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心内一惊,似有些意外,却不敢再多言,只低头应道:“是。”言罢,疾步退至殿外,旋风一般,拼着老命狂奔着,复命去了。
他刚走,朱棣即已回转身,换了一副笑意,看向鱼贯而入的数位臣属,俊美无俦的面庞之上,深不可辨。
此刻,他府内,虽只有八百护卫,但,这些人原本就是他的精锐嫡系,再经过道衍等人的累日集训,胜算,并非没有。
建文元年,七月初二,卯时。
北平布政使张昺下令,命令城七卫的士兵和屯田军士,全部布列城中,将王城(燕王府)合围,再用木栅截断端礼门的通道。
辰时,初刻。燕王传谕,将燕王妃徐氏连同次子高煦、乳母等诸人,一同拘于延春阁以西玉德殿内。如无宣召,任何人等,一律不得探视,包括小世子在内。
第四卷 崔嵬 第二章 无情对面是山河(2)
玉德殿向无人住,刚进入,即看见漫天漫地的荒草,几可淹没了廊下的玉石长阶。因着禁黜,总共能带进的宫人不过寥寥数人,待看清眼前景象,一个个,手中尚抱着拂尘被褥痰盂等物,宛若泥雕蜡塑般,愣在原地。
只有徐氏最为镇定,一面神色如常地吩咐云茉领着乳母,将幼子朱高煦先行安置,一面自个拎着裙裾,率先踏上满是尘埃的廊庑。
进得殿内,有小宫人为她勉强拭了一只圈椅,她也不避忌,水渍尚未全干,就已轻轻落座。
才坐了片刻,云茉即去而复返。红着眼圈,走到她跟前,哽声道:“王妃——”
见她不答,遂,小声嘱咐随侍的小宫人先去寝殿内打扫,自己上前半步,压着嗓音低道:“王妃眼下要如何打算?”
徐氏一笑,面上,有隐不去的怅然。只轻问道:“煦儿睡了?”
“是。”
她低下头,望着青砖缝隙之间经年累月沉淀下的灰尘出神,原本大气妩媚的眉目间,笼了一层深不可测的积郁之色。
云茉明知不该于此刻问,却终是忍不住要问:“奴婢不明白,王爷为何会突然翻脸要处置王妃?”
徐氏听了,抬起眼眉,望着自己的执事宫人,含笑低道:“云茉不知,王爷,等这一日,怕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秦氏的眉目间,虽与她有三四分想象,但仔细端详,却大相径庭。
“奴婢不懂。”
徐氏一笑:“马三保又走了?”
“奴婢听说他领着王鹤一,早走了一日了。”
徐氏“哦”了一声,似沉吟良久,才自语道:“我当日……竟还是没能看明白他的心思。”
云茉不知所云,只能凝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自个主子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玄机。
徐氏被她瞧得好笑,哑声应道:“傻丫头,如今你我二人的性命都在那秦氏手中。她活着一日,你我便可活一日,她若死了……”
云茉立刻惊恐万分地摇头,膝随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跪于她足下。抱着她的双臂,仰头颤声道:“奴婢不信!”
“王妃是王爷的结发之人,王爷待王妃一向优厚,别说是那个出身卑贱的秦氏,就连这府内诸位主子,有服侍王爷比王妃还要久的,都比不上王妃所得的小半,王爷怎么可能会对——”
徐氏却笑了,笑容凄怆无比,低道:“燕王的心思,连我,连我兄长,连皇上,甚至是这大明朝全天下的人,都没人能看得分明,又岂是尔等一个下人能够看得清的?”
