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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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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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说得一怔,正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见我不开口,踏上一步扯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摔进后面的柴房里。

他将门板从外锁死了,才又说道:“想来你身上还有几分傲骨,既然不肯招认是受了何人指使,所图何事,索性在这里吹吹夜风,也好叫你及早清醒过来。”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待到四下万籁俱寂,我恍然醒悟,原来他是将我当作了前来探听虚实的细作,带我进府是假,借机扣留审问是真。

心底一阵懊悔,早知他要将我关在柴房里,方才说什么也要将那盒点心和老酒带进来,眼下落得张嘴喝风,低头数蟑螂的地步,唯一欣慰的是那人还没缺德到将我锁在茅房里,届时风过五谷轮回之所,带起阵阵……哀叹一声,懒得再想下去,再想连午饭兼早饭都要尽数吐出去了。

我颓然坐倒在柴堆上,抬头看着蓬顶缝隙中露出的一角夜空,细数着银河里究竟有多少颗繁星,眼皮渐感沉重起来。

闭上眼,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花家寨,正是过大年的时节,柴扉门首高高挑着一串红灯笼,娘亲的身影映着烛火,投在厨房的窗格上。我推开门走进屋里,爹爹将头从书本子上抬起来,对我展颜而笑:“咱家的傻丫头,怎么跑出去野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难道就不想爹娘吗?”

我缓步走到美人爹爹的面前,他伸手抚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着,说道:“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累得你娘天天以泪洗面,爹爹心里也好生不安。当初送你去那富贵地方,指望着你能有个好着落,没想到竟是因此害了你。”

我摇了摇头,狠狠咬住嘴唇,眼里的泪珠滚来滚去,怕在爹爹面前滑落。美人爹爹背过手去,再伸出来时,掌心里平白多了一朵浓艳的山茶花,他将花簪进我的鬓发间,拍着我的头说道:“以后别再乱跑了,你前几日欺负了隔壁家的铁牛,害得爹爹亲自登门去给铁牛他娘赔礼,为你说尽了好话。村长家的飞雪和弄影两姐妹也被你得罪了,三不五时嚷嚷着要找你算帐,你这娃子啊,真叫人不省心……”

我涩然一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记得脚上的这双鞋子,是我软磨硬泡求娘亲绣上了花饰,又将两颗鱼目珠镶在鞋头,整日穿到花家二姐妹面前晃来晃去地炫耀,气得小弄影为此哭过好几次鼻子。

“爹爹,我再也不敢了,从此以后我都陪在爹娘的身边,好不好?”张开口,稚嫩的童音将我自己吓了一跳,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梦,又像是真实,交织成光怪陆离的画面难以分清。

是我,作了一场沉醉千年的梦吗?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那些匆匆流逝的岁月,不过是一场浮华,一场水月镜花?

如今梦醒了,没有含章宫,没有公子兰,没有月夜下的花树少年,更没有望舒山庄里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令我黯然神伤,逼我跳下窗外的寒潭。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场虚幻的梦而已……

只是,心底隐约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他有一双碧绿如洗的眸子,眸光中点点泪光,潸然凝望着我。

他又是谁?为什么对着我流泪?为什么我的心……也会跟着痛起来!?

“你快些吃过年饭,君家寨的少主人还要来找你呢,说是你给他的照夜白喂了巴豆,扬言捉到你要吊起来好好打上一顿。”美人爹爹戏谑的笑语打断了我的沉思,也打散了藏在我心底的那道翦影。

我缩缩脖子,将头埋到爹爹怀里,撒娇道:“呀!爹爹救我,那君家小子发起疯来几头牛都拦不住,要是被他打一顿,我就小命不保了。”

“哧!”身后响起娘亲的一声轻笑,我转过头,看到娘正端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香饽饽走进来,“自己惹下的祸,到头来总让你爹爹出面去替你挨骂,还不快洗了手去呢?等下铁牛要来咱家吃年饭,让人家看到你这脏样子笑话你。”

我扁扁嘴,哼道:“那傻小子又要来蹭饭了,都怪娘的饽饽做的好吃,让他年年都跑来贪嘴。”

美人爹爹一记爆栗敲在我的头顶,边笑边叹:“小气鬼,人家吃你几个香饽饽就抱怨了?你也不想想自己一年到头惹他哭过多少次?生生地被你欺负成了个受气包!”

