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梓倏然停下脚步,站在台阶旁,犹在高台上。
她仰着头,眼中噙着三分笑意,七分嘲讽:“风雅之曲当唱与风雅之人,今日无风雅之人,故而我如何唱都会惹客官不悦!不唱也罢!”
话一出口她就诧异了,这声音,这语调,这言语,全然不像她素日行止,细想想,许是登台久了也有了名妓范儿?
天呐,这可要不得!
不过,这名妓范儿多了几许高贵冷艳,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能震慑一下二楼那个口没遮拦的泼皮,若不是考虑到金钱来源需依附这唱歌的行当,她早就抽出雪碎在他脸上画一幅清明上河图了。
拾起雪白雪白的曳地长裙,她一级一级走下台来,心中倒了然,还有几分暗爽。
周围静的厉害,只余她衣裙摩挲的窸窣之声,四下里投来的目光像一张网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那发难的客人作何反应,却谁都没有想到,他反射弧这么长。
直到花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才似乎读懂了花梓话中的意味,拍案而起,整张脸胀的通红,直若煮熟的螃蟹:“今儿晚上爷就要了你!”
他说话间又从袖筒掏出五个银锭敲在桌上,桌上酒杯颤了几颤,酒水洒了一桌,杯沿在桌上画了一个圆润的弧度,“啪擦”落地,一声轻响,一地狼藉。
花梓脑中倒没有什么贞洁受辱的忿然,更没有什么高风亮节的念想,心里想,他若真打算要了她,就摘了脸上白纱。
再不济,多划上两道,总归是毁了,不若毁个彻底。
心中做好了打算,脚下也未停下半步,转身入了后院,扔下暴怒的看客和满头是汗的杜妈妈,心下窃喜,实在耐不住好奇,终于原路折回,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儿,透过镂空的窗格,附身窥看前堂的动静。
一向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杜妈妈此刻也有些吃不消,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若真对玉花梓来硬的,怕这丫头一怒之下不单给自己脸上划几道口子,只怕把那长鞭挂上房梁,投缳自尽,若真这样岂不是丢了个招财仙女。
若把玉花梓给了这发难的客人,她那脸定会被人瞧见,传出去也不好解释,那些眼巴巴整日里盼着瞧花梓一面的男人兴许就再也不会来了。
她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那怒气匆匆的客人却丝毫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第六十二章 逃跑
花梓觉着将这么个破烂摊子扔给杜妈妈这事儿做的有些不义,因杜妈妈行动起来着实困难,只从楼下去到二楼便费了许多气力,结果待她上到二楼,那混账嫖客已愤愤然去到一楼。
这可真是作孽。
杜妈妈大口喘着气,看样子从一楼到二楼耗费她大量元气,此时再也没有力气下楼了,她这厢还未定喘,楼下竟噼里啪啦砸了起来。
发怒的客人带着一个小厮放肆打砸,至于为何不在二楼生事,许是怕雅间有什么惹不起的客人,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他也就成了不该活着的了。
花梓想,其实他本就不该活着,就算不小心活着了,也该偷偷活着,不被人知道,省着污了世人的眼睛,虽说世人大多眼浊,可也不能任他这样糟蹋。
那嫖/客砸的欢,杜妈妈急的满头大汗,唤了身旁的丫头,嘱咐几句。
狼女弃了满室狼藉,趁乱朝花梓方向跑来,刚出门口便被花梓一把拉了过来,顺势捂住她嘴巴,将她拉至身前,眼角笑意更胜,做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门内,狼女瞬间领会要义,随着花梓反复碰巧“路过”墙根,是碰巧路过,可不是偷/窥。
杜妈妈嘱咐的姑娘从她二人身边匆匆而过,她二人隐蔽的好,未被发现。
不多时,但见杜卓闲庭信步悠然而来,报信儿的丫头跟在后头一溜儿的小碎步。夜幕如墨,白月透过云层洒下稀疏几点冷光,夜幕之下一片茫茫的黑。花梓瞧不见她二人的神态,却听到杜卓幽幽的声音:“嫣红楼能出什么天大的事儿?人生在世,稳字为先,遇事不可慌!”
狼女听了,在一旁不屑地批判道:“整日就晓得,吻,吻,吻的,风/流成性!”
