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做的,是比随侍在他身边要更加重要的事情啊。
这种兵荒马乱时候,最宜杀人。
啊啊,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吧,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而已,理应不难。
永顺九年八月十一,陆鹤夜与莲见接战与太平山,同日晚,陆鹤夜退兵,楚王世子强渡云林江,当日夜,宁家突入京城。
其实立下首入永安京这样大功的人,合该是莲见才对。
但是她非常爽快地让出了这个功绩。
得到楚王世子渡江成功的消息之后,莲见就下令停止进军,就地扎营休整,打扫战场,不分敌我救助伤员。
而莲见本人,主持了一个战后会议,凌晨时分,就和几名在燕家担任职务,同属燕氏的分家家主走了出去,巡视营盘。
走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庶出妹妹,只比她小了几天莲弦。
莲弦自小聪颖,除了莲见,是最受祖父喜爱的孩子,年纪小小就出仕宁家,广受好评,这次担心姐姐,便也随军一起来了。
她博学多才,擅长草药,兼之过目不忘,尤其是山川地形,只要看过一次,就如同镌刻在脑海中一般,仿佛活地图,今天这场奇袭,地形勘验计算方面,就多得她襄助。
她与莲见同父异母,不知怎的,却是所有姐妹里长得最像的两个,只有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两人气质截然不同。
和莲见坚强隐忍之下的清冷凛然不同,莲弦身上所有的,是她这个年龄根本就不该有的,一种仿佛彻底洞悉世事的圆融通达。
跟着莲见查看营盘,走到水源处,莲弦从怀里拿出一根银针,试探了一下水质,取出一包草药,丢入水源,让士兵们饮下之后,可以驱赶战场上浓厚的尸气,也预防瘟疫。
看着草药打着旋儿往下游漂走,莲弦施施然丢出一句话:
“我本以为姐姐会想夺取入城之功呢。”
“早晚要和宁家决裂,”扶着腰间佩戴的长剑,仰望天空,莲见慢慢说着,“这种功劳不要也罢。”
天空是一片即将绽放光亮前的郁郁青黑,她眼底亦是郁郁。
莲弦眯起眼睛,想了想,展颜一笑:“说得对。”
说完,她慢悠悠地去检查巡逻,边道:“不过今天只能再休整两个时辰,寅时就要拔营起寨了,赶向京城了。”
莲见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开始拔下草药丢给侍从的莲弦,对方满意拍拍全是泥巴的手掌,才懒洋洋笑看向自己的姐姐:“入城之功不要也罢,但是,维护京城安定,保护众多贵族和皇族,维持天家颜面的功能,却不能让给任何人哟。”
这点莲见想到了,但是对于向她提出这个建议的莲弦,她露出了嘉许的表情,点头称是。
莲弦却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古怪地看她,然后哈了一声:“姐姐早就想到这点了吧,现在称赞不过是为了顾全我的颜面?”
莲见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莲弦会这么爽快地说出来,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莲弦笑起来,走过去站在她身侧,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对了,姐姐今年的年纪是……”
“怎么?”莲见有了不祥预感。
“出征前还有楚王府上的人到家里去,说楚王的小儿子今年刚刚二十,和世子一母同胞,元妻所出,容貌俊美,性格明朗直爽,多少郡主公主都看不上,巴巴地来向你提亲,如果不是他姓宁,现在宁家又衰微,母亲大人说不定就点头答应了。”
莲见瞥她一眼,没说话。莲弦又是一笑,道:“这个都不说,众多燕氏一族世家子都来提亲,就盼着能入赘给你呢。我走的时候,母亲大人可一副快挑花眼的样子,只是有一个人她特别中意,算起来该是我们的远房堂哥,叫容与的,是家里嫡子,又是我们一族里仅次于我们家的一支,她喜欢得很。”
莲见很想说:你也十八岁了,就小我三天,赶紧先给自己猎个男人去,这男人这么好,你赶紧受用了算了。但是话到嘴边,看着笑吟吟的莲弦,就说不出去了。
段之十一 匕现
莲弦是庶出,母亲早亡,她敢说自己在对几个妹妹上毫无差别,但别人就不一定了,那样一句,她能跟嫡亲妹妹说,却不能跟莲弦说。
这么想了想,莲见叹气:“燕氏如今如此多的世家子都还未婚,我会留意给他们挑选合适人家的。”
这算不着痕迹地推托了吗?莲弦眯起眼睛,然后笑了起来:“嗯,也好。”→文¤人··书·¤·屋←
说完,两人并行,向中军而去,在快要走到的时候,莲弦忽然低低说了一句话:“是因为沉羽吗?”
