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别的记者,中国的,韩国的,也闹嚷嚷的提问。
他拉着我的手,对此提问理也不理。要走,要突围,要突破这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记者们不依不饶,拉住了我,这位小姐,你怎么认识山口先生的?你怎么和山口先生走在一起?山口先生一向行踪无定,请你告诉我们一些山口先生的日常生活细节好么?
闪光灯雪片般飞,铺天盖地。
燕山雪花大如席。
媒体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个体的隐私和秘密。
山口生气了,银子一般的发几近直立,怒吼一声,你们想干什么?你们?
正闹的不可开交,只听得警车声近了。我看了山口一眼,怎么,难道谁因此而为他报了警么?
他摇了摇头。
记者们一时安静下来,一队警察穿过人群,剑般直入,我和山口正茫然,他们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
请问你是不是杨爱?一个大高个问我。
找我?我心头一凛,只好说,是!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我不得不掏出。
“喀嚓”一声,一个铁制的手铐,拷在我的腕间,方寸之地,已将我困。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和山口,如果人人知道他喜欢的女人曾经是个妓女,他还会和我一起看樱花么?以他一向高贵的身份,况且他的作品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爱这么好,却这么短,我只能拥有片刻的美好。
樱花,在那一刻,我看见它了啊,它已然纷纷坠落,一地的落红。
——我不能牵累这个老人。
山口要把我拉往身后护着,我自觉的往警察这边一靠。从此,咫尺天涯,爱,只能埋在深心。
忘了我,山口先生。我低声的说。
他不肯,他在和警察纠缠。我知道,人类的感情,最最残忍的一份,便是忘。这个忘,便是让你心亡,曾有的一切,曾与他共有的过往,生生的死了,从此杨柳之岸,晓风之月,江之上舟,楼上之帘,只是一座存留于记忆深处的坟,还无凭悼的清明节。
警察把他推的一个趔趄,说,请不要干涉我们办案,杨爱涉及卖淫罪,我们才逮捕她的。
记者们哄然,闪光灯再次“咔咔”的响起,雨点般密集。千载难逢,和大作家手牵手的是三陪女生,这新闻真够大浪拍岸,惊世骇俗。
有警察喊道,不许拍照,不许拍照。说完带着我穿过人群。山口紧紧的跟在身后,喊着,爱爱,不要怕,我会来保释你的。
身陷牢狱,我谁也不怪,却放心不下一个人。猛的停住脚,山口,帮帮我,想个办法,这事千万不要让我弟弟知道。
是的,我那高校上深造的弟弟,他怎么能突然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在那点着头,满头承诺的银发。可我知道,这太难办了,他不过是为了不让我操心,我在为难这位老人。
说完,我转身,一步一步,命运已经将我置于谷底,下来的路,我只能在那谷底寄生爬行。
街上不知道哪家的店在播着一首老歌,是那英年早逝的张雨生的声音,那声音金属片一样在远处坚强的自信:
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
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
因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对自己的承诺
对爱的执着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跟着希望在动
……
我的眼泪突突的爬出,两行赛跑的蚂蚁似得。谁的未来不是梦?都是的,唱歌的人就那么样在梦里死了。
未来是什么?
我是没有未来的人。
第五章政府名令禁止卖淫
进了警车,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徐佛,她在里面呆着。一看见我,就破口大骂,为了点小钱,就把老娘出卖了?杨爱小婊子,你看清楚,老娘是什么人?老娘即使下十八地狱,也会带个垫刀背的……
原来是她把我揭发了。
我没有去告发她,是谁,是谁告发她了,她却全部赖我身上?
不想与她辩解,此时此地,辩解皆是奢侈的。
到了警察局,警察把我和徐佛分了开来盘问。主要问的是“九·一八”嫖妓事件,与我无关,我诚实相告,那警察颇为失望,只好命人把我推推搡搡的拉着,送往牢里。‘
那是一间四壁皆灰白的小屋,不清不楚的白,一如人生的底子,掺了黑,兑了污浊,不知道多少来来去去的人,才给了这壁这份龌龊。里面站着坐着几个老老少少的女人,一看都是风尘女子。她们看着我进来,有人冷冷的睥睨,有人嘻嘻的笑,拍着巴掌,欢迎一般,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人总是这样,不幸的时候,希望更多人与他同时不幸,如同黄泉路上,断腿的喜欢看见缺胳膊的,鲜血淋漓的喜欢看见没脑袋的,别人的痛苦大于他的,他就快乐,那样大家就真地众生平等,皆不曾孤独。
其中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缩在一角哭,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沟渠交错,她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女人说,真可怜,刚出来做,就抓进来了。
另一个道,她的老板会来保释她的吧?
那女人扁嘴,她又长的不好,值得老板花钱?我看她也就蹲局子的命,抓住就抓住了,白蹲几年局子。
做妓女,也要生的好,生的不好,不但没有英雄救美的传奇,而且步步皆是坎坷。
我刚打算走了过去,安慰安慰她,一个发廊女挡住了我,上下打量着,看你就是星级宾馆出来的小姐。问一下啊,打听一下行情,你们陪客,一夜多少钱啊?