花梓“噗”的笑出声,杜卓耳尖,朝她二人隐身处瞧了瞧便吩咐那丫头:“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见丫头去了,他方循着声音小跑至窗边,全不顾素日儒雅**,像极了鸡鸣狗盗之徒。
花梓瞧见他来了,站直了身子声如蚊蚋:“我与狼女路过,路过。”
杜卓极小声应道:“巧了,小爷也路过,路过。”
狼女正窥得兴起,忽然好像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倒抽了口凉气,猛地转身。
杜卓正站在狼女身后弯腰试图探查屋内状况,狼女这一回身,两人的嘴巴就贴到了一起,着实尴尬。
花梓咽了口唾沫,抿着嘴唇只怕她二人大呼出声,被人发现。毕竟争执因她而起,她惹了麻烦不去担着,竟还躲在此处偷窥,不甚光彩,招人鄙夷。
然等了半天,他二人各自站稳,担心的事情竟没有发生,花梓很欣慰她二人晓得分寸,以大局为重。
结果,杜卓站在那里满面羞涩,绞着手指咬着嘴唇晃着身子,正欲开口,却听狼女声调毫无起伏:“你是又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吗?等看完热闹,端给我就好。”
这一番话让杜卓想起前几日狼女亲了自己后扔下那句“何妨”,顿时觉着新仇旧恨,不堪受辱,正待发作,狼女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压低嗓子道:“快看,那是谁!”
花梓和杜卓好奇的探头窥向窗内,这一看,三人皆齐刷刷捂住了嘴巴。
只见刚刚还张牙舞爪肆意打砸生事的嫖/客此刻正以不可能的姿势仰面躺在桌上,两只胳膊绕在身后,异常扭曲诡异,他瞳孔大睁,脖颈上细细一道剑痕不着痕迹,鲜血却流了一地,怕是一剑毙命了。
到底是谁出的剑?
花梓虽自认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贤之人,可有人因自己而死,总归非她所愿。
后来,她认为那一刻能如此勇敢站出来“主持大局”,完全出于对生计的担忧。
若死伤惨重,嫣红楼被封,她还去哪讨生活啊?
因而她并未多想,本能似的跑到大堂,拼尽全力喊了一声:“谁杀的人?”
狼女和杜卓紧跟了上去,听见花梓的喊话,二人目瞪口呆。狼女忧心,她是不是恢复记忆了?竟这般胡来,这倒没什么。
关键是,杀人的,八成是白玉曦啊!
这一声喊的太过骇人,也十分动听,有种嘶声力竭的抽象美感,导致周围一片混乱霎时悄然无声。
半晌的沉默之后,一声轻唤重重敲击着玉花梓的神经,他说:“花梓?”
这声音是久违的熟悉,透着一丝讶异,他一向不动声色,此刻声调里却显出几分始料未及与难言的心绪。
她站在门口,仰头循声望去,隔着几张桌子,遥遥几步,他站在二楼,正对上她的眼睛,习习夜风托起她薄纱水袖,单薄的褙子皱出剔透的水纹:“哥……”
一声嗫嚅断了余音,像霎时冰住的秋水,一片死寂。
白玉曦就站在对面,临风而立,依旧一袭黑衣。漫过飞檐的冷风盈满宽袖,撩起他耳际乌黑的鬓发。
花梓猜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他站的这样高,虽非所愿,却并不妨碍她清晰瞧见,白玉曦那张黑脸更加黑了。
诸多情绪涌上喉咙,她害怕,可是谁说害怕的时候就不委屈?
因着委屈总该扑到他怀里,或至少拉着他袖口哭个痛快,可两相比较,害怕胜了两筹,她收起小儿女的细水情长,毫不犹豫,转身一头扎入茫茫黑夜里。
白玉曦双眉紧蹙,飞身而下,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先后略过眼前。
半晌,狼女与杜卓方回神两相望,心意相通似的,一齐追了出去。
为方便跳舞,花梓并未穿鞋。此时,她赤着双足踏上房檐,夜风吹落漫天月色,将她飘起的长发映个通透。
她十分害怕,怕的心中透出凛凛恶寒,自己穿着这样轻薄的装束,出现在这样的勾栏院,偏偏这样的自己又落入他的眼。
她想,他再不会相信自己是干净的了。
心中乱麻横生,还有这张脸,一方白纱下的丑陋,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他瞧见,这样狼狈的自己。
谁都可以瞧见,只是他不能。
他本就瞧不起自己!自己决不允许此刻的狼狈加深他心中的鄙夷。
脚下一定流血了,这么疼,可顾不上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想:断不能让他追上。
日后若再见面,矢口否认只说他今日认错了人,思及此,将裙子拽及小腿,又加快了步子。
耳畔风声愈紧,心中的惶恐却有增无减,总觉得踏上瓦片的紊乱脚步声中夹杂着身后白玉曦几不可闻的喘息。
她想,这是幻觉,这是幻觉……
可心里还是担心,忍不住回头,回眸之际余光落在一处清湖处。
第六十三章 落水
花梓不记得自己是否会凫水,也不晓得白玉曦是否不会凫水,可是,对于一个没有退路也没有前途,且没长翅膀的人,或许,她只能选择水路。
拖着长长的白纱裙,磕磕绊绊朝宁静的湖畔跑去,她还记着跳下去之前,依依不舍的回眸望了眼身后。
纵身一跃之时,心中却泛起无尽的懊悔,方才发现自己竟这样糊涂!
