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唇 玻璃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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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唇 玻璃唇-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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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想,一会儿,是不是这门里,就飘出来一只新鬼?那时新鬼见了旧鬼,而非孙宝儿,该多么莫名惊骇,伤心痛泣,他爱的女儿,居然只剩一层皮了?
               呀,那该是多么痛苦,做鬼也要不得,成了一只苦命鬼了。
               出来一位医生,白袍大褂,面无表情,他们见惯了生死,不以为异,况是自找死路的,谁叫宝儿?病人要见。
               哦,孙富还会说话?我弹跳而起。
               柳遇春把我一指,她,她。直怕王队不让我见孙富一面,那么灼急。
               那好,请跟我来,不要说太过刺激的话,病人现在没有过危险期。
               我跟着医生进了急救室,只见孙富浑身都插着管子。有红色的血液在一滴一滴的通过塑料管道,进入他的肉体。
               那是肉体的饮料,生命的水,鬼渴了也希望喝一口的东西。
               宝儿,他抬了抬手,却抬不起,眼里隐然有泪。
               爸爸!
               叫了一半,哽住,说不下去。
               宝儿,爸爸没事,你不要急。他声线低微。但依然为宝儿着想,怕吓着宝儿,她是他的一切,风来他避,雨来他遮,在万不得已,他拼了命杀了那出卖的人,不外是为了钱,想让她衣食无忧,一生平安而已。只是他不知,她比他更早弃了这一世,因爱,也因了累。
               宝儿,不要相信徐素素,她不配当你的好朋友。
               我点头。他定吃了素素的大亏。
               不要相信柳遇春。
               我也点头,对他来说,把他送到监狱的人,他女儿怎么可以相信呢?
               谁也不要相信。他咬牙切齿,心跳加剧。他们……他们现在就在这病床上安了窃听器。
               哦,真的这样片刻不容,不留缝隙?
               不相信任何人,这倒也是真理。世人多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以同富贵,不可共患难。连李甲都可以把杜十娘买了,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
               奇怪,我和他,六百年了,居然有相同的看法,也真是奇异。
               难道前世是仇敌,现在是阴阳相隔的知己?
               我忙把他的手握住,爸爸,我都记住了,你不用操心,好好休息。
               应的诚心诚意。
               他看我应了,宽心一笑,万般释然,而后却皱了皱眉。显然这一笑牵动了伤口,肉体至这份上,已卑微,已穷家薄业,笑不起。
               我握紧了他的手,看他对宝儿如此的深情厚爱,我这只鬼也不忍他疼的蹙眉。
               他呆看着我,深情款款,也想用力,却软软的没了力气,惟有眯着眼,眼神突亮,额头泛着亮光,轻轻的叫了声,小眉(梅)……
               小眉?小梅?那个眉(梅)?小眉(梅)是谁?
               可是画眉深浅入时否的那个眉?
               他可曾为她画眉?
               35
               他闭上了眼,眼角有一滴液体缓缓溢出,千辛万苦,他要控制这滴眼泪,却控制不住,回忆崩溃,意志绝堤,对不起,小眉……
               对不起?
               沧海明月珠有泪。
               他呼吸起伏不定,海浪般喘息。我握着他的手,噫,这个男人,他风筝断线,魂魄在飞,飞向过往的年岁,他握着我,不舍的,拉着我这只鬼,跟着他的旧时记忆,不堪的面对一遍血淋淋的陈年往事,酸辣年岁。
               原来鬼魂相通,说的就是垂死的人,奄奄一息,鬼与他的魂魄靠的最近,最为相惜。
               红,一路是红,漫天漫地的红,有了血腥味,红的无耻,无有道理。
               玫瑰的红,深紫的红,酱紫的红,血般的红,淤黑的红,层层叠叠,红上加红,红里透黑,颜色淤积在墙上,地面,沟渠……臭了,吸引了一群群苍蝇。黑压压地。飞过。嗡嗡。长篇大论的发表着议论。
               革命小将,革命歌曲,大纸报。
               墙壁生了病,贴了膏药,一张一张,白纸黑字,控诉假血假泪,狰狞斗争。
               一个男孩,腰扎皮带,一身黄色军衣,衣服显然大的近似滑稽,十二三岁,走在街上,稚气未退,跟在一帮生龙活虎的少年身后,和他们一起唱:要敢于牺牲!要敢于牺牲!
