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我吻他。我蛇一般地缠住他。我要那女孩子看到。我要他也臣服于我。我们两个,两个男人和女人,全数倒在沙发。我伸出了我的手,一寸寸地将他的脖颈抚摸,撩拨。血管,那粗大的血管,江河一样在他的肌肤下川流。欲望让他无法自主,我在诱惑他,我的指甲,又在变成刀子,比画,割断这动脉,血喷出来,那样我就杀了他。那样,林廊,我的林廊,就再也不会属于别的女人了。
再也不会属于那个女孩子了。
杀了他,冥冥中有个声音。
杀了他,他就是你的。那声音在我的耳边再三说话。
可我拿什么杀了他?
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手掌。
阳光碎碎地钻过玻璃窗,洒了一地,远处有火车的汽笛声在响。哀伤而绵长。我喜欢听汽笛的声响,我总觉得汽笛声是关于相遇与离别,宿命与漂泊的声响。
那是我与林廊的声响。
我看着我身上的林廊,那海豚般起伏的男人。他是谁?千年前我认识他吗?
可这——都,不,重,要,了。
什,么,也,不,重,要,了。
时间不够,我不能深究。我只想在此时此刻,杀了他,让他死在我的身上。
我一只手抚摸他,一只手向茶几摸索,我记得,几上搁着一把水果刀的。
他感觉到我的抚摸,他的十指也松松地扣在我的脖子上。他突然轻轻一笑。他说,茉莉姐,你的脖子真细啊——
他也想杀我吗?
我什么也没摸到,我的眼光斜斜地看见了那鱼缸。鱼缸里什么也没有,一只空空的鱼缸。我的手探到鱼缸的边缘,我猛地往地上一砸。
林廊一停,茉莉姐,你怎么了?
我的手里握着一块玻璃,尖而细长,闪光发亮。
第51节:谁要解剖你
我紧紧地握着它。它是我和林廊的钻戒。我们要一起死了。它的棱角,已经把我的手划伤,可我不痛。我握着它,看着我身上的林廊。我说,林廊,把你的手放我脖子上。
他看着我,奇异的,茉莉姐,你的手流血了。
我说,林廊,把你的手放我脖子上。
他又把十指扣我脖子上,轻轻地,好似在扣一个宋代细颈瓷器的瓶颈一样。
我笑了,我说,林廊,你用力啊!
说着,我拿起玻璃片,往他的脖颈,那青色的血脉上,轻轻地划去。血流了出来,一滴,两滴,三滴,好看之极,好似他蜜色的肌肤在分泌红色的花蜜。
我张开了嘴,一滴血掉进我的嘴里。我说,咸的。林廊,你的血真好喝。
他看着我。
我柔声地说,林廊,你痛吗?你用力呀!
他看着我,不可置信的,茉莉姐,你干什么?
我两只手给他比画,做掐状,你不是要掐死我吗?掐死了,你要怎么解剖,随你了。
他看着我,不相信地看着我。谁要解剖你了?
我吻他的脖子,我吸着他的血,我缠住他。我说,你用力啊,林廊,你掐我。你整天看那些书,不就是打算杀我吗?现在,我让你杀。
什么?他一下子推开我。
谁要杀你了?我看那些书,是我打算假期去西藏。听说西藏有人死了解剖的埋葬了的习俗,我才看的啊!
那你摸我的脖子干什么?
他说,茉莉姐,我只是喜欢摸你的脖子。
红色的血,这个时候,溪水般汩汩地流出。
我闻到血腥味了。
他这才开始知道痛了。
他站了起来,嘲讽而庸懒地笑,茉莉姐,你真能下得了手。好,我走,我早应该知道,我只不过是你养的一只鸭子。我早应该知道的。
不——你流血了——林廊——我打电话——
我语无伦次,我真的在杀他。
他胡乱地要给自己穿衣服,摇摇晃晃。他说。鱼茉莉,我走了。我走了,你就可以和别的男人鬼混了吧?我走了,你就可以和李亿在这房子里上床,你不是迷了他很久了吗?我走了,你就会很幸福是吧?我走了,你就完全自由了。哈哈,你厌倦了我,你说啊,何必这样?我只是一只鸭子,一个女人养着的鸭子,没钱,要女人养的鸭子,我真没出息啊……
我抱住他,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我看见那女孩子站在我们身旁,看客一样,诡异地笑着,说,你终于杀了他!
我歇斯底里,快,快打电话呀!拨120,救救他!
她笑,她什么也不做,她得意地看着。
血,在不断地流出,流至他敞开的衣领,流至他的喉结,流至他的前胸,生命的漆打翻了,红色颜料打翻了。我不停地抹,抹,抹。血啊,那么多,那么多。我拿着我的嘴,我的衣服,我的袖子,胡乱地堵那伤口,嘴里喃喃地喊着,救护车,救护车……
林廊渐渐地软弱,像一个布娃娃,慢慢地下滑,在我的怀里,满身血渍,我哭了起来,抱着他,坐在地板上,他看着我,细长的手把我的手轻轻一握,嘴在动,我的耳朵靠近,他说,姐姐……我要死了吗……
不——林廊——你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姐姐……汽笛在响吗?
