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回头一看,一张狐狸脸,尖下巴儿,柳叶眉。
宝儿,给你衣服。她递过一件玫瑰色的衣裳给我。
我伸手接了,学着别的女人样,换过,随着音乐登场。
台下黑压压的是人,台上是我刚在后台上看过的女人,一个个身材修长,风骚的走在一个临时搭建的T形的台上,挺胸、抬头,扭腰、提胯……
呵,这便是秀?这样的秀没有人走的过杜十娘。
我踩着乐点,走在了台上。台下各色人等的眼光,齐刷刷集的向了我。没有人能走出这样的步子,坐唱念打,为这行如风中柳的姿态,老鸨妈妈没少打我。
一个男子在呆呆看我。
呆头鹅一只,杜十娘在六百年前见的太多。但仍是要诱惑他。
眼风放出,开头、伏笔、高潮、结局,一路起承转合,风行水上,羚羊挂角。杜十娘的媚眼儿原是一篇好文章,引男人的心从高处跌落,跌落,直线的跌落……
跌落了却不要他了。
不是我残忍,那是做为我做妓女杜十娘的职责。
4
全场冰凝的静默。
而我风中金线柳般袅袅而过,直至走回后台,掌声才从前台化成了水,泼溅而来,不肯歇息。
他们这才醒了,而我,要的便是这效果。
那胖男人上下打量我,吃惊地,结结巴巴,你……你还是孙宝儿么?
柳遇春拿瓶饮料过来递我,并厌恶推开他,说,老包,你要不要看眼科?她不是宝儿是谁?人明明在这站着,却问这样发神经的话。
老包?老鸨!包家文。一回人世,冤家尽数遇着。
我笑,却不说,柳遇春错了,这个老包没发神经,是个精明货色。
老包也笑,拿胖手掌拍我肩膀,宝儿啊,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一日不见,就害的我要看眼科。
柳遇春也笑,你早该看了,宝儿本来就好,是你自己没有眼色。说着顺势揽住了我的腰,拉他怀里,令那胖手从肩上滑落。
咦,他的宝儿别人碰不得,却为何又送至这种声色场合?
前台有人跑来在老包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包便大喊,徐素素,徐素素……唤狗一样的。
徐素素?!
我那同院的姐妹也在这?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一个女人跑来,喘着气儿,尖下巴儿,柳叶眉儿,一张狐狸脸,分明是刚才递我衣服的女子。
她个儿小小,只及我嘴角,刚才因我坐着,没注意到。
她不看我,却巴巴的望着老包,说,什么事?老板。
你快去拿几件衣服给宝儿换了,前台都等着看宝儿的秀呢。
徐素素一脸难色,老板,现在好一点的衣服都让别的模特穿上了,我找不来的。
那老包的脸做开了水陆道场,一脸凶色,去,剥也要从她们身上剥下来,要你是吃干饭的?
六百年了,道道轮回,他从老鸨妈妈到包家文包老板,仍是如此死性不改,欺小凌弱。
可人活着谁不若此?强食弱肉,天经地义,他是靠这吃饭的。
但我不愿素素为难,笑问一句,包老板,你家可有哥哥叫包家武么?
他回头看我,胖脸愕然。
柳遇春也在耳边说,宝儿,你怎么了?你知道包家文没有哥哥。
我拉了素素的手说,包老板,对女孩儿温柔点。要不你即使叫你那会动武的哥哥来,宝儿我不上台,你又能怎地?
半笑半胁迫,对这样的人,就得给一碗馄饨汤,加一点酸辣料,我做妓女久矣,深黯其中决窍。
六百年前,就常常这样给老鸨妈妈下药。
那老包看我,突然抚掌大笑,说,宝儿好幽默。只是衣服不好,你还肯上台吗?我也是为你好。
是个聪明人,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
我点头,我上,别人是衣饰人,我是人饰衣。杜十娘是谁?肢体的淹然百媚,不用靠衣裳做形容词打理。
况我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
而鬼,鬼是自带三分妖惑人心的魅,这个一看字便可知。
老包笑,笑的有点谄媚。他怕我不上台,只要我肯,他便适了前台观者的意。
那笑脸渐渐收拢,收拢如六百年前妓院对门王二酒店的一种食品,嘴角处打起几个好看的褶子,一如汤包。
我突的胸口的皮紧了一紧,皮下的骨痛了一痛。
好在无心。
忙拉素素的手转身便行,连柳遇春在身后叫都不曾应。
应不得,不能应。
一如鬼差来抓,急急如律令,我只能忙忙逃遁。
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来你还记着王二汤包,为只为了一个负心人。
这褶子我太过热识,它是王二汤包的徽印,菊瓣一样细细的开着,令我做鬼也不能忘了它的形。
为只为那家包子皮薄、馅香、汤勾兑的好,又玲珑巧致,李甲最最爱吃了。
在从良的前一夜,曾一手执筷轻轻拎着汤包,一手端着盛佐料的洒金碟子,在床头,一口一口喂给他,问,李郎,李郎,好吃么?
