握着一卷密函,看一眼帐内护卫。
朱棣淡淡吩咐道:“都下去吧。传令各营稍事休整。”
帐内诸人应声而去。
道衍走至他近前,将手中密函展于他面前,俯身道:“这是建文帝与方希直新近拟定的颁诏。”
朱棣笑道:“这二人又搞了什么新花样?”言中,尽是不屑之意。
“新帝刚下旨,要变祖制,改官制。”
“哦?”
“据臣所知,建文帝在给楼琏的奏疏上批道:‘此正所谓知其一未知其二者。六卿果可低于五府耶?祭酒犹在太仆下耶?(意:六部尚书竟然可以低于五府官,祭酒反低于皇帝的养马官?)假令皇祖而在,必当以更定为是。群臣勿复言。’”
朱棣挑起眉,却未加点评。
道衍不禁心内暗喜,他追随他日久,自是已看出,余下深意已无需他再点破。眼前之人的心机,向来只有比他更甚。
果然,朱棣问道:“他还要擢升文臣?”
“是。”
“那方氏主张——”道衍悄悄抬眉,窥一下朱棣的面色,才接道:“依方孝孺上奏,应归重左班才是。”(意:朝堂之上,文臣列左,武臣在右,故古人以左右称之)。
方才进帐之时,他与马三保等人可说是擦身而过。其中一人,身量似尚未长足,头戴斗笠,面覆重纱。虽,身着小厮之服,但马三保满眼警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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