我捂着头顶哀嚎,正闹着,铁牛推门走了进来。因是过年,他的身上穿着簇新的绫袄,脑袋上的冲天辨扎得又直又高,缠着红丝线。

他见桌上摆着满盘子饽饽,伸手抄起一只便要塞进嘴里,我嫌恶地皱紧眉头,一挥手拍在他的手背上。

他手里的饽饽没有拿稳,掉在地上滚了几下,滚成了个土饽饽。见那饽饽没法再吃,他扁扁嘴角,耸耸鼻梁,仰头“哇”地一声嚎哭起来,鼻子底下瞬间挂下两条青色长龙,直垂到新绫袄的前襟上。

我站在一边捧腹大笑,铁牛越哭越是伤心,美人爹爹一探手扯住我的耳朵,我疼得“诶诶诶”叫唤……

意识半明半寐间,耳边隐约响起低沉的笑语,似乎有人探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又捏住我的耳朵拽了几下,我抬臂拂开那只手,耳朵上顿时一阵剧痛,让我立刻从梦中惊醒。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睁开眼,一张清俊面容闯入视线,正笑容可掬地望着我:“这不是我家的那个傻丫头吗?怎么有家不回睡柴房?还扮成了白毛小厮,若非武翼都骑尉大人说起,刚刚抓了个爬墙脚的白驳风锁在柴房,老夫明日还要入宫请旨才能求见你一面哩!”

我茫然四顾,见柴房门里门外挤着不少人,人人手里提着莹亮的琉璃风灯,晃得我眼花缭乱。我收回视线,讪讪笑道:“爹爹的胡子养得这样长了,怎么也学会了倚老卖老?”

话说完,美人爹爹一拳捶在我的头顶,怒道:“你这不孝女,回来了不知先来拜见爹娘,倒学会爬墙脚了!你也长进些,爬自家的墙脚算是什么?”

我一脸委屈地回道:“女儿见爹爹回来了,立刻就备下礼物来拜见爹娘,可是爹爹府上的家人拦着不让我进门,无奈之下才爬了墙角,莫非爹爹的意思是女儿去爬别人家的墙角,才算得上真英雄……”

美人爹爹将我从柴堆上拉起来,为我摘掉了头上的柴草碎屑,捋须笑道:“小丫头倒是一肚子委屈了?莫把帐都赖到旁人的身上去,几年不见,这小性子没变,越发会混赖了。”

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言,爹爹指着身边那魁伟军士说道:“说起这位武翼都骑尉大人,还是你的旧识呢,你猜猜他是谁?”

我侧目向他看去,他见我的视线转来,憨憨地笑了起来,梦中鼻下挂着两条青涕,梳着冲天辨的愣小子和他的脸叠合在一处,我蓦地伸手指着他,颤声惊叫:“你是爱哭鬼鼻涕虫——铁牛!!”

话音乍落,众人纷纷埋头闷笑起来,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随即紧紧捂住嘴,觑着铁牛的脸色躲到人堆里。

铁牛满脸尴尬,伸手搔了搔头,笑道:“你这……花丫头,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啊?嘿嘿,嘿嘿……”

“傻丫头,光记得小时候的胡闹事!铁牛现如今官封武翼都骑尉,比你爹爹脑袋上挂的这个虚衔还要高出甚多,你怎可对他无礼?况且他刚刚在府门外捉到你时,你怎么一副做小服低的样子?”爹爹又是一指敲在我的头上,奚落道,“就知道欺负老实人,还不和我进去呢!”

我怒目向铁牛瞪去,他哂笑间一带而过,随着众人走入内堂。

轩敞的画堂内流光清辉,四角各自摆放着天青墨染云水瓷盆的佛手莲,莲叶苍翠欲滴,堂心正中一张极大的团桌,桌上珍馐佳肴齐备,围坐着几个衣饰华贵的女眷,并一老一少两个男子。

琉璃宫灯在那张桌上投下斑斓异彩的碎影,朱红流苏丝轻轻摆荡,随着博山炉里腾袅的烟霞舞作一团。桌边的几名女子被琉璃折光,映着头上的金珠花钿,鬓影香衣,越发娇媚动人,凌人视线。

我跟着爹爹走到席边,西首位上一个贵妇早已站起身,迎着我走过来。待我走到近前,屈膝向她端正拜下身去,口中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和爹爹多年来挂怀,孩儿给母亲请安。”

一双手颤巍巍地将我扶起来,我抬头看向母亲,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欣喜,眼中盈盈泪光,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将我从头看到脚,又细细地看回来,目光最终停留在我的满头白发上,唇角颤动不已。

我拉住母亲的手,将她搀回桌边,一旁早有侍从挪来圆凳,我挨着母亲坐下,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掌,却是一语也未曾说出口。

美人爹爹和铁牛分次入席落座后,我端起面前的胭脂釉瓷杯,向爹爹说道:“孩儿今日归家,一为恭贺爹爹返朝入都官复原位之喜,二为酬谢爹娘的养育之恩。”

举杯仰脖喝个罄净,翻腕见底,铁牛见我喝得豪爽,喝一声彩,道:“花丫头一别十余载,今日重逢,又得你一家团聚,喜上加喜,我陪你一杯。”

“好!”