“是又怎么样?”莲见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自己的妹妹,对方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样不对。”莲弦声音柔和,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莲见却感觉到一股凉气一点点从脊背上冒了出来。
她并不觉得自己和沉羽之间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和他堂堂正正相爱,彼此忠诚,誓言绝不放弃,有什么不对呢?
他们的爱情并没有伤害到其他的人。
“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莲见沉默了片刻,冷冷说道。莲弦却笑了起来。
“我没什么想说的啊,只是忽然想起来,这么一说罢了,我是你的妹妹,我自有劝谏你的义务。和沉家的婚事,真要论起来的话,闲话太多,不是什么好姻缘。”
说完,莲弦恭敬告退。莲见看着她远去,慢慢开口,低低问了一句:“那么,是不是当我执掌天下之后,就不会再有人对我私人的事情指手画脚?”
莲弦转身,和她面容相似,却显出一派闲雅气质的女子微笑:“若真有那天,天家无私。”
莲见没有说话,她站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宛如古老的雕像。莲弦看了看她,脸上悠闲的微笑越发重了起来:“朕乃天子,朕即天意,只看您能不能做到这样了。”
说罢,她翩然而去,再不回头。
八月十五凌晨,莲见率军入永安京。
而在八月十四午夜,莲见随身带五十骑先行入京,参拜皇居。
虽说是参拜皇居,但是大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忠心的侍卫还守护着皇宫。
楚王世子在进城之前虽然也三令五申严整军纪,但是杀昏头的士兵还是冲击了皇居,虽然被立刻制止了,但是日德、月德、星德三个门的守卫还是有所伤亡,门口血迹斑斑,哪里还有之前焚香咏藻夜成花的半点痕迹。
看着面前的宫殿,莲见心里生出了一点复杂的感慨。
她第一次进入这宫殿的时候,忐忑不安,戒慎戒惧,那时宫人穿行,袅袅香气,琵琶管弦,彻夜不息,而现在,整个宫殿里死气沉沉,一眼望过去,除了明光殿方向还有一点点灯光,竟然如个死城一般寂寂。
她来就是为了去拜访还留在宫里的原纤映的,到了明光殿宫门,她瞥到附近停了几辆马车,据说是城破的时候,几户被冲击烧毁的人家里有曾侍奉过纤映的女官,因为无处可去,又重新回到了主人身边。
通报完毕,莲见入了宫门,向正殿而去,就在快到时,她刚要按照礼仪恭敬行礼,忽然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恐怖至极的惨叫!
那是原纤映的声音!
莲见立刻冲了进去,只见殿内烛光摇动,纷乱人影迭沓,她余光瞥到内间一道白光闪过,正向中间袭去,她足尖一点,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她出剑极快,后发先至,只听铮的一声脆响,眼前一闪,此刻一击不中,急退而出。
莲见倒握剑柄,反手一个斜砍,一片秋水一般剑光倏然掠出,一声轻响,她已砍中刺客,但剑身波动传递到掌心,却是非常奇怪的触感,如同砍中了一捧轻飘飘的败革。
这一下失利,莲见抬眼要看的瞬间,只觉得剑上赫然一重,同时一轻,来人已借她一剑之力翩然而去,高达丈余的宫墙竟然完全拦不住那人,暗影一闪,已然无影无踪。
莲见压根就没打算追,她转身向内,地上横了几个护主女官的尸首,宫女们都蜷在角落瑟瑟发抖,居中被几个女官侍卫护在身后的,正是原纤映。
这个宫廷的无冕女王,此刻正苍白着一张脸,细细地颤抖着。
她一身就寝前的白衣,窄窄的袍袖下,隐约能看到一双垂下来的,了无生气的孩童的手。
鲜血,慢慢地,慢慢地,从她的臂弯里满溢而出。
一刹那,莲见忽然有了一种鲜明的错觉,仿佛时光倒涌,她回到了逼死莲安的那夜。
她几乎觉得眩晕,心脏突突地跳着,预感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发生。莲见勉强问了一句怎么了,把纤映护在身后的一个女官开口,说因为战乱的缘故,很多女官带了自家姐妹母女来避难,纤映全部收留,结果夜中忽然有一个女子暴起刺杀,几个侍卫勉强保住了纤映,但是……
说到这里,女官低下头去,声音喑哑,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女子则仿佛对周围一切恍然未闻,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怀里的孩子。
烛光半残,没有了烛罩,烛光忽短忽长,将一切映得如同一幕淋漓尽致残酷的剪影。
终究没有保住小小的皇子。
那是纤映的次子,三岁还不到的孩子。
纤映的袖子已然被鲜血染透。
那么小的孩子,那样多的血。