云茉闻言,登时心灰了大半,低头掩面嘤嘤而泣。
徐氏也不管她,缓缓于座上起身,徐步走出殿外。宫人们正在中庭除草打扫,看见她出来,并不曾有丝毫停滞,弯着腰,低头兀自忙碌着。
她抬起臻首,看着碧洗一般的苍穹。此刻,不过巳时刚过,天际万里无云,艳阳高悬,左右,连丝风都没有。
但,她是将门之女,自幼时起,即随父兄辗转大江南北日久,虽养于深闺,比起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自是见惯疆场杀戮。
她淡淡一笑。
自古,所见未必皆为真,瞬息即可万变。怕眨眼间,天,就要变了。
建文元年,七月初四,卯时初刻。
谢贵、张昺奉召包围燕府,敕令燕王朱棣交出燕府属官。
依大明律,亲王犯错,有时要处罚王府官属,借以惩戒,因为亲王的行为不端,往往是王府官属们“辅导”不正。
卯时二刻,官军即开始列队,先以弓箭射入端礼门内。
连天的箭翎,仿似飞涌而至的黑蝗,遮云蔽日,大片大片地落于王城内。纵,紧闭宫门,锁合户窗,但飞檐下,廊柱上,尽是没入数寸有余的利箭。
七月初九,子时刚过,紫禁城内,乾清宫。
帝后刚歇下不久,即有通报急至。
朱允炆回身向帐内的映真低道:“可能是北平急报,我去看下,你不用起来。”他事先有旨,无论多晚,北平城的军报一律即时呈报。
映真低头模糊地应了一声,随即再蜷起身子,掩于薄被之内。
朱允炆披衣下榻,大步来至寝殿外室,早有宫人将殿内的夜烛全部燃起,复添了香薰,屏息候于两旁。
大内总管王宝和,苍白着一张老脸,躬身立于殿中央。他身后,正跪着一名将士,全副铠甲,面目凝肃,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了一封密函。
看见他在龙椅上落座,随即朗声复道:“末将杨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点头道:“呈上来。”
王宝和听了,赶紧伸手接过,紧走十步,将密函交至天子手中。
朱允炆心中似隐隐觉出不对,但碍于眼前诸人,强自镇定着,拆开了密函。始看了一行字,即“嗖”的一声立起,拳心握紧,猛地一捶龙案,那张略显瘦削的容长脸上,已经变了色。
他伸出右臂,直指着大殿之外,嘶声向王宝和叫道:“传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即刻进宫见驾!”
话音甫落,人,已经像被抽干了精气般,跌坐于宝座上。止不住的汗滴,连殿内四角冰瓮内的玄冰都拔不尽,一滴一滴,沿着天子的眉际,徐徐而落。
素白的书柬之上,开篇,不过数字而已。
“七月初四,燕王反。”
总共不过七个字,却有千斤万斤重不止。整座大明朝,都仿佛听见了那一声巨石压境的地裂之音。
王宝和赶紧吩咐身后的小宫人前去传旨,自己则矮下身,瑟缩着,从金砖石上捡起那封飘落的密函。在爬起身的那一霎,衣袖轻掩间,眸内的精光已一目十行,大概将密函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七月初四,燕王反。”
“卯时三刻,计诱北平布政使谢贵、都指挥使司张昺二人入府,摔瓜为号,杀之。四刻,夺其兵。”
*5*“北平都指挥彭二,听闻谢贵、张昺被杀,披甲上马,临街高呼:‘燕王反,从我杀贼者赏。’应之,千人有余。”
*1*“燕王派卫士庞兴、丁胜等迎战,再杀之。”
*7*“七月初五,子时。燕王,以八百燕卫(意:八百名燕卫),夺北平九门。城七卫,降于麾下大半。”
*z*夺了九门,就等于整座北平城,已全部归于燕王囊中。王宝和抬起双臂,将手中的密函再小心翼翼地奉于天子面前,自个,则依礼往后退了数步。
*小*他是宫内老人,自洪武年间起,就担任大内总管一职,因着行事谨慎,素得先帝信任。新帝登基未久,爱其恭谨,遂,许其连任。
*说*彼时,已过了天命之年,鬓发霜染,浓眉狭目,只低头作屏息状,看着,仿似忧思难遣。落在天子眼中,落在这满殿的诸人眼中,岂会有一丝破绽?
*网*连接寝殿的殿门处,隔着重重低垂的帷幔,隐约可见一个俏丽的身影。方才,她被天子的高声惊起,披着外衣,独自立于通往内室的门扉前。一张剪水秋瞳,深深落在自个的夫君身上,良久,始缓缓低头,垂了脖颈。
先是一笑,心内,却因着气息不畅,憋迫异常。
临危,而不乱,方为大丈夫。要说境之险逆,千里之外的那一位,与眼前这一位相比,千万倍不止。
孰强孰弱,孰真孰伪,此刻,再分明不过。
这一天,她再害怕它来,它终是来了。
第四卷 崔嵬 第二章 无情对面是山河(3)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三人均已急急赶至乾清宫面圣。
宫人琼珠上前数步,在她身后,低声请着示下:“娘娘,时辰不早了,娘娘还是先安置吧?”
