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日,她站在殿心白发浴红衣,何等孤傲,何等睥睨,竟是将群臣震慑。
我极目望向殿外的远天,一行雁飞过,尺素沉鱼,雁声无依,我却再也得不到关于她的之言片语。
这一生,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谁,能算清……
白马飒西风
剑已出鞘,寒光闪白剑锋,窗外一阵疾风刮过,飒飒而鸣。
她跌坐在地上,脸上看不出是悔恨,亦或慈悲……
紫芜轩临窗翦影,她站在一盏浮白灯影下,风将满头青丝挑入夜空,乱过眼前。
我握紧了手中的冷艳,纵身跃进窗去。她急退数步,脸上神色,分不清是惊是惧,亦或是早已洞悉的悲凉。
寒刃递了过去,她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我,倔强的神色依稀便是当年那个花家寨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我握剑的手颤了下,挽起一个剑花,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擦过剑锋垂落,掉在我的脚前。
“今夜你和君亦清故友重逢,何不好好话些当年的旧事。只怕过了今夜,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响起在幽暗中,我侧目扫他一眼,那人倚在床榻上,看她的眼神中分明有丝藏不住的锐痛。
心里一怔,手中的冷艳握得更紧。
东皋的皇世子,莫非对她……
第一次见她,是在绿川冈地的花家寨。
她卧在梧桐树的枝桠上,双脚一晃又一晃,鞋头上缀的两颗明珠煞是好看。她的鬓边纶着紫藤花,映得粉白雕琢的小脸清秀俏丽。
梧桐树下站着个脏兮兮的傻小子,咬着手指抬头望她,嘴里不依不饶地嗔怪她用桃核欺侮了自己。
呵!这是哪家的愣小子,居然对着这么小的女娃娃哭啼吵闹?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正想离开,耳边却响起她娇俏的笑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辱了你?小鬼!”
一句话逗得我差点笑出来,原来她竟是个如此难缠的鬼灵精!
难怪那傻小子一脸委屈又无奈的神情,遇到她,是命中注定的幸或不幸?
我转身走远,将她的笑声遗落身后。
再见她的那个夏天,她站在我的照夜白几步之前,一双倔强的眼眸紧盯住我不放。
“君亦清,让我的两个姐妹也过来好不好?”
本想顺口答应她,转念一想,却在话出口时改了主意。
“本少爷行事,凭什么要听你的调遣呢?”
她的眉峰拢起,那么淡,淡过远山,一丝不豫浮上她的面容,瞬息而过。
有趣的小丫头,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想起她欺负旁人时的畅快,我也略微体会到了那种舒爽的心情。
“这样吧,你随便挑匹马和我的照夜白赛脚力,如果你胜了,就让她们过来。”
话虽出口,我却不想她赢,山坡上那两个女娃目光中的殷殷期盼,我不喜欢。
她本已黯淡的眸子蓦地闪起光芒,只那一刻,几乎耀花了我的眼。
“君家少主欺负幼女,不怕旁人耻笑了去?”
听了这话,我的唇角忍不住挑起个上扬的弧度。
她难道忘了自己是如何欺负那树下的男童,招惹来眼泪鼻涕无数?
“既是如此,你若能认出我这匹黑鬃额点红的马儿,我便算输。”
不想太过为难了她,却也不愿轻易放过她去。手指着马队中那无可匹敌的神骏,我骄傲地扬起下巴。
她安静地走上前,看了那马几眼,回眸冲我一笑。
“这马名唤千里一盏灯,君家少主,我说的可对?”
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一字一句回她。
“千里一盏灯,一字不差。”
身后的飞越峰和玉逍遥策马上前,在我耳边低语几句。花家寨的花老二,原是个爱马之人,他的女儿又怎会不识宝驹?
小丫头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眸光中点点狡黠闪动。
心中凛然察觉,这鬼灵精的花丫头,竟是我上当了呢!