莲见忽然茫然起来,她说不出话,只能低声吩咐几句,让那些无关紧要只会瑟瑟发抖的女官到别处去,只留下一个年纪较长的心腹女官陪伴纤映,她自己则转身向外,安排好警卫,便重新回到纤映所在的内殿门口,亲自守卫。
看到那溢出的鲜血,她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十八岁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剑的手掌,一点点地看着,过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一层淡淡的血腥味道溢了出来。
她杀了不知道多少人,最开始会蹲在路边把胆汁都吐出来,后来就渐渐麻木了,那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她让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呢?
她一定让很多人哭泣了吧!
这么想着,莲见觉得心脏的位置慢慢地疼,只能改变姿态,抱住膝盖,感觉到夜风吹在身上,慢慢地凉。
但是,她还会让更多人哭泣吧。
莲见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让所有的人都不哭泣,她做不到,能做到的,大概只有神吧。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房间里,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一般女人的哭泣。
那是失去了孩子,母亲的绝望。
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哭成这样,所以,即便会让更多的人哭泣,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呢。
莲见漫无目的地,这样想着。
纤映的眼泪,是在怀里娇小柔软的身体逐渐开始冰冷僵硬的时候,才终于落下的。
之前她的思维是混乱的,就寝,剑光,孩子,鲜血,无数的碎片充溢在她脑中,组合成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片段,然后旋转,旋转,旋转得让她恶心。
有什么滚烫液体熨帖着她的肌肤滑落,然后冷去,和她怀里的躯体一并。
于是和神志一起恢复的,就是因为孩子的死去而痛彻心腑的疼。
宫廷的女王,所有贵族爱慕的女性,扑倒在地,紧紧拥抱着怀里冷透的小小尸体,哭得声嘶力竭,那种仿佛发自灵魂的恸哭,让人怀疑,她会从嗓子里呕出鲜血来。
她身边的女官几乎全都慌乱着,她们徒劳地匍匐在纤映身边,试图安慰这个女人。纤映却完全不顾,只抱着自己的孩子哭泣。
那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从她而来的,从她而终,那么娇软美丽的生命。
她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全心呵护,只盼他一生安康长乐,结果,却在她怀里结束了生命。
孩子的血飞溅上了母亲的长发和脸孔。
这样的哭泣直到凌晨,才慢慢低了下来。
纤映颤抖着,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惨青色的脸孔,雪白的脸上,泪光和烛光相映,现出一种诡秘的美丽。
不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当天边透出一线微薄青色的时候,纤映的抽泣声里有了细弱的呢喃。
女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凑过去细听,陡然发现,还覆盖着鲜血的长发下,纤映雪白的面孔上,泪水还不停滚落,她唇角反而勾起了一线笑容。
她低低呢喃:“幸好死的不是我……”
女官只觉得浑身恶寒。
然后,那个有着少女一般天真面容的女子侧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慢慢地慢慢地,居然兴高采烈了起来。
她最后竟然微笑起来,犹自泪痕未干的面孔上出现的笑容,妖艳得无法直视。
呀呀,孩子,你死得多么好,你为母亲赢得了多么好的局面。
她笑着说道,发自内心。
那一瞬,母亲这种身份,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内,彻底被吞噬而死。
剩下的,就是被权力这种魔物所凭依,永不得餍足,美丽的妖魔。
京都的黎明在皇子死亡而引发的慌乱中翩然而至,而在京郊奉山的崎岖山道上,大司祭长鹤夜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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