映真举起皓腕,示意她噤声,自己则侧耳再细听。
隔着帷幕,虽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每个人的大致形容还是能一目了然的。这三人中,黄子澄略胖,齐泰高瘦,只有方孝孺一人称得上内外皆修。
并非她因为故友的缘故而有意偏袒,即便她识人不多,但方氏的外形止度,与当朝任何一位朝臣相比,恐怕也未必会输了去。五官,虽不过分出众,但其神采、气度,发乎内而形于外,令人望之叹服。
除此之外,也不像齐黄二人言多,当言处,方开言,一旦开言,则言之及物,掷地有声。或许,只有如此七尺男儿,方能养育出似寒枝那般娇柔脱俗的女儿。
昔日里,她曾询问过她的身世,听说她幼年失诂,由二叔方孝孺抚养成人,不过比她年长十多岁,却爱之如珠如宝,视同己出。在她这个外人看来,甚至,比己出,还要甚。仅拿缠足一事而言,自前朝始,所有人家的女儿都须自五岁起裹足,而她八岁时因着缠足,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方孝孺心生不忍,遂令其妻松了她的禁锢。故,寒枝的天足虽小,却仍比她的金莲大了两寸,这在平常富贵人家皆属异数,何况是他那样的书香门楣,诗礼传家,该是如何不易?
眼下,齐黄二人又在大放厥辞。
而她的夫君,也在诸人的劝慰声中,渐渐平复下来。隔了帘幕,她几可看见他的眸光,从先前的冰冷泄气,逐渐升温,此刻,直比那冬日银盆内的炭火,还要热烈几分。
她出神地望着听着,一动不动。
琼珠不敢叨扰,只得立于她身后,屏息低眉随侍。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敢再劝道:“娘娘,您已是双身之人,身子要紧。”
映真低下头,扶着她的手臂,终于慢慢回转身,徐徐向内寝走去。
琼珠低道:“娘娘,不高兴么?”
她淡淡一笑:“我看着不高兴?”
琼珠悄悄望一眼她,始略略点头。
映真嗤笑一声,却不想答,隔了许久才低道:“皇上今夜怕是不会再安置了,咱们暂且回坤宁宫,我有些乏了。”
“是。”虽说是不合规矩,琼珠也不敢有违,一面转身嘱咐宫人们去准备。
出得殿来,虽说是盛夏,但,夜露已起,足下,已隐隐觉出寒气。
夜幕中,九重宫阙的深影,触目难及。她才行了片刻,便感觉不适,只能让仪仗停下,暂歇于穿堂中。
头顶之上,青天可鉴,缺月如钩,凄冷异常。
她望了片刻,忽然咬牙道:“琼珠,我们走。”声音突起,一下高出许多,叫琼珠吓了一跳,却不敢细问。
第四卷 崔嵬 第三章 玉箫吹动
“七月初四,燕王攻克北平,制九门。”
“九门才定,燕王即下令,安抚城内军民,严禁部属杀戮抢掠,违者,处以极刑。”
“三日后,城初定,人心皆归。”
“七月初六,燕王召集众将士,于棂星门外誓师靖难。王曰:‘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虽,隔着帷幔,马三保的嗓音却洪亮清晰无比,一声一声,逐字逐句,宛若要逼入人心内。
他,已经跪于她的门外,念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高皇后嫡子?他竟然自称是高皇后马氏的嫡子,可是,他的亲生母亲,明明是碽氏。
她端坐在菱花镜前,兀自望着镜中的人影发愣。
他,终于起事了。
为等这一日,他该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隐忍与坚持?别人不知,她是他的子期,怎会不知?
一滴清泪,终于被心口处的剧痛逼下,滴落于苍白的掌心内。
原来,她还有热泪。
见她不答,帘外的马三保手捧书柬,清一下自个沙哑的喉咙,继续逐字念着。
“原北平都指挥使余嗔,自退出北平始,即占据居庸关,集结关内士卒数千人,伺机进攻北平。镇守蓟州的都指挥使马宣,伺机发兵攻打北平,与燕军交战于公乐驿,大败,遂与曾浚一起退守蓟州。”
“驻守开平的都督宋忠,带领三万兵马开赴北平。”
“燕王府伴读余逢辰,素以品德学问为燕王信任,今见燕王起兵,泣谏于军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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