我将那匹黑额点红的千里一盏灯送给了她,她波澜不惊地接过马缰,仿佛握在手里的是件根本不值一晒的物件。
本想看到她兴奋雀跃的神采,这下却落了空,心情有些郁郁地回寨子,门口看到随从们脸上那一副副了然的闷笑。于是心情更不好了,索性策马扬鞭一路飞驰而去。
川原花海,飞花缭乱中她问我,可知道醒月国的含章宫。
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闻名的神仙梦境,我悠然神往地对她说出心中所愿。
“若此生能入得含章宫,便是我莫大的幸福所在。”
她望着我看了半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
“好,请记住今天你所说过的话。”
她那时仿佛就有所预感,为什么世人皆艳羡的含章宫柔兰阁,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到半分憧憬,半分雀跃?
这个丫头,我看不透她……
含章宫娴月殿,我走进这座冰封宫阁,幽蓝的鲛人灯跪列在长廊两旁,水晶帘影动,帘后的人露出隐约面容,美得让我惊为天人。
月轮无华,远天之上挂着一轮红月。红得诡异,娴月殿冷入骨髓。
“绿川冈地的君亦清,你可听闻过东皋的公子荻?”
他在帘后冷冷开口,我依言颔首。
“东皋的世子殿下,听闻是个荒唐无度的人。”
他的唇边挽起无声的浅笑,水晶帘浮光掠影,鲛人灯泪落化珠,长跪不起。
“含章宫柔兰阁,是人人艳羡的神仙宫阁,你身入含章宫,可知足吗?”
我俯身下拜,对他恭敬行礼。
“君亦清愿听凭公子差遣。”
话音落,幽蓝灯火瞬间黯淡下来,耳边仿佛听到了无数错落的笑声哭声,汹涌而至,涌进脑海。
是谁在笑?是谁在哭?
是这座宫殿的魂魄吗?
为谁而笑?又为谁而哭?
心里一片模糊,眼前所见,惟有公子兰潋滟的眉眼,正望着天上的那轮红月。
水晶帘后转出一人,深紫宫纱,豆蔻红甲,她说她叫连真,是这个宫里的'老人'。我匆匆望她一眼,叫了声姑姑。
连真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修长的指甲,抬起我的脸,她的眼中满是审视,仿佛想看透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着谁。
“君家寨少主人,你可认识花家寨的不语丫头?”她轻声问道,唇边的笑浓艳刺眼。
我点头,算是作答。
连真呵呵笑着,摊开手掌,掌心里一枚玉珏流光剔透,闪过华彩。
“这玉是柔兰阁里的出宫玉符,前几日含章宫冼觞阁主交给我时,曾说有人凭此珏擅自出宫去了,你猜那人是谁?”
我一怔,凝神望她,她的唇边泛滥着无情的笑容,和水晶帘后的那人分外神似。
“你不信吗?其实我也不信,怎奈有宫卫佐证,那日确实是不语丫头拿着这玉去了洗天池,之后还有番'巧遇'呢。”
连真的话,字里藏字,绵中有针,我细细体味,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那丫头,此刻可知自己命在朝夕?
“含章宫里的玉珏,大体都是一个样子,惟独柔兰阁中这块,却是件神物。不语丫头时常来柔兰阁,想偷玉出宫,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错在不该拿了柔兰阁这块,更不该未经禀明擅自离开。”
“玉绝不是她偷的!”
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住,连真挑了挑眉,唇边笑意更深。
“你倒也深谙她呢,可见情意深厚。这玉确实不是她偷的,是有人想假手旁人引她出宫,小丫头不明其中道理,竟然上了人家的钩,乖乖地奉命去了洗天池。”
“这娴月殿空了几年,总该有个新主子了。连浣私盗柔兰阁玉珏,原本只是想让不语丫头去见那人,公子生辰之日,流觞殿前献舞,公子拉着花丫头一番作戏,让有心人看在眼里,恨进骨去……”
“连浣丫头设计骗走了流觞手中的玉珏,明说是放回柔兰阁顶替,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不语出去了,手里中玉,如此一来冼觞阁丢的那块,自然就可以推到小丫头身上。手段做得干净利落,滴水不露,可惜流觞错认了连浣是个贴心的,却不知她私自将冼觞阁的玉珏匿了,含章宫一时间丢了两枚玉珏,矛头直指花不语。”
连真看我茫然不解,弹了下指甲,摇头叹道:“这些话,你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我总归说给你,日后你慢慢就能明白。”
“连浣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这外表看来一样的玉珏,里面大有玄机。柔兰阁的玉珏,怎可轻易落到旁人手里,从那日无故被她拿去,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只为了引出她身后的那个人,赔进去流觞丫头的性命。”
“前几日,我露出想要争娴月殿主上的意思,花丫头向我举荐了你,你可知她打得什么算盘?”