这世上还有诸多留恋和未完的心事,若自己不会凫水,岂不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可此刻后悔,似乎也来不及了。
曾经,她是个瞎子,眼前一片黑暗,不想临死之前最后一眼竟也是漆黑一片,浓稠的夜幕像化不开的墨。
她不知道最后一眼是否看到了白玉曦。
也许看到了呢,她想,他穿的衣服那么黑,脸长得也黑,今晚似乎被她气得脸色更黑,自然融在夜色里瞧不见了。
对,只是没有看见,并不代表他没有追来。
湖水凉的刺骨,心里止不住的难过,她心里明白,若他追来了,那柄长剑总不会也瞧不见吧。
只要天上还挂着几颗星子,他手中的长剑便会泛着泠泠白光,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觉着自己傻,怀着那份小心翼翼的珍惜,踏着月色,踩着瓦片,跳到这冰凉的湖水里,连呼救的气力都没有了,却未曾想他并未追来。
本该知道的,他不会追来,竟还傻子似的跑,只怕让他瞧见自己的丑陋。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舍弃,那个她放在心里,珍之重之的人!
意识深处有些朦胧的破裂声,却听“噗通”一声,转而水声大作,水花四溅,浸在月色里一片雪白。
月上中天却拉了片薄云遮面,花梓想,连天上的月亮都变着法儿的讥笑自己。
半晌过后,花梓使尽浑身解数,才将白玉曦拉上岸。
怕是喝多了湖水,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下一片荒芜,只零星一点儿绿意却因着夜色显得深沉执拗。
枯草的阴影映在他同色花纹的袖口,好像花梓心中的恐惧跃然跳动。
凉风不急不缓,却将花梓吹得通体冰冷,湿透的薄纱裙贴在身上如大片冰霜,一寸一寸冰冻她的身体,肩上的披帛滑落至脚踝,脚底的疼痛已麻木没了知觉。
暮色四合,一片漆黑,只有她身上的衣,白的突兀。
花梓急了,一下一下按着他的胸膛……
方才,她跳入河中,以为自己就要淹死了,忽然,水声四起,她心中一惊,遑论是谁,她都不该坐视不理,心中似乎盼着什么又怕着什么,她盼着的盼到了,害怕的也躲不过。
她盼追着她跳入湖中的是白玉曦,却害怕他不会凫水。
他果真不会凫水,她想,她总算找到可以嘲笑他的由头了。
湖水模糊了她的眼她的脸。
她还是忍不住的笑了,就在这冰凉的湖水里,她漾开手臂划至白玉曦身旁,见他已停止挣扎,整个人慢慢向下沉,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顺势抱紧他的腰身,向岸上游去。
此刻,白玉曦眉头锁的很紧,似乎很难受的样子,花梓的黑发随着她按压他胸口的动作一下一下在他脸上肆意摩挲。
终于他咳了一声,吐出口冷水,抬起手,一把抓住花梓落在他脸上的长发,却不用力,喃喃道:“痒……”
那声音极轻极柔,竟有些温暖的味道,他脸上眉头舒展,竟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
**的月色,凉薄的湖水,喃喃细语,摄人魂魄的笑意。
花梓心惊,在生出万千意乱情迷的小调子里捕捉到最朴实的结论:“是不是淹傻了?”
不对,入水之前就傻了,明明不会凫水,为何要跳下去?
花梓想,自己果然是不祥之人,如今害的白玉曦精神错乱险些淹死。
可心里却泛着暖意,只因他追了过来,无论如何,他是追了过来。
他长而稀疏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花梓一慌,立时起身,却不想裙角被压在白玉曦黑衣之下,仿佛黑夜吞噬了白昼。
她怕极了,手上用力,抽回纱裙,这力气用的太过迅猛,只见白玉曦身子一滚,当真是面朝黄土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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