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翘,你走吧——
我的手一软,放开了手里的簪子。
她是我养大的孩子,一千年前我错杀了她,一千年后,我更不能再伤她。
她的脖子一滑。她本来就是一条鱼,我根本握不住她。刹那,她跃离了浴缸。她站在我的对面,簪子已经到了她的手上,她的脖子完美无缺,她拿着簪子抵我的下巴。
她根本没有受伤,她又在骗我。
我浑身湿透,她溅了我一身的水,水珠顺着我长长的发丝流下。
顺着我那要缠住林廊的千万只黑色的足流下。
我的发丝都出汗了。
片刻,乾坤颠倒,我又输了。输给自己对她既悔又恨,未泯的善良。
她的眼睛骄傲而凌厉地瞪着我,鱼玄机,你去死吧!
翘儿,你就那么恨我?
我放低语气。人在屋檐下。
是的。我恨你!我恨林廊!我恨温庭韵!她咬着牙,咯咯地响。
你恨温先生干什么?我大吃一惊。绿翘从未见过温庭韵呀!难道……难道……这善解人意的女孩儿,一千年前,就窥破我一直不肯告诉她的一个秘密吗?
你死了没半年,那温庭韵也跟着病死了。你可知他怎么死的吗?他是后悔死的。我在曲江池里,日日看到他在曲江畔边忏悔。他后悔没救了你。他后悔爱小蛮的时候,你还没有长大。他后悔你长大了,他却又老了。他后悔不敢来爱你,又错误地把你许给李亿。他更后悔李亿走了,他还没勇气来娶他的女徒弟。他有许许多多的后悔。他后悔自己的一生,他是后悔死的。哈哈,一个后悔死的男人呀——
——温……温先生真是这么死的吗?我喃喃反问,我不相信温先生爱过我。他不爱我,才会令我,碾转风尘,沦落在别的男人的手掌。
是的!她把簪子猛地戳进我的脖子里,我的脖子一痛,有热的液体,顺着肌肤流下。
翘儿,不要这样!
我求她。
她恨恨地看我,晃着她鱼的尾巴。为什么不这样,鱼玄机?我就要这样!就是因为你,因为温庭韵,此生,陈韪又要错过我,你明白吗?鱼玄机,你明白等待的痛苦吗?时间,等待的时间,那么长那么长——
她的眼里,又开始分泌那白色的眼泪。她真的心伤。
这和温先生有什么关系?翘儿,林廊可是陈韪转世而来的?
哈哈,那个负心人,你高估了他,也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他才不肯为谁念念不忘。林廊是温庭韵转世而来的,你知道吗?这个后悔死了的男人,他等了又等,历了数世,好不容易等到此生能遇到你的。又怕自己此生不够美,无法讨你欢喜,于是在孟婆店前,鬼魂堆里,他拿他此生八十年的命数和陈韪达成一笔交易。他要陈韪的容貌,陈韪要他的命数。为只为你鱼玄机喜欢美,索要美,耽于美色,沉溺肉欲,荒淫无度,贪婪无耻,行止如娼……
她又开始历数我的罪状。
而我顾不得反驳一语。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一切,对我来说,来得太迟,知道得太迟。
林廊就是温庭韵转世而来的呀,怪不得我对他那么难分难舍,难离难弃。我爱了他那么久,那么久,今生遇到,怎么能弃他而去?
可我已经来不及。
簪子更深地插进了我的脖子。
翘儿,我还记得,在敦煌,你躺在菜板上的样子,眼睛葡萄一样黑……
她的生命是我给的,紧要关头,我得提起这一笔。
她手里的簪子一松。雌性最懂雌性,即若她是妖精,她也有她的软肋。
第55节:伤害过你的男人
乖翘儿,我放软了声音,脖子上的痛,让我不得不放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我的乖翘儿?
她的眼里,又有乳白的雾浮了起来,凝成两粒银白的珠子,挡住了整个眼珠。
那是鱼的眼泪。
我读不懂鱼的眼泪。
我是一只妖精,掐指一算,知道历了数世,陈韪又可投胎男身,与我尚有一段姻缘。于是巴巴的在孟婆店前看他转胎,谁料这贪生怕死之辈,不认得我不说,一听说有八十年寿数可换直扑上来,直怕迟了换不得。我还期望他什么?一个我刚刚为他死了,他就说我是浪蹄子的男人,我能期望他什么……
说着,那两粒眼泪落了地。
原来,她早晓得陈韪是什么货色。
翘儿,生命里那些伤害过你的男人,你为什么不忘掉?女人得为自己活着。
我劝着她,似乎也在劝着自己。
你忘掉了吗?鱼玄机。她冷笑,你也没有忘掉!我就要你死!一千年前,我才十六岁,你就打死我了……
翘儿,我还过你了,我自己也断了头的。我直逼着她说。
簪子松了一松,她眼又在分泌白色的液体。她说,鱼玄机,我尊你,敬你,爱你,可你为了一个男人,就打死我了,鱼玄机……
对不起,翘儿。对不起。
鱼小姐,鱼小姐,有人跑了进来,是保安温璋,他担心我,跟了来,进来找我。他紧紧地抱住我,看着我脖子上的发簪,手忙脚乱,你为什么要自杀啊?鱼小姐,你为什么?