我无言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东皋的公子荻,外面传闻是个荒唐无度的少年,看他这几日行止,似乎也不枉虚名,但内中真性情,却是谁也不知。小丫头看他和华容公子之间暧昧不明,便要将你当作礼物献给他呢。”
将你当作礼物送给他呢!
当作礼物送给他呢……
脑中一阵眩晕,我伸手撑在地上,久跪的双膝早已麻木,水晶帘后的光影,变得模糊不清。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含章宫吗?
是世人传颂的神仙宫阁?
为何此刻却像是吞噬人命的地府,森冷得让人害怕……
我望向水晶帘后的公子兰,他的眉目隐藏在重重华影之下。
“公子希望我如何做?”
隔了半晌,冰冷的声音从帘后传出。
“用东皋太子的性命,来换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
他伸手拂开帘幔,走出阴影,站在高阶之上俯瞰着我。
“她的性命。”
我恭谨地弯下我的脊背,朝上磕下头去。
“多谢公子成全。”
一片飞花漫过眼前,记忆中的她,曾望着我幽幽低语。
“君亦清,你记得今日所说的话才好。”
半点青山露在天外,为什么她那时没有欣喜如狂,为什么她的眼中只有深锁的寥落?
是她早就知道这传说背后的真实,或者,只有她身在三千世界外,笑看着眼中人?
心痛得说不出话,我紧紧闭起双眼,仰天长叹。
娴月殿选主前夕,连真刻意安排了我与她的'重逢',我从翠羽宫车中出来,看到她欣喜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
她的笑容不再如儿时那般明艳,仿佛是包裹着无尽的惶惑不安,如雾里看花。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想从她的眼中看出愧疚。
她笑着迎了过来,我装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每一句嬉笑言谈间,惟有心头漫过隐痛,才是真实……
娴月殿中,我走到公子荻的身后,她愕然望着我,脸上虽是强撑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这一切不都是她计划中的安排吗?
为什么还要伤心,为什么连我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公子荻手中握着冷艳,一双眼将我上下打量。
他对我说,本公子今日如想毁了你,易如反掌。
他说,花不语将你送给本公子,原本就没安着什么好心。
他说,你按照吩咐行事,本公子今日不会为难你,你随我回东皋去吧。
他说的话,我全部记在心里。他让我装出被人□的模样,我躺在床上,qi書網…奇书看着窗外的烈风撕扯着竹帘。
竹影婆娑,乱如心绪。
她破门而入,却在看到我的刹那停住了脚步。
她眼中闪动的可是泪吗?
她怎么哭了?
记忆中的她,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啊……
心里又开始无端痛了起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
我的手,抓乱了身下的床褥,抓不去心里的痛。
“为什么害我!?”
为什么害我?
告诉我……
我掐住她的脖子,她仰面躺在我的身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心里无数声为什么,化作无言的泪水,从眼中划落……
我恨她吗?
我问自己,心中,找不到答案。
紫芜轩的殿砖黑如墨玉,她跌坐在地上,我手中长剑指着她的咽喉,她的眼中无悲无惧。
公子荻想要东皋的皇位,吩咐我那夜出手行刺。
公子兰想要东皋太子的性命,以她的性命相换。
他们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只有我,心中一片空茫。
我该恨她吗?
我问自己。
她的满头青丝换作白发,在漫天飞雪中对我盈盈一笑。
心中,依旧没有答案。
柔兰阁的玉珏被我紧握在手中,她策马绝尘而去,身边伴着那个绿衫男子。
皑皑白雪下,一纸墨字,我捡起那张纸,几行字落入眼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林中寒鸦空自悲鸣,暮色渐深,遍染在天地间……
你一笑,天下醉,从不问我累不累。
花长开,我长醉,钟鼓馔玉不足贵。
转过身,我流泪,灼烧坚信的轮回。
巍岭风追雪
第五十一章
寂寞看花风追絮,
偷弹清泪寄烟波。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江湖人,江湖人没有几个不知道无缺城这个地方。无缺城什么都不缺,只缺常人。
所谓常人,就是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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