               包括牺牲自己在内。
               完蛋就完蛋,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下定决心,(异口同声的朗诵: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
               这歌声让人热血沸腾,他虽小,也被点燃了一颗红心,他也要革命,要批斗,要顶天立地,他那正在发育的血肉之躯,渴望暴风雨的来临。
               他跟着他们,做了尾巴,一拥而上,一鼓作气,四处翻腾,又打又砸,好不快意。走进一个园子,他随着别人撕书捣毁,有人在前院把男主人打的皮开肉绽,剃头认罪,这样的骄傲时事,却轮不到他做,他们嫌他人小没有力气。他的责任只是在后院乱翻,乱撕,或者一时意气,点一把火,把书烧毁。
               他从书架上往下扒拉东西,却看见门后一双惊恐的大眼,吓到无有眼泪,两只小小的手,捂着嘴,怕的不敢叫出声息。
               那是个比他更小的女孩子,瘦瘦的,脸白如玉,泛着瓷器般的光,那瓷器也是他在另一个收集这些东西的牛鬼蛇神家里见过的。要不是她眨了眨眼睛,他都怀疑她本身便是一个瓷器。他僵僵懂懂,朦朦胧胧的知道这便是美。却不肯为那美屈服,抖了抖黄军衣,狐假虎威,大踏步的过去,吓她,不许动。把手放下来。
               这句话本身便有矛盾,而她竟然遵循,先把手乖乖的放下,大眼里有泪,在里面湖水般盈盈徘徊。惟命是从,不敢有违,甚至不敢把湖水溢出一点来,怕这小小革命家生气。尖尖的下颌,一瓣刚开的茉莉,耳朵也两朵不知名的花儿般,倔强,惊艳,秀气,稍稍伸出,似乎伸出枝头的玉兰,具有莫名之美。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安静温良,顺民两个,乖乖的贴在耳际。
               而那小小的耳垂上面,有一滴黑色的东西,如他在田地里捉的虫子,圆而小,爬在花瓣上休息。
               他不由静静屏气,然后轻轻的一摸,说,嚯,你的耳朵上有个瓢虫!
               她被他的话逗的破涕为笑,严词正语的为自己申辩,你胡说,那不是瓢虫,那是痣!
               那是痣,今生印在他的命运里,铁的事实,烙过的印记。
               他摸了摸头,也恢复了稚气,无话应对,只好问,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
               告诉我吧,好不好?
               那你叫什么?她居然要他先把名字交予。
               孙富。
               35下
               孙富。
               她咯咯的笑,你比我高,肯定你大,我是小眉(梅),以后我叫你富哥哥好不好呢?
               好啊。他摸摸头,问她,那个眉(梅)啊?眉毛?梅花?
               眉毛。她把自己眉毛抹了一下示意,明白了吗?
               他点头,明白啦,她做妹妹,那太好了!他喜欢她,不问缘由的喜欢,她似乎生来就是他的妹妹,躲在别人家的门后,等着他来说那一句,嚯,你的耳朵上有个瓢虫!