他点头说好,我笑着喂他,那喂着的是杜十娘滚汤圆润的爱情。
以为这样便可一生一世,凡凡尘尘的为人妻,过淡定从容的人生,而他不肯。
他不肯,我错了。婊子不配有爱情。婊子的爱情只是床上的呻吟,离了床,便碎尸万断,永劫不复,碾化为尘。
愤愤恨恨,指尖只想抓紧什么,捏碎,捏碎,把记忆也捏碎成烟,断成一节一节,做鬼从此不惦前生。
但愿从未有前生。
可素素似乎着了疼,一脸惶恐,惊异交加的大喊,宝儿快快放我。
她在求救。
后台四下人群聚拢。
忙松开手,素素的掌心已沁出血来,五个指甲挖出的血洞,五弯月亮一般盈着暗红。
那是我的愤恨,却不该加于素素之身。
忙变长指甲,举手示众,说,对不起,素素,指甲留的太长了,我一不小心……
素素惊魂未定,哭着摇头,不,不,你那不是指甲,分明是刀。我痛啊,痛……
边喊边摇着那只伤手。
柳遇春与包家文这时跑来,赶开人群。
包家文看也不看,大喊一声,徐素素,你娇气什么?不就几个指甲印,有那么矫情?
素素不敢哭了,他是她的衣食父母。
柳遇春却走过去握住那只伤手,一看,显是吃了一惊,抬头看我,目光严厉,欲言又止。
素素,对不起,宝儿这两天有点事,心情不好,不小心伤了你,实在对不起。
呵,他替我道歉,道的还诚诚恳恳。
你别哭,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边说边拉她往外走。
我也跟着,对于素素,我不想伤她,这一切皆是意外,一只失控的鬼的意外。
孙宝儿,你去那?是包家文在身后唤我。
我陪徐素素去医院一趟。我边走边答。
换衣服,去走场。他说,声调平平,却斩钉截铁,军令如山。
我不由站住,回身把手轻搭他肩上,指尖软软捏拿,并娇笑问他,如果我不去走场,包老板,你会怎么样?
他胖脸一端,表情莫测,声线更平,不肯吃我花花招式。冷冷地说,如果孙宝儿脑子里没养鱼缸,她会知道我将干什么。
是个利害角色,利字当头,能软能硬,见风施舵,不肯因色失大。
我不是孙宝儿,而是杜十娘。我是一只鬼,皮下根本便是一堆白生生的骨,那有脑汁为鱼做食,何必讽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怕失业,可徐素素怕。
看来这次我输,包老板知我软胁在那,一如老鸨妈妈。
可我不愿输,六百年前太傻,输给了爱情。六百年后,我不想输给一个智力上相若的人。
搭他肩上的手,柔腻的蛇般游走,抚他发丝,一根一根,风吹发底是头颅,包家文的头颅,他有脑,而我没有。
声音软至发酥,调了蜜油,包老板,让我看看,只看一下,哦,你的脑子里可有鱼游?
5
不要玩了,快去换衣。包家文用力的推开我,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显见是指尖的冰凉,令他感到不适。
我在水里呆的太久,己是寒气入骨。
仍笑看他,怎么?包老板不让我看么?
包家文脸色一转,堆了一脸的笑,宝儿,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咱这模特班子,又不是正经的名牌班子,还不是人家叫怎么样就怎么样?看我平时待你不错的份上,好好走场子,再说,这对你说不住是个机会呢。
惯常的老鸨做派,诱人以利,伏低做小,我才不会上当。
还不肯?他边推我进更衣室边说,孙宝儿,告诉你,台下有位电影导演,说不住看上你,你就从此当了电影演员,青云直上了。
电影演员?什么东西?能令人青云直上?
这可是个机会。他眨眨眼说。
机会?
我最不相信机会,六百年前的那个机会,己令我百身莫赎,追悔有加了。
但仍进去换衣,他是老板,总得给他方便,以后好予素素方便,她是人,要衣食住行,活路一条。
又走在台上,三千青丝,随着身子一步一摇,缠缠绵绵,婀婀娜娜,越发衬出孙宝儿的好皮囊,杜十娘的好韵致。
台下那只呆头鹅,看的脖子伸长,眼睛直了。
不禁想诵首骆宾王的《咏鹅》给他听了,这一招曾和一个京里的官爷玩过。
那时正是尴尬时刻,李甲在院中居的久了,囊箧空虚,手头拮据,老鸨妈妈时不时给他脸色。那官爷却来了,仗着银子,进了院子,点名道姓的要杜十娘,而我正和李郎情好意密,如胶似膝,怎肯接应他了?
老鸨妈妈急赤白脸,软硬胁迫,在我的房门外指桑骂槐的叫,妓院是风月的场,销金的窟,谁到老娘这儿谈情,就该备足了银子。没银子,做不起嫖客,就该爽爽落落的走人。如今却占着大好的人不付钱,以为老娘是万岁爷派来开人肉救济粮的?老娘还靠此讨生活,过日子,天下那有这等坏人生意,把脸揣在屁股里死乞白赖的嫖客?
显是骂李甲的,我气的心若刀割,李甲却面呈灰色。
我忙用双手揉他英俊的脸,李郎,李郎,不要生气。
希望把那灰色揉了下去。
这老东西,贪心不足,李甲给她的不少,她在我身上赚来的银子那真是数也数不着。如今却蛇心吞象,狗急跳墙,翻脸不认人了。
她竟骂他!看我怎么收拾。
我理了理衣裳,叫画眉开了门,走了出来,低笑着说,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儿明说,女儿去接便是,用不着这样扯喉咙,弄嗓子。
她看我肯出来,立马换了脸色,亲热的拉住手说,女儿,你面薄,这穷小子,让妈妈替你发落。
呵,还是为我操心的?可见天下人为己的时候,都打着红艳艳的幌子。
我下楼见那官爷,他着了一身白衣,皂白靴子,手里还摇着扇,一脸蠢相,看见我活脱脱成了一只呆头鹅。
我浅浅一笑,低声嘱画眉,拿我的织锦红帕和红绣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