我点头,是汽笛,火车的汽笛声,在远处响。
我五岁的那年,我爸爸有了外遇,要和我妈妈离婚,我妈妈不肯,我爸爸就和我妈妈打架,天天打架。姐姐,那么爱,那么爱我的爸爸,天天让我当马骑的爸爸,整天打我的妈妈。那一天,我妈妈起来,给我洗了脸,梳了头,说她要回姥姥家,临走她说她爱我。我一直不明白,姐姐,她爱我,为什么还会离开我……姐姐,一会儿,一会儿,就是这样的汽笛声响,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妈妈……姐姐,我们家住得离铁道很近,门口就有一条铁轨,很长很长,长得能走到天堂……姐姐,你说天堂里有火车吗……铁轨的两边,都是油菜花……姐姐,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妈妈……她说她爱我,她走了,给铁道上留下很多很多的血……很多的血……乌黑的血,招来很多的苍蝇,在那血上飞呀飞……姐姐,她自杀的那天油菜花开得金黄金黄……姐姐……
第一次,这少话的男孩子,和我说这么多话,我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这个从小心灵上有着创伤的孩子,我凭什么伤害他?就因为我出钱养着他了?就因为我想和他一起死吗?
他不肯说,他和我一样,对爱早已丧失了能力。他无力爱了,他得对自己的话负责。
我鼻涕泗流,对不起,林廊,是姐姐不好。
他摇了摇头,想要伸手,但无力可支,他说,你不要自责了……吻一下我……姐姐……
我吻了吻他的唇,这是个血腥的吻,因我的唇上沾满了血渍。他笑看着我,姐姐……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在我的怀里闭住了眼睛。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林廊,林廊你醒醒……你醒醒啊……
门外有人拼命地拍门,喊,鱼小姐,开开门,里面怎么了?快开开门!
我放下林廊,我满身血渍,我把门打开了。是那男子,他抢身而进,他背起他的儿子,就朝门外跑。
我软软地坐在地上,喃喃地道,林廊,林廊,你醒醒……
23
你这样呼唤过一个人吗?呼唤他醒,为了即将的丧失,为了生存本身。千年之前,有人这样呼唤过鱼玄机,在暗黑的夜,摇着我,薇儿,薇儿,你醒醒。
我永能看得到,我历历在目地看得到,我不明我自身。我看得到千年前那个我,睡在根根木桩的囚室里,穿着灰色的囚服,蜷缩如婴,鼻息轻轻,安然地睡着了。那一夜,是她睡得最平静的一次,自从打死绿翘之后。
第52节:漂浮不定的那个男子
她梦到了她的母亲,那坐在小矮屋前,笑得妥帖而愁苦的妇人。她也梦到了童年。她更梦到了平康里,如林的妓院,以及妓院里女人的笑声。她梦到了桃花,溪水,溪水上影子漂浮不定的那个男子。她在捞,她的两只手都在捞,她捞了起来,捞起了那白衣长身的影子,她抱紧,她说,温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温先生……
梦若成真多好。
若能回去多好。
可她回不去了,她已经老了,她只喜欢他身体的那个男子这样宣布了。
薇儿,薇儿,你醒醒。
有人摇她,她睁开眼睛,她把那人一抱,紧紧。她喊,温先生。
那人一听,把她一推,语音马上冰冷。鱼玄机,是我,不是你的温先生。
她这才清醒,借着油灯,她才看清,是温璋,京兆伊温璋,白日里在龙虎大堂上,着了官袍,双目炯炯,气势汹汹审她的男人。
两边的衙役,个个魁梧,表情刚硬。
法不容情。
温璋当京兆伊,以执法如山,疾恶如仇,严刑酷法闻名京城。
终于,她沦落在这个四方脸的男人手中。
他一丝不苟的脸,毫无表情。鱼玄机,你可知罪?
知罪。
你真的杀了人?
是。
所杀何人?
婢女绿翘。
尸首藏于何处?
咸宜观后花园紫藤架下。
你可知递状者何人?
乐师陈韪。
哦?这四方脸的男人,脸上有了一丝讥讽。
听说他是你的情夫?
她抬眼看这个男人,他明明知道,还要再问?无非是想强调,他,不就是你鱼玄机弃我而留的男人吗?
她答,是。
你养一个下贱的乐师做什么?
她拒答。
惊堂木一响,他大喊一声,鱼玄机,你说话。
她还是拒答。快要死了,她不要任何人,嘲笑她的过往。
他恼羞成怒,妇德败坏的女人,击杖二十。
他要在她的面前,证明他的威风。
她被扣地上,一阵乱打,棍杖重重,疼痛钻心。她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去自杀?为什么?只因为打死了绿翘,就要拿这种方式还她?
不是侮辱过了吗?半夜三更,他还来此做甚?
一阵夜风,吹进牢中,油灯摇曳,照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表情也摇摆不定,一阴一晴,面目鬼蜮,令人恶心。
他靠近,鼻息直吹她脸,她的身子后退。他直逼过来,要抱,她被逼到墙壁,无地可遁。
他今夜来,不是以京兆伊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一个一直没有得到她的男人的身份。
可她现在讨厌男人。
更讨厌白天刑堂上见过的这个男人。
她已不是咸宜观里的那个解风解月的女人,她已老。
陈韪令她刹那就老,老到对所有的男人都丧失信心。打死绿翘,更令她脾气暴躁。
薇儿,你还有机会——他又突然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