他看不见绿翘。
绿翘也不要他看到她。
绿翘松开了簪子,摇着她鱼的身子,摇摇摆摆地滑进水里,红顶白身地游在浴缸里。她的声音,哧哧地在我耳边笑着,邪恶地笑着,鱼玄机,别以为林廊有着温庭韵的心,陈韪的皮,你就得到了完美。你错了,皮也有记忆,温庭韵一旦得到陈韪的皮,必带了陈韪的风流习气。你等着,没两年,林廊就会离开你的,他会嫌你老的。鱼玄机,鱼茉莉,你老了,他就不会要你了……
不会要你了……
24
李医生,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看着我面前的这个姓鱼的女人,摇了摇头。虽然我是心理医生,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什么前世今生。
骗女人和小孩子还成,可我是个成年男人。
我前面记录的这一大段一大段的故事,都是这个叫鱼茉莉的女人亲口所讲。她是个适合讲故事的人,声带暗哑,富有乐律,听上去有着历经沧海桑田的性感。我十分喜欢和她说话。可喜欢和她说话,并不等于要相信她说的话。在我看来,这女人应该是一位深度的幻想症患者,医不医好她,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把握。
我就知道,没人会相信我的话,包括心理医生。
那女人笑了起来,手里夹着一根烟,一边懒洋洋地吸着它,一边懒洋洋地对我说。
鱼小姐,你在我面前,是活生生的。我天天在电视上见大明星林廊,想来他也应该活得好好的吧?我开玩笑说。
是的,他没死,我也没有,我们都让医院救活了。
那女人笑着,把烟往烟灰缸一按。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递我,李医生,送给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鱼缸,鱼缸里有一尾好看的金鱼。
噢?这就是鱼小姐故事里提起的那尾鹤顶红金鱼吗?
是的。
那么名贵,你送我,林廊可——
她豁达地笑了,笑的时候,眼角有细碎的皱纹,水波一样一闪一闪的。她仰起了脖子。她习惯把头抬得高高的笑。鹤首翎姿,睥睨尘寰。
我看到她细白的脖子左侧,有个指甲盖般大小的疤,泛着粉色。
这就是她所讲的,那鱼精留给她的?
我没有问。我不想令她更深地沉迷于这个故事。我的职责,是把她从这个故事里解救出来,而不是更加深入。
——林廊要我送走它。他老要出去演戏,没空养它。而你知道,我是不会再养它了,它干涉到了我们的生活。
她说。说完,她又给我讲这鱼的习性,饲养水温最好在十到二十八摄氏度左右,水质是中性软水,水色常常要保持澄清,它最喜欢吃鱼虫、水蚯蚓、红虫,等等等等。
我夸张一笑,鱼小姐,别吓我了,吃的鱼食都那么讲究,可我哪有空给它逮虫子吃?
她调笑,养只妖精来爱你,这样的艳遇,别的男人求之不得。你不要吗?我送给别人好了。
我忙点头,我要我要。
她说,花鸟市场专门有人送鱼虫,你可以和他们定购的。说罢,给了我她以前和花鸟市场的联系电话,姿态优雅地走了。
她走了,我的助手对着她的背影努着嘴说,这女人,狐狸味可真都够大的。
我惊奇。我说,我觉得她很迷人啊,难道女人和男人的审美真的这么不同?
助手咋舌,她又不是美女,有什么迷人的?
我想了想,说,严格来说,她不是美女。但迷人是个事实。
喏,有什么迷人的?不就是看着想和她上床吗?助手再次嘟着嘴说。
一语中的。
我看着我的助手。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她们能显微镜般看出同类的特性,而且彼此侮辱。但那个鱼茉莉,确实给人这样的感觉,一个性感尤物。
生活无聊。
我养着这鱼,我抛食喂它,说,来,给我跳一个。
它不跳,它只在水里游着,和别的鱼一样,白痴一个。
我给它放巴格尼尼的音乐,说,来,给本少爷跳一支舞好了。
第56节:辜负鱼茉莉的好故事
它也不合着拍子摆尾巴,只知道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地吃食。
我敲着鱼缸,说,饭桶,你真辜负了鱼茉莉的好故事了。
我调来鱼茉莉的资料,她是一位资深编剧,业内颇为有名,以编故事,赚观众的眼泪和钞票为职。她的职业,并未骗我。可写故事,真的写得令她迷失在自己的故事里,无法抽身了。
我看过《兰陵王》,也在电视和娱乐报纸上见过林廊的照片。他是明星,光芒万丈,确实好看得不像话,花样男子。
但娱乐报上,多是林廊和某某某女星有染的报道,从未见半点鱼茉莉和他的绯闻。难道这两个人金针暗渡,涓滴不露地瞒了全天下?怎么会?我摇头,那些娱记,无缝不入,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天兵天将,几十年前的事,都会挖出来鞭尸,怎么会放过这么有价值的姐弟恋而不去宣扬?
我时常与鱼茉莉通电话,她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懒洋洋的,她在电话里话不多。大多是听我说,最多,也就是问一问她的那尾鱼过得怎么样。
这天,她来了。
我正坐在诊所,百无聊赖。有人敲门,我说,请进。并整冠以待。
我看到十个贝壳一样粉红的脚趾甲,两条细长的腿,熨贴舒服的白裙,恰到好处的身材,瓷器般苍白的皮肤,尤其那眼睛,眼角直飞入鬓角,吊也吊得风流。我心哗然。
我看着她,半天方道,茉莉,送你一句话:";从下往上看,风流往上流。";
她芳香菲菲地坐下,说,李医生,谢谢你的夸奖。潘金莲是个可爱的女人,我可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