别的女人也凑了过来,要探讨经济数目。
我忙躲开,往事如风,现在,我不想再提这个。沉默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啧啧,都是同行,进来了还装清高?那女人唾了一口唾沫,表示鄙视,转身走了。
不都是卖?星级宾馆的就高人一筹?呸——
有人附和。声声的呸,此起彼和。
不都是卖?
错了,卖与卖不同的,这个世界,宋瓷官窑价值千金,普通的陶瓷罐子,几元一个。
女人就是这点贱,喜欢彼此凌辱,比个高低,给男人取笑的引子。
我只当没有听着,正要走至那女孩儿的身边,屋外却有人唤,杨爱出来!
又是怎么了?
我转身出去,到了审查室,一看,是山口,这么快,他就来看我了?
他一看到我,就一把将我抱住,爱爱,没事了,咱们回家好了。我保释过了。
保释过了?
我心惊喜,好快的速度,但愿弟弟什么也不晓得。看来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忙忙要跟山口走了。
谁知警察却叫住我,杨爱,请把你个人非法所得全部交出。
非法所得?
我爱钱,那是我的依靠。我付出了那么多,才换来的。青春,肉体,时间,难道现在却要一无所有了么?
惟有撒谎,没,没了,以前从客人那弄的钱都花光了。
那警察“咚”的一拍桌子,鄙夷的说,杨爱,老实一点,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政府名令禁止卖淫,你一个大学生却明知故犯,虽然这位先生已经替你交过罚款和保释金,但以前你在银行的存款务必全数交出来,我们都知道,你的妈妈桑都替你交代过了。
徐佛,这天杀的老油条,她要死,也要从别人身上割二两肉。
那些钱,有用途的,真是不舍。我正犹疑,山口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说,爱爱,交了吧,有我照顾你的。我要娶你。
这样的地,他在许诺,许的是一生一世的婚诺。
第五章为了生,他做了千古罪人
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把卡号和密码留在那警察递过来的本子上。那警察打电话去核实,半天朝我们挥了挥手,可以走了。
我依在他的怀里,只觉茫然,从此而后我身无分文。来路不正的钱,就这样烟消云散,只有他,他是我今后惟一的依靠。可他是我能依靠的吗?他可是位大作家啊,生活的隆重而典雅,让世人知道,他娶了位三陪女为妻,又不知有多少根舌头自愿嚼断,制造唾沫,给他的清誉泼污,生菌。
刚要抬头和他说话。却看到贵子就站在他身后,妖异的笑,如是,绛云楼着火了,如是……
是火,刮刺刺的火苗,咻咻着,火苗妖艳的放纵,如欲望强烈的女子的舌头,焚毁一切的吻着半边天空,天色一时红潮澎湃,黑烟一股股群妖般上涌。天堂地狱,毁灭原来是这样动人。
人声鼎沸,救火啊,救火啊……
下人们提桶的提桶,拿盆的拿盆,人影纷窜,而她和他立在火前,一动不动,两尊泥塑木雕,互相对视着,如同仇人。
刹那反目,为了国恨。
如是,你这是何苦?他的白发皆让火映照成红色,如同燃过头顶的愤怒。
我就要烧!她冷笑着,你就投降吧,你这个没骨头,贪生怕死的男人!
他亲自写了降书,他亲自开了城门,他亲自迎接清兵进入南京。这是何等的耻辱?为了生,他做了千古罪人!
于是她放了一把火,这一把火,烧掉的是她对他的爱,她和他的曾经,那楼里,有他和她双双伉俪情深的身影。
如果影子有灵魂,那么烧了吧,燃了吧,死了吧,爱与恨,让一切都成灰烬。
如是,清兵答应进了金陵不屠杀老百姓,我才和别的同僚答应开了城门。
住嘴!
她打断他,火光照着她的脸一片潮红,整个人因气愤而在风里飘摇,她本身便是火的化身,炽热,猛烈,燃不尽就会不屈不扰。
如是,你难道想金陵也如扬州,来个十日大屠杀吗?当日清兵兵临城下,黑压压一片围住了南京,你知道皇上在干什么?皇上已经跑出了城,他这一跑,早动摇了军心,各个掌握兵权的将领也忙着收拾细软逃生。你让谁来守城?如是,我吗?我已老,我只是一介文人,我只能为老百姓求来最大的生存。不降,遭殃的只能是老百姓。我死不足惜,可怜了金陵芸芸众生……
她看着他,鄙夷的看着他,眼光如刀,在他的身上施展着凌迟之刑。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钱谦益,你就说你怕死,何必找这么多借口,给自己抹粉上脂?
他在她的逼视下,只觉自己没骨没肉,成了一堆废物,惟有仰天长叹一声,如是,你不理解我,谁来理解我?如是!
她不回答他,只是转身去看绛云楼,火里那楼燃的越来越猛,救,已经迟了,不久它将成为一片灰烬。他的眼里隐然有了泪影,她烧的是他和她的爱情之碑,当初,因了爱,他才筑的这巢。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烦忧。
第二日,他就离开了半野堂,他不能面对她对他的冷漠,曾经那么爱的人,如同路人。她鄙视他,谁的鄙视他都可以笑傲,惟有她的,会让他疼痛,以至于在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