我欣然和铁牛对了一杯,娘亲拍着我的后背说道:“慢些喝,当心呛到。”

爹爹见我一连喝了两杯,夹了箸菜布到我的碟子里,笑道:“你先别忙喝酒,今日的喜事多着呢,你看这席上坐的都是谁?”

我夹起菜吃到嘴里,不着痕迹地扫量着席上众人,铁牛下首陪坐着一位娇美少妇,灵动的眉眼,时常冲铁牛嫣然一笑,透出无比恩爱光景。

那少妇的身边挨着一个少女,却是丰姿绰约,美得令人屏息结舌,我暗暗打量那位美人,许是感受到我的注视,她抬眸看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螓首,云鬓间挽发的盘丝錾金珍珠簪映出九重光晕,点点洒落在她的靥畔。

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那少女看我的一眼中尽含鄙夷,只淡淡地一扫而过,却让我冷得浑身打个寒颤。我正琢磨着那女子眸光中的含义,隔席一道侵肌刮骨的视线睇来,我下意识地迎上那道视线,目光相接的刹那,我当场骇然愕住。

犹记得那一年寒林暮晚,栖鸦数声哀叫中,他与我背道而驰,想不到一别数载,今日竟会在家宴席间与他再度重逢。

一时间沓杂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吃在嘴里的佳肴美味全若嚼蜡,我怔怔地看着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君亦清……他,他可还怨怼我吗?

这些年,他过得可好……

娘亲见我久不成言,款款笑道:“莫非一个都已认不出来了吗?也难怪你了,当年走的时候匆忙,又兼年幼。铁牛你总该识得吧?他身旁坐着他家娘子,说来你也惯熟的,恰是咱们花家寨的弄影姑娘。铁牛这些年一片诚心,终于娶得美人归,如今他们伉俪情深,可谓佳偶天成,不失为一段佳话。弄影身边坐的是她姐姐飞雪,这几年出落得愈发好了,可比你这丫头美得多了。啊!对了,君家寨少主人你总该记得吧?当年他入含章宫时你们就该见过了才是,怎不打个招呼?你小时候常和他一处顽皮呢。”

娘亲轻触了下我的手臂,我恍惚中举起手中的瓷杯,却不知该敬向谁,君亦清讳莫如深地看着我,目光滚烫,我的指尖微颤,一滴酒泼出杯缘。

他的眉宇间看不出喜怒,只是深深地凝目在我的脸上,我望着他俊秀的五官,心底说不出的羼杂纠结,真真是五内俱焚,恨不能立时离开他的眼前。

席面有些冷场,他蓦地在唇边挽起一抹优雅的浅笑,双手端起瓷杯,对我敬道:“云翊将军重返王都,深为今上赏识,又喜迎小姐归府,我敬小姐一杯。”

我讷讷地陪饮下杯中酒,他待身后的侍从重新斟上酒,复又举起来向我敬道:“当年亦清能够身入世人景仰的含章宫神仙宫阁,全仗小姐力荐周全,亦清无以为报,再敬小姐一杯。”

一旁伺候的侍从伶俐,见他举杯,也上前为我斟满了酒,我举起杯凑到唇边,缓口饮下,酒虽不烈,但我喝得异常郁闷,只觉这酒仿佛刮喉的毒药难以下咽。

我毫无疑义地连喝两杯,他依旧再举手中瓷杯,我脑中一片眩晕,隔着灯影看去,他唇边浮起的冷笑竟比刀锋还要尖锐,双目炯炯锁在我的眸间。

“我君家寨和花家寨并绿川冈地青华溪上下一十八寨,如今俱已归顺醒月王朝,云翊将军隐姓埋名二十余载苦心经营,为醒月国培植数万精兵悍将,这些年也平服过不少边疆祸事,铁牛更是因功官累至武翼都骑尉。我三敬小姐,当年舍却一己之身,成全了今日绿川冈地的数万男儿。”

他的话如霜剑刺入我的心中,我咬牙硬吞下这第三杯酒,酒入愁肠,化作燃烧的炽焰,一下下灼烧凌迟着我的神智。

虽然早已明了美人爹爹的身份,但亲耳听君亦清说出口,心底依旧泛起几丝晦涩。

原来……爹爹二十二年前舍却将军之尊出含章宫,是为了替公子兰在绿川冈地培植势力,更将我送入宫中,终助他得成夙愿。

江山,江山,在爹爹的心底,蓥帝和江山才是第一!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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