               一阵脚步声,从前院向后院,洪水般淹来,这声音他太熟悉,他们一惯批完了牛鬼蛇神,才割革命毒草,伸张正义。
               而小眉,她是牛鬼蛇神的子女,他们进来,不会放过她的。
               他拉着她,突然背叛了革命,当了情感汉奸,跟我来,小眉。
               把她藏在一张床下,他也钻了进去。两个人抱成一团,里面灰尘飞舞,尘埃扬起,呛人口鼻,她不由的想打个喷嚏,他忙忙的捂住,心里念着,小眉,小眉,这个时候不要打喷嚏,不要打喷嚏……
               最终那个喷嚏无声无息,死他掌里,零落的鼻涕,飞花碎玉,溅他一掌,他只觉温暖一如春天的毛毛雨。
               自此后他不做那些革命小将的尾巴,他做了她的尾巴,偷偷的,两个人在一起。
               她给他讲故事,她看过很多的书,懂得真不少呢。他给她捉蜻蜓,蝴蝶,瓢虫,莹火虫,有时候还抓个青蛙吓她,她明明怕,反而不跑,只是往他怀里钻,把小脸埋在他的衣衫里,蹭着,富哥哥,富哥哥……
               富哥哥……
               富哥哥的叫声里,流年过去,比他们大的都上山下乡,和他们同龄的又都因他的悍气,不敢当面侮辱她。而她白日的跟着他,晚上独自回家睡。年少的时候是快乐的,因有了他,一切安全,简单,快乐,明媚。
               他渐渐有了喉结,胡须悄长,上下两唇生了春草,毛茸茸的。而她渐渐丰满,一如果实,美丽圆润,散发着果实才有的气味。
               在这其间,断断续续有回家探亲的知青,突然回来,突然走掉,如同路过的鬼,脸在暗夜里亮一下,又息了,远去。他们和这城市亲近,远离,这城市和他们脐带相通。它是他们记忆的母体。
               而她的美,开在这片红色城市沙漠里,无遮无掩,亦无法鞠在他的手掌里,轻轻的藏起,不让别人看见。
               一个月夜,温暖的月夜,他送她回家,看着她进了她家的门,说,小眉,明天见。而她走到门口,还回了首,摸着麻花辫,说,富哥哥……
               说到一半,却红了脸,不肯说了,玲珑的身子一扭,跑回了屋,给他丢下了一句,明天,明天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可有些事,不能等待,往往一夜之间,山崩海啸,把前尘席卷,片甲不留,静静湮灭。
               谁说回头是岸?
               回头也没有岸,回头有时候往往看见地狱。
               血污,肮脏,铅凝的死灰的一片。
               第二天,她没有来找他,他找她去,她门也不开,就是不见。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但持之以恒,天天来找她,他要问她个明白。
               直至一天,她立在门口,手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那是个装病返城的知青,她冷着脸,孙富,以后,你不要找我了,他不愿意看见。
               什么时候,她和他在一起,要问另外一个男人的意见?
               呵,女人,有了新欢,弃了旧爱?这么快的翻脸?
               他想砸那小子一砖,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但他没有,他只是看了她一眼,那花瓣上的瓢虫,仍是历历在眼,但,从此却不再属于他,他如坠冰窟,他踉跄而出,他告诉自己,她,不过是一个黑五类的子女,水性扬花,有什么了不起?
               从此除了上班,就是找劣质酒买醉。过了一天是一天。
               不知世上何年,其实,不过,只是,过了十个月。
               街上人流汹涌,人们兴奋莫名,每个人都在为别人的凄惨兴高采烈,犹如过节。
               人人崇高,人人是道德家,吐着唾沫利剑,杀人不见血。
               他人即地狱。
               大家快来看破鞋!喊口号的。
               我看这小狐狸精从小长大,一直觉得不是个好东西,果然破鞋。有先见之明的。
               这破鞋长的不错啊!悄悄咽口水的。
               方小眉,老实交代,野汉子是谁?野孩子那儿去了?不交代就是反党,反革命,反人民的三反大破鞋。搞审判的,深得文革三味,言语深刻,学到骨髓。
               方小眉?!
               久违的名字,箭般射入他的耳朵,直钻脑髓。他丢下自行车,他奋力钻进人堆,他看见了她,他们再次相遇,却童真早失,覆水难收,有了距离。
               这样的场面,她是主角,他是看客,咫尺天涯。相逢不如不见。
               心碎欲裂。
               她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只不辩颜色的破鞋,被人五化大绑,